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為師 完結(jié)+番外_4
本書總字數(shù)為:1350141個 女子聞言眸色一黯,道:“若非因著當(dāng)年那件事情,你的身子也不會差到這般田地……” 男子擺了擺手,輕聲喝止道:“好了,過去的事情,那便讓它過去罷……” 瘸腿。 輪椅。 當(dāng)年那件事情…… 此一番對話的余音尚還在薛嵐因耳畔久久盤旋未落,于他額間已是無端起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他有些僵硬地曲指捏在茶碗邊緣,連帶著手腕都在不可抑制地微微顫抖。 初到逐嘯莊的時候,薛嵐因曾聽說過晏欺那些早年時期四處為非作歹的厲害傳聞。單憑一人屠光聆臺一劍派滿門上下近百余弟子,并將其掌門人莫復(fù)丘一掌拍成了半身不遂。 ——而那位可憐的掌門人,到現(xiàn)在還只能靠著一把木輪椅過活。 薛嵐因覺得自己應(yīng)該沒有那么倒霉,好不容易從芳山古城的層層關(guān)卡中顛簸出來,就正面迎上師父早年時期不共戴天的仇敵??墒撬直P算著自己點子低也不是一回兩回的事情,萬一真讓他一腳不慎踩了個狗屎運,回頭晏欺遲早把他腦袋擰下來轉(zhuǎn)成麻花。 所以那一刻,薛嵐因?qū)⑹种胁柰胼p輕放下。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對云遮歡低道:“云姑娘,我們走吧?!?/br> 第7章 徒弟,貴人多忘事 云遮歡還在對著美男子嘖嘖稱贊呢,這會子由他突然喊得心頭一跳,連忙扯開嗓子不知所措地“???”了一聲。 這白烏族來的姑娘性子寬放,嗓門兒也是尋常一般人的兩倍。 別的東西沒能驚動,倒是平白駭?shù)弥車蝗θ硕汲送秮懋悩佣趾闷娴哪抗?。連帶著一旁坐在木輪椅上安靜喝茶的俊雅男子都禁不住抬起頭來,堪堪同薛嵐因略有躲閃的眼神相對視。 有那么一小段時間,薛嵐因覺得自己身體各處在幽幽彌漫出一縷無法言說的寒意??墒钱?dāng)他昂首對向那雙黑眸的一瞬之間,體內(nèi)循環(huán)流動的血液卻像是被烈火點燃了一般,灼得四肢百骸都在尖銳生疼。 那痛楚清晰無比。 他皺了眉,只覺心口埋了一把兇猛的利刃,此刻正從里到外毫不留情地將他整個刨開,逐步分解成骨血分離的碎片。 一旁的云遮歡立刻察覺有異,忙是拖著傷腿上前輕輕扶住他道:“薛公子,你……沒事吧?可是身子有何不適?” 薛嵐因搖了搖頭,抓著她的手腕下意識退后了幾步。偏在此時,那輪椅上的男子已然將茶水?dāng)R置在一旁,扭轉(zhuǎn)方向緩緩朝他二人挪了過來。 他揚起眼眸,深色的瞳孔靜如一潭死水。 那聲音分明是春風(fēng)一般溫柔,聽在薛嵐因耳朵里,卻成了錐心刺骨的毒針。 “這位公子,請留步?!?/br> 薛嵐因腳步未停,甚至有漸漸加快的趨勢。 那男子不急也不慢。 揚起手時,桌上瓷質(zhì)茶碗已被陡然拋至半空中,翻轉(zhuǎn)旋動片刻,隨即逆風(fēng)而上,直逼薛嵐因后腦。 好在薛嵐因雖略有不適,卻并非就此失去對外的防范能力。驟然聞聲于耳后響起,便下意識里抬起手臂對之進行格擋—— 偏不料,那茶碗在與他手掌相互觸碰的一剎那間,微微一顫,竟是轟然一聲炸裂開來! 不過眨眼一瞬,破碎的瓷片隨著一股四下亂竄的氣流飛迸而出,頃刻在薛嵐因手心細膩的皮上劃開無數(shù)條細長的傷口。 “——薛公子!”云遮歡大驚失色,慌忙自腰間扯出一把用以防身的銀質(zhì)長刀,正欲出手相抵御,薛嵐因guntang的手掌卻扣了上來,緊緊摁在她腕骨上,像是沉沉墜下了一整座山。 那力道大得近乎能將任何一切捏至粉碎。 