朗朗星光籠罩的前夜。

    湖面仿佛映出了整個夜空，巨大而溫柔，疏淡的云霧徘徊著，不知究竟是在天上游蕩，還是在水底潛游。岸邊點綴著樹叢和亭臺，像在對著自己的倒影顧盼。附近似乎有一只斑鳩，咕咕低叫融進流淌的夜色中。

    “李藍闕。”

    “嗯？”

    看風(fēng)景入迷的雙眼應(yīng)聲一眨，趴在陽臺欄桿的李藍闕回過頭，舅舅站在通亮的客廳中央，光裸的上體氳著淋浴后半干的濕氣，他將白色的浴巾搭上椅背，套一件白色T恤遮住了身材。她聽聞便乖乖靠近，等在一旁。

    “書包拿過來，”何寧粵瞥她一眼，低頭打開錢夾后，數(shù)出一迭粉紅色的鈔票，“這是報銷你來的車票?！?/br>
    他見她認(rèn)真塞進夾層口袋里，于是將剩下的現(xiàn)金和一張銀行卡遞給她。

    “這是你回去路上的零花錢，卡里面有兩萬，如果遇到意外就取出來?！?/br>
    李藍闕應(yīng)接不暇地點頭，看他掛著極冷淡的神情，卻停不下來叮囑，這樣的反差令她突發(fā)奇想，手癢得戳了戳他別扭的臉，隨即兩道冷光刺來。

    何寧粵皺眉盯看她，她卻撅著嘴若無其事地移走了眼神。

    嘖，賤兮兮的。

    “還有，”他將打印好的機票對折，“有沒有書？夾進去?！?/br>
    “有——”

    李藍闕不假思索地掏出書包里的小說，正為剛好帶了一本硬殼書而沾沾自喜，看到舅舅瞇起右眼時，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神經(jīng)大條了。

    忽地，振翅聲闖入靜默中。那只斑鳩似乎飛走了。

    她悄悄看舅舅，他的面龐卻沒有一絲波瀾，似乎一切盡在預(yù)料。

    泡沫在啤酒沖蕩下膨脹，溢出杯沿，與杯身上冷凝的水霧一同滑落，滲入桌板的木料中。

    陽臺中，入夜的涼意掃過腳踝，李藍闕屈膝窩進藤椅的軟墊中，舉起牛奶與舅舅碰杯。

    “好不好看？”

    何寧粵手中是《荒唐的盒子》。他隨手翻弄著，懶懶地向后倚靠。

    “不好看……”李藍闕抱著溫?zé)岬鸟R克杯。雖說她覺得書過于魔幻晦澀，遣詞造句卻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舅舅，小苛是誰？”

    “啪”地一聲輕響，打開的書閉闔，然后被置放在茶幾上。

    “你不是猜到了？”

    何寧粵啜一口酒液，綿密氣泡破裂帶來的清涼與冷空氣在鼻腔碰撞。清醒的感覺很好。

    她猜到了嗎？但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如此殷殷矚望會來自于一個刻薄的瘋子。舅舅說，人哪有那么簡單。她想問，人為什么會這樣復(fù)雜呢？復(fù)雜到愛恨千絲萬縷，斷又不斷。

    空杯在掌心漸漸冷卻。她歪頭細(xì)細(xì)打量著他，左臉的一道傷痕經(jīng)過熱水澡的洗刷后，紅的鮮明。

    復(fù)雜到明明知道會受傷，仍舊把所有人擋在自己身后，坦坦蕩蕩選擇承擔(dān)。

    “你又被誰打了？”

    李藍闕不滿地嘟噥，與方才cao心的舅舅對調(diào)了角色，那嫌棄卻心疼的表情與他如出一轍。

    何寧粵不想解釋，可照鏡子似的體驗令他彎了嘴角。

    “不用我送回去？”他借著心中不安加劇，轉(zhuǎn)移了話題，“我可以請假?！?/br>
    “不不不，”李藍闕擺擺手，面對著開闊的湖面，挺直脊背，神采奕奕，“反正過不了多久，我就會來了。”

