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或許是為了安靜思考，或許就僅僅是逃避而已。

    午夜時分的教研室，燈火依舊通明。答辯前夕的幾個人奮力做著最后的掙扎，噼啪的鍵盤敲擊聲格外清亮。

    何寧粵并沒有什么非完成不可的工作，只是試圖熬過時間?；厝ッ鎸η笾艨实难凵?，他竟然有些喘不過氣。

    對他來說，即使絕大多數(shù)行為都出于理智，這一次絕對出于下意識。從來都是他在幫別人面對自我，但當(dāng)自己內(nèi)心的郁結(jié)意外沖破冷靜的假面時，暴露出來的總是一個幼稚不能自持的小男孩。

    他厭惡青春期一樣的情緒波動。

    尤其是在李藍(lán)闕面前。

    偶爾，他也會回憶起她要保護(hù)他的豪言壯語。

    他很期待，但不舍得。

    “大師兄！”

    何寧粵緩緩抬眉，揉捏眼角的指尖松開，面前的屏幕剛好到達(dá)了睡眠時間，熄成一片漆黑。

    “加班了？”

    他起身走向茶臺，與來人對視一眼后，自顧自地倒了一杯冷茶。

    岳融捧著保溫杯遠(yuǎn)遠(yuǎn)站在門外。

    “本來我想問問你，我要追慕院的話需要什么技巧，但是我突然記起來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她吸一下鼻子，“已婚男人的建議肯定都是垃圾?！?/br>
    何寧粵覺得她的情商低得令人不適，但看在慕從一的面子上，他勉強(qiáng)可以忍耐叁個回合。

    “你們兩個不是早就好上了?！?/br>
    說完，他面無表情的呷一口茶，岳融無奈地仰頭長嘆。

    “我再說一遍——”

    “免了。”

    他果斷截住她的話匣子，拎過大衣披上肩，穿好袖子的同時抬手瞥一眼腕表，然后按下電燈開關(guān)。一邊鎖著門，一邊醞釀著回去之后的對話。

    “小師妹真是個不錯的女孩?！?/br>
    鑰匙碰撞的聲響隱去，頭也不回的岳融幽幽地扔下這樣一句。她回頭看何寧粵的反應(yīng)，那表情像在詢問何出此言，但又懶得張口。

    “我給她找了那——么多資料，她竟然把我的筆記都研究了，抄了巨厚一個本子。”

    何寧粵站在原地，顯然無法對李藍(lán)闕有關(guān)的話題置之不理。

    “你想說什么？”

    “我想說認(rèn)真的女孩值得好好回報，”岳融難得正經(jīng)，卻好像戳到了自己的痛處，突然在轉(zhuǎn)身靠著墻裙蹲下，“所以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沒有人給我一點(diǎn)點(diǎn)愛呢？”

    認(rèn)真的女孩值得好好回報。

    何寧粵推開公寓房門，見李藍(lán)闕從臥室一路小跑過來時，腦海中突然浮現(xiàn)出這句話。

    她滿眼的惺忪，嘴角還掛著傻兮兮的笑。這與他逃避的初衷背道而馳，卻不小心被她暖了滿懷。

    “怎么還不睡？”

    李藍(lán)闕蔫蔫地靠在掛衣架上，打了一個巨大的哈欠。

    “睡了……剛剛渴醒了……”

    何寧粵卷起袖口，徑直走向吧臺，保溫壺里的熱氣隨著水流落入杯中，又暈散開。指背觸了一下薄薄的杯身，確定不燙后才遞到李藍(lán)闕面前，沒成想她卻理所當(dāng)然地把腦袋湊過來，伏在他的手邊直接啜飲起來，半杯下肚后還要“唔唔嗯嗯”地指揮他將手抬高些。

    “自己端著?！?/br>
    他這是在為生活不能自理的大齡兒童服務(wù)。

    李藍(lán)闕撒著嬌哼出拒絕的語調(diào)，又挑釁似地抬眼瞧他，一口氣喝完才舔舔嘴角。

    過去的幾天，她逐漸放棄了正面的探索。以往他們之間擁有的互不過問的默契，是她打破了。

    明明想像舅舅當(dāng)初守著她一樣，也做一個不吵人不唐突的依靠，可她又太著急太慌張，生怕自己沒有主動向前，便會有別人搶先一步，得到他敞開的心扉。

    吧臺上方兩盞燈，落在地板上的光，被玻璃外罩勾勒出深淺不一的圖案，濃郁的夜色與金黃色的明亮交融，兩雙對視的眼睛幾乎沒有眨，過了許久，只是對視。

    何寧粵松了一口氣。

    “我今天早上在圖書館碰見慕老師了?！?/br>
    臥室雙人床上，李藍(lán)闕躺在不屬于自己的那邊閉目養(yǎng)神。

    “沒想到他是你大學(xué)的室友，”她聽見刷牙漱口的聲音結(jié)束，翻身讓開了位置，“你們課題組真優(yōu)秀?！?/br>
    還有看起來瘋瘋癲癲的岳融，她會把想法和推理完整填滿材料的空白角落，論文數(shù)量也嚇?biāo)纻€人。

    仍然霸占著舅舅枕頭的手被拿開，她沒有睜眼，只等他躺下，便自動將自己送進(jìn)了他的被窩。

    “你怎么跟個小火爐似的?！?/br>
    “我給你暖暖?！?/br>
    何寧粵只求她老老實(shí)實(shí)趕緊睡覺，但妥協(xié)的姿勢越來越熟練，抬手摟住了她的后背。

    而燈一滅，李藍(lán)闕反倒來了精神。

    “你不問問我們聊什么了？”