他整個臂膀都在微微顫抖。 猩紅的血液順著五指的間隙一滴一滴滑落在短刀的刃身上,肆意激起一連串不受控制的戰(zhàn)栗。 云遮歡能明顯感受到那把銀質(zhì)長刀在短時間內(nèi)發(fā)生的巨大變化。像是與薛嵐因手中流淌的活血產(chǎn)生了急劇的共鳴一般,它漸漸開始掌控屬于自己的情緒,在痛苦與彷徨的邊緣反復(fù)徘徊游蕩,幾近絕望地嘶吼出聲。 ——那樣歇斯底里的掙扎與躍動,于薛嵐因看來,恰是與那日逐嘯莊中涯泠劍的反應(yīng)如出一轍。 他原以為只有傳說中的兇劍才會有這樣劇烈而又瘋狂的反應(yīng),而如今看來,真正的問題,其實是出在自己的血液上。 他本不會對自己產(chǎn)生任何無由來的懷疑,直到過熱的腦海里猛然閃過晏欺那雙低沉而又意味不明的眼眸,這才恍恍惚惚地想起,興許打從一開始,師父在很多事情上就對他有所隱瞞。 可是他來不及再去探究任何真相,云遮歡手中蓬勃而生的狠厲刀氣已儼然失去了所有控制,以其勢不可擋的萬鈞之力,鋪天蓋地劈向了周圍四散分開的桌椅和人群。 那股狂亂而又扭曲的氣勁,像是泰山壓頂一般,迅速震得草棚內(nèi)外無數(shù)吃茶嘮嗑的無辜眾人紛紛站起身來,驚慌失措地朝著各自不同的方向奔逃離開—— “救命啊,有人打架鬧事了!” “快跑快跑,可別硬著頭上去湊熱鬧!” 大片倉皇而又錯亂的人影之間,唯獨那一對夫婦二人若無其事地坐在門邊,絲毫沒有受到半點影響。 那女子垂下眼睫,始終一言不發(fā)。而那木輪椅上的男子則微微啟唇,再望向薛嵐因時,眼底透徹的寒意已然顯而易見地沒過了頭頂: “爾矜,你……果然還活著。” 他說,爾矜,你果然還活著。 爾矜。 爾矜。 爾矜是……誰? 那一刻,薛嵐因感到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在被一股蠻力瘋狂侵蝕。他有些茫然,而更多的,卻是撲面而來的恐慌與無助。 他艱難地抬起眼眸,試圖將男子愈漸模糊的面容徹底看清,卻未料到對方朝他慘淡一笑,即刻凝了眸色,雙手結(jié)印,飛速念了一段口訣,而后以單指抬起,隔空指向了那把因失控而四處橫沖直撞的長刀,厲聲喝道:“回!” 話音未落,周遭氣流陡然逆轉(zhuǎn)。暴漲的刀光宛若迅速隕落的星辰,于眨眼一剎那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在同一時間內(nèi),另一股翻江倒海的力道乍然而現(xiàn),以之洶涌澎湃的氣勁將那把銀質(zhì)長刀生生卷起,橫置于半空中旋動片刻,竟是反將刀尖對準(zhǔn)了薛嵐因的胸膛。 在旁的云遮歡猛然意識到勢頭不對,無奈因著腳踝受傷而無法挪動半分,便只好火急火燎地沖薛嵐因高聲呼喝道:“薛公子,小心!” 偏偏薛嵐因這小子像是丟了魂似的神思恍惚,木然一人站定在原地,連眼皮都不曾抬那么一下。 云遮歡那副好嗓子都快給折騰啞了,眼看就要胡亂撲上去將他死命拽住,恰于此時頭頂一道銀白劍光疾馳而往,周遭流轉(zhuǎn)飄飛的氣勁便陡然隨之凝聚成形,她沒能瞧清周圍發(fā)生了何種變化,眼前一把刃身泛寒的長劍便墜落下來,頃刻將齊整無痕的地面砸得四分五裂。 木輪椅上的男子漠然揚起下頜,眼睜睜看著那把橫飛出去的銀質(zhì)長刀于翻山倒海的劍氣中瞬間碎為沙礫。他冷笑了一聲,眼底的色彩也不知是悲是喜,只是單單注視著劍上那枚飄搖不定的靛青色流蘇,良久,方才一字一頓道: “晏欺……好久不見。” 下一刻,一抹雪白的身影應(yīng)聲飛掠而過,扣著薛嵐因的肩膀朝后飄退數(shù)步,如浸冰霜的鳳眸抬了起來,目光所過之處,無不是一片噬人心骨的寒涼: “瘸這么多年,倒沒給你長多少記性……是吧,莫復(fù)丘?” ——十六年前,晏欺亦是一身素白衣衫,持涯泠劍在手,眨眼屠盡聆臺一劍派全門。 掌門人莫復(fù)丘親自執(zhí)劍出山欲復(fù)仇雪恥,卻反被晏欺竭力一掌震得肺腑俱碎,重傷昏迷近三年之久,期間其愛妻沈妙舟日夜為之cao勞,寸步不離左右,而其師弟谷鶴白則獨自一人撐起整個門派,多年辛酸苦楚自不必言說。 他二人之間的恩怨糾紛究竟從何而來,如今尚無人知曉。只是每每憶及聆臺一劍派那日血流成河的凄慘場景,便無人不為之膽寒。 是以,晏欺一句話音方落,木輪椅旁定定站著的柔婉女子已是瞬間變了臉色。 “晏……欺。” 她喊了他的名字。然而艱難出口的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是硬生生從牙縫里碾壓出來的,無不透著鮮血淋漓的凄楚。 幾乎有些失去控制地,她迅速拔劍出鞘,逆著滿目洋洋灑灑的尖銳白光,挺身朝晏欺突襲而去。 然而她沒能成功觸碰他一片衣角。 中途被莫復(fù)丘反手用力擒住,捏著胳膊將她強行拽至了輪椅之后。 “妙舟,莫要沖動!” 莫復(fù)丘聲音壓得極為低沉,其間隱忍與痛楚相交織的情緒不言而喻。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莫復(fù)丘煞白的面色仿若刀割,而他對面的晏欺亦沒能好到哪里去。 晏欺將神智渙散的薛嵐因牢牢箍在懷里,腳下耀目劍光縷縷飄溢而出,自成一層冰霜相融的屏障。 莫復(fù)丘望著他,不知怎的,突然就笑了。 好像在那一瞬間里,恍惚著明白了什么。 他笑得很冷,卻也意味深長。 “我當(dāng)是誰能逆天而行,毫不知險地護住爾矜一縷殘魂……到頭來,卻萬萬沒想到是你。” 晏欺不語,垂頭凝視著薛嵐因愈漸失神乏力的雙眸。 半晌,終是張開雙臂將他抱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擱在自己的臂彎里。而后對莫復(fù)丘說道:“冤有頭,債有主——你當(dāng)年做了什么事情,想必心中自有數(shù)?!?/br> 莫復(fù)丘道:“……這話還輪不到你對我說?!?/br> 晏欺無心同他再作糾纏,只匆匆留下一句“好自為之”,便拉著一側(cè)目瞪口呆的云遮歡飛身躍起,行至半空中時,周身飛雪一般飄揚的劍光悉數(shù)隨之散去,紛紛落地凝成一片徹骨的寒霜。 莫復(fù)丘孤身坐定于原地,冷冷瞥了一眼晏欺與薛嵐因一同消失的方向,良久皆是沉默。 身側(cè)的沈妙舟輕輕上前扶住他的肩膀,忍不住眼含淚光地追問他道:“夫君,如此機會……為何不直接取他性命?” 莫復(fù)丘搖了搖頭,伸手轉(zhuǎn)動輪椅調(diào)往別的方向。 “總有這么一天的,如今正事要緊,暫且隨他去罷?!?/br> 第8章 徒弟,初次造反 近來江湖上不大太平。 有人說,是因著白烏族的劫龍印遭人盜竊,自此引起了各方愈演愈烈的猜忌與紛爭。也有人說,是因著魔頭晏欺重出武林,打算再次掀起一陣不可避免的血雨腥風(fēng)。 亦有傳聞?wù)f,近日在偏北域的不刃關(guān)外,有人目睹晏欺和莫復(fù)丘兩個不共戴天的死敵直接迎面碰了個正著——不過不知道為什么,這倆神仙見面沒摁著對方脖子往死里互掐,而僅僅是將路邊上一間小茶館掀了個底朝天。 “打,打呀,打起來??!他倆為何不打?” 事后仍有不嫌事大的閑人繼續(xù)煽風(fēng)點火。 “這怎么打?一個瘸了腿,一個白了頭,拿命拼的嗎?”有人笑著譏諷道,“你不想活得長些,他們還想哩!” 一時之間,街里巷外,流言紛飛不止,倒是可憐了經(jīng)營那家路邊茶館的小老板,至今還在抱著一窩爛攤子哭天喊地。 而此時此刻,當(dāng)事人的小徒弟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不刃關(guān)數(shù)十里外一間平庸無奇的小客棧里,睡得渾然忘我。 薛嵐因覺得自己做了一個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的怪夢。夢里的自己正承受著極大的痛楚,卻怎么也摸不到痛楚的由來。他嘗試過掙扎,亦嘗試過躲避,可身體卻絲毫不受半分控制,像是被活活拷上一副枷鎖,將他從頭到腳捆綁得嚴(yán)嚴(yán)實實,密不透風(fēng)。 這時,一雙冰涼的手朝他探了過來,輕而小心翼翼地,觸碰著他的面頰。 從額頭撫至眉峰,又從眉峰掠過鼻尖,最后停在他兩片涼薄的唇瓣上,開始游離不斷的上下摩挲。 他的視線里一片混沌,唯有那雙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異常清晰。他認得出那是誰的手,可當(dāng)他試圖睜開雙眼感知那人的存在之時,唇邊細而柔和的觸覺卻在一寸一寸的消失遠去。 他心中大慟,下意識里便顫巍巍地出聲喚道:“師父!” 這一回,算是真真正正地把眼睛睜開了。他額角頸間都是汗,連滾帶爬地從床上坐起身來,一抬眼,便正對上了云遮歡那頗具有異族風(fēng)情的明艷面龐。 他神色緊繃地打量一番四周未曾見過的陌生環(huán)境,便立馬出聲詢問她道:“這是哪?我?guī)煾改???/br> “不刃關(guān)外,湖葉鎮(zhèn)?!痹普跉g隨手遞來一碗水道,“喝點吧,你睡足了一天一夜,別把自己渴死了?!?/br> 薛嵐因并未伸手去接,仍是追問她道:“師父呢?” “哎,你煩不煩。”云遮歡有些不耐道,“晏先生昨日守了你一宿,這會在隔壁歇著了,讓你別去吵他?!?/br> 薛嵐因松了口氣,稍一低頭,便瞧見自己那雙被碎瓷割傷的手掌已被纏上新的紗布。于是怔了一怔,又忍不住出聲煩擾她道:“師父他昨日和莫復(fù)丘交上手了?沒有受什么傷吧?” 云遮歡算是被他問得蔫了。漫不經(jīng)心地坐在床邊,一邊揉搓著自己受傷的腳踝,一邊懶洋洋地對他說道:“受沒受傷我不知道,反正臉色有些不佳,不如你等他一會兒出來……” 話音未落,薛嵐因那廝已經(jīng)翻身從床上跳了下來,一陣風(fēng)似的拉開房門將欲朝外鉆。云遮歡被他橫沖直撞的動作磕得往后一仰,險些從床板上跌坐下去,呆愣了好一會,竟被他一根筋的急性子給氣笑出了聲。 “我的小薛公子啊。”她望著他的背影,揚起音調(diào)不急不緩地說道,“你有心關(guān)心別人,不如好好考慮一下自己的事情吧!” 薛嵐因腳下步伐一頓,一手還緊緊扶在門板邊緣,就這么硬生生地停了下來。他頭也沒回,僅是長舒出一口氣來對她說道:“該和師父說什么,我心里明白?!?/br> 話未說完,云遮歡見他似是又要邁出腳步,心下一橫,索性上前將他衣角緊緊攥住:“……慢,慢著?!?/br> 薛嵐因終是應(yīng)聲回過頭來,有些錯愕地與她堪堪相對視。 這白烏族姑娘一雙如珠如玉的眼睛里,載滿了他參悟不透的綿長思緒。她精美絕倫的容貌近在咫尺,恰似水底一彎明月,直讓人可望而不可及。 “我早說了,你原不是一直呆在斂水竹林的。也許……是中途發(fā)生了一些變故,迫使你忘了許多事情?!彼f,“你知道么?如果真是這樣,那就說明你的師父一直在騙你,甚至……他很有可能隱瞞了不少有關(guān)于你的重要過往?!?/br> 薛嵐因垂下眼睫沉默了一陣,終是將她攥了他半邊衣角的雙手輕輕扣住,安放到了一邊。 “知道了,好姑娘——這些話,我見到師父自然會去問他?!彼麑λα诵Γ戕D(zhuǎn)過身將房門徹底推開,“多謝你的提點,只是這會兒我著實憂心他的身體狀況,其余的事情……等確認他無事之后再提也罷?!?/br> 薛嵐因離開的步子快速而又沉穩(wěn),似是一縷毫無拘束的清風(fēng)。 而事實上,他內(nèi)心早已忐忑得不知該如何是好。這一路以來堆積了太多錯綜復(fù)雜的問題,他甚至沒能想好該如何才能順利開口。 好在此時晏欺屋中一片晦暗,并未燃上一盞燭燈。他走進去的時候,那人正悄無聲息地躺著,許是睡得熟了,床帳半開半閉地架在半空中,隱約露出小半截雪白的衣衫。 他本想開口說些什么,卻剛好找到了可以逃避的理由。殊不知床上那人并未睡沉,偏在薛嵐因轉(zhuǎn)身欲離開的一瞬間將床帳掀開,低低出聲地喚了他道:“薛小矛?” 薛嵐因聞言脊背一僵,立馬又不由自主地轉(zhuǎn)了回去:“在!” 晏欺聲音沙啞得厲害,許是太久未得到休憩的緣故,攜了一絲遮掩不住的疲倦。薛嵐因就這么粗略一聽,便有些怔住了,心里連連暗罵自己不是東西——這會子有什么破問題不能隔些時辰再問,非要闖進來叨擾人家睡覺呢? 正這么想著,晏欺已是撐著床沿坐了起來。他長發(fā)未束,落雪一般輕輕散在肩后,容色雖多為乏頓,卻是說不出的繾綣溫柔。 “你過來。”晏欺淡淡沖他勾了勾手指,而后者先是一愣,隨即很是聽話地湊了上來,那張格外俊俏的大臉盤子瞬間在眼前放大了十倍不止,愣是被晏欺擰著眉頭一把掀開:“離遠點,讓你手伸過來,不是臉!” 薛嵐因難得沒再卯足了勁沖他調(diào)皮,乖乖將纏了紗布的一雙爪子遞了過去,只是眉目微微低垂著,似有心事卻久久無處抒發(fā)。 薛嵐因未說一句多余的話,晏欺自然是不會刻意留心的。他滿心都在薛嵐因一雙手上,沉了腦袋,將之捧在懷里細細摩挲著,一邊嘆著氣,一邊對他說道:“任歲遷那邊的事情,我暫且解決了一半。等日后找到了劫龍印,我們便回竹林里好生待著,哪里都不要去了?!?/br> “師父?!毖挂蚨琢讼聛?,削尖的下巴順勢擱在晏欺腿上,“若我沒有猜錯的話,那日被你催動禁術(shù)強行逼退的少年人,便是盜印殺人的罪魁禍?zhǔn)?,對嗎??/br> “是,此人乃是誅風(fēng)門的元驚盞。那副少年模樣的皮囊于他的魂魄而言,也只是一張能隨意丟棄的外殼罷了?!标唐鄣溃叭螝q遷那老混賬心里清楚這一點,卻始終沒有戳穿,甚至背地里有意促成劫龍印失竊這一事。” 薛嵐因愣道:“這又是為何?劫龍印不是他帶回來的嗎?” 晏欺搖了搖頭,又將薛嵐因的手掌緊緊攥住,像是生怕他會半途跑了似的,力道用得并不小:“那日你先走后,他也經(jīng)不住問,想來是因著心虛怕我將真相公之于眾,便直接在大庭廣眾之下刻意失手放我離開。此人背景復(fù)雜深遠,目的也并不單純,一切行徑想必都是有人在幕后指使?!?/br> 說到一半,他聲線又往下沉了幾分:“不過他那點破事,我也沒興趣費神去仔細探究……小矛,等從枕回來,我們找到劫龍印,你便不要再插手此事了……我?guī)慊厝ィ粫僮屓魏稳藗惴趾?。?/br> 薛嵐因凝視著他,幾次試圖說些什么了,話到嘴邊又給咽了下去。末了,只好抬起頭來,瞧著晏欺略微有些蒼白的面色道:“……那個,呃……師父,我一直想問的……你身子沒事吧,可有受傷?” 晏欺伸手摁了摁太陽xue,聲音低淡道:“我沒事,睡一陣便好了?!?/br> 薛嵐因想了想,覺得他說沒事肯定是假的。晏欺在與元驚盞那一戰(zhàn)中耗損大量修為,需長時間閉關(guān)靜養(yǎng)才能得以恢復(fù),而他非但沒去閉關(guān),還接二連三地迎戰(zhàn)了兩大高手,這會子從不刃關(guān)一路趕到湖葉鎮(zhèn),必然已是精疲力竭。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挪步上前跪在了床沿,手掌順