    “語文80分的理科生勇氣可嘉?！?/br>
    何寧粵俯身提起酒瓶，為自己滿上了新的一杯。

    “85！”李藍闕不服氣，“而且最近一次已經(jīng)到90分了?！?/br>
    “嗯?！?/br>
    “嗯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嗯?！?/br>
    何寧粵說罷仰頭一飲而盡，起身便遭到了她一人之力的圍堵，氣勢洶洶。他一手握著酒杯，一手拎著空瓶，笑著張臂將她攬入懷中。

    他想謝謝她能來，但卻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房間里的空氣融入纏綿悱惻的靜謐，窗外的鳥鳴又冉冉響起。遙遠以外的每一盞燈火，都在靜靜地點亮一個故事。

    足球場邊的高桿燈，照亮了一片綠蔭。場邊觀戰(zhàn)的人伸一個懶腰，抬頭在彌漫著光暈的天空中，找尋一輪明月來賞。訓(xùn)練結(jié)束后四散的運動員中，有一名格外挺拔醒目，他在場邊站定，高聲問道“你嫁不嫁？”閆美焦一副風(fēng)太大沒聽清的模樣，她清了清嗓子，“等我心情好了會娶你的。”

    繚亂繽紛的彩色霓虹下，大排檔的歡笑喧鬧爆炸。接近尾聲的一桌，是滿臉稚氣未退的中學(xué)生在高叁前的宣泄狂歡，狼藉中有一本?？?，打開的一頁是他對她的生日祝福。一名女生搖擺著頭唱著歌，抱住身旁齊劉海短發(fā)的嬌小女孩。小冬似乎聽見耳邊傳來模糊的話語，干嚎著問“你說什么？”陸楠楠在酒意的驅(qū)使下，第一次喊破了音，“我說，我說了很多謊，你們都被我騙了——”

    白色的洋房樓上，一扇窗盈滿橘色暖光。身著黑色套裝的女人拖著不堪重負(fù)的身軀，叩響了家門。李玫宇緩緩地?fù)u頭，伏在迎接她的裴殊的肩頭。她說“對不起，我還是不能面對，偷偷躲在門外?！彼f“那就不面對。我訂了一家餐廳，明天中午我們一起去嘗一下。”

    陽光下，一枚硬幣被拋向半空，卻恰巧以棱邊著地，沒有躺下，骨碌碌滾動著沖向桌邊。

    “舅舅……”

    “嗯?！?/br>
    “我想就這樣抱一輩子可以嗎？”

    李藍闕靜靜聆聽他的心跳，體溫透過衣料為她取暖，舒服得剛剛好。

    “你啊，以后不要隨便說這種話?！?/br>
    何寧粵手執(zhí)玻璃瓶和杯，在她背后的茶幾上放穩(wěn)。

    這不是她第一次提及這樣的詞語。一生，一輩子，永遠。她一個小姑娘，真的明白意味著什么？

    “為什么，你覺得一輩子太長嗎？”

    長到會坎坷曲折，半路走散？

    “相反，我覺得一輩子很短?！?/br>
    短到轉(zhuǎn)瞬即逝，根本不夠與人溫存。

    李藍闕轉(zhuǎn)頭，換了側(cè)臉貼近他的胸腔。兩個呼吸此起彼伏著交錯。

    “不對，就是很長?！?/br>
    她推開他幾分，又牽過他的左手，攤開掌心。指尖點著他的虎口，沿著深深的一道掌紋描摹，一直到腕心。然后她伸出自己另一手，用自己生命線的開端接在了他的末尾，指尖繼續(xù)畫，還未完成，他的長指便扣下，將她的小手包覆。

    她傻笑起來，后退著抽手，卻意外撞到了桌角，酒瓶搖晃著跌出一聲悶響。

    何寧粵眼疾手快，一手護住她，一手去接，不想一腳踩在陽臺的門檻上，頓時重心不穩(wěn)。他剛抬手抓住門框，忽然感覺腰身多了一道緊縛，低頭看時恍然間愣怔一下。

    李藍闕拼了命地抱住他，蜷起腳趾牢牢扒住地面。聳起的雙肩看似單薄，力氣卻大的嚇人。

    酒瓶跌入椅中，被柔軟接納。

    “呼……”她長舒一口氣，“拉住你了。”

    許久，天邊的蒙白暈開，將漫長的前夜墨色驅(qū)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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