    黑暗中，頭頂上方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氣。

    “你們聊什么了？”

    李藍(lán)闕滿意地笑笑。

    “當(dāng)然是聊你啊，”她的手摸上舅舅的胸口，“就講了你一二……叁……四五……六個前女友吧，時間就嗖的一下沒有了?！?/br>
    她一邊數(shù)著，手指輕輕點(diǎn)在他的鎖骨上，從食指到小指，再倒回來。

    “你就詐我吧?！?/br>
    何寧粵可以想象她故意虛報數(shù)字后的壞笑。慕從一的性格不會允許他像自己一樣胡說八道。

    “好吧，就兩個?！痹瓉硭赖木褪侨康模钏{(lán)闕竟然有些八卦落空的失望，“他說你看起來像是性冷淡。”

    她看著也像。

    “嗯，”何寧粵沒有否認(rèn)，“那個時候確實(shí)不太強(qiáng)烈?！?/br>
    甚至25歲之前的一切都被那糾纏多年的一團(tuán)亂麻襯托得暗淡無比，以至于他對除此以外的生活幾乎沒有太過深刻的記憶。即使某一任女友是個有著強(qiáng)烈受虐傾向和豐富調(diào)教經(jīng)驗(yàn)的女人，他竟然記不起當(dāng)時得到了什么樣的樂趣了。

    “那你……會不會覺得我不夠……”李藍(lán)闕在尋找合適的形容詞，“豐滿？”

    她的rufang貼著他的肋側(cè)，可以感覺到呼吸起伏。

    “這個特征，屬于充分但不必要。”

    何寧粵說完，聽見她“嘁”地嬌嗔，然后低低笑起來。

    “李藍(lán)闕。”

    “嗯?！?/br>
    李藍(lán)闕敏銳地捕捉到舅舅的突然嚴(yán)肅，他呼吸中的猶豫和欲言又止。無法安分的腳趾翹動，蹭到他的小腿，然后收回。

    “我睡著了！”

    她猛地掙脫他被自己溫暖了的臂彎，背對他緊緊閉上眼睛。

    何寧粵別過臉，可以在朦朧的夜色中辨別出嬌軀的輪廓。披在頸后和枕邊的長發(fā)在反復(fù)輾轉(zhuǎn)中變得一團(tuán)糟，他伸手將她后腦勺揉得更亂，輕笑著瞥過。

    她還真是總有辦法讓他開心。

    “再假一點(diǎn)？”

    “你不想說那就不用說……”那個軟軟的聲音像匯入月光一樣，載著呢喃流淌過來，“我自己慢慢去找答案，你說好不好？”

    何寧粵知道自己說了“好”，她就真的會將自己說過的話當(dāng)作莊重承諾。

    從深秋到初冬的時間里，她似乎一直在暗暗和自己較勁。他不知道她究竟要如何兌現(xiàn)，但認(rèn)真和倔強(qiáng)確實(shí)會讓人心疼，又不由得深陷。

    “綠燈了?！?/br>
    裴殊見駕駛座的男人對信號燈變化視若無睹，轉(zhuǎn)頭打量著他出神的表情。

    從機(jī)場接到他之后，這位一有機(jī)會便抓緊陷入思索，宛若一個談戀愛談到平臺期的高中生。

    他的好心提醒沒有換來感謝，只有冷冷一挑眉，車子剛一啟動，綠燈忽然閃爍熄滅，一聲“cao”隨之而來。

    裴殊揚(yáng)著嘴角，然后將眼鏡取下，細(xì)細(xì)擦拭起來。

    “你是在把自己的不爽遷怒在別人身上嗎？”

    “嗯，”何寧粵目視前方，“目前沒有別人，只是你?！?/br>
    光潔透亮的鏡片映著淡淡藍(lán)光，重新遮住鋒芒微露的眼神。裴殊一手撐在車窗，在何寧粵打方向盤的間隙，瞥見了他的左手。

    “你什么時候結(jié)婚了？”

    “四五年了吧。”

    何寧粵答得理所當(dāng)然，裴殊也毫不驚訝。

    “你確定值得嗎？”

    “值得。”

    黑色轎車緩緩駛?cè)胄@，通過主干道時，被圖書館龐大的陰影籠罩。

    李藍(lán)闕坐在窗邊的位置，時不時朝外張望，等到后便立即起身，將桌面上的文具一股腦地劃拉進(jìn)書包，一本十年前的舊刊夾雜其中，格外顯眼。

    她到底在找什么呢。

    答案沒有，迷茫卻在腦袋里越填越滿。

    她用一個月的時間，從一個個時間郵戳里拼湊出了一個公眾眼中的成功形象。他外形清癯儒雅，為人正直隨和，有學(xué)識有頭銜，是個不顧一切，甚至挪用經(jīng)費(fèi)為夭折的孩子研發(fā)藥物的悲情人物。小有名氣時一眾吹捧，鋃鐺入獄時萬人唾罵，而當(dāng)他死了，他的故事又被回爐用來重新煽情。

    而十二歲少女還未發(fā)育成熟的裸體，以及嘶啞的哭叫頻頻閃現(xiàn)。

    如果她是舅舅，此刻會懷著怎樣的心情？

    啊，如有魔法就好了。

    李藍(lán)闕走出圖書館大門，身上立刻被暖融融的空氣包圍。她雙手撐起小屋檐，靜靜看舅舅朝她走來。

    大概，這個世界上最接近魔法的東西就是時間吧。

    她這樣想著，主動迎著他上前，在建筑物的陰影中與他相遇，然后轉(zhuǎn)身同他一起重返陽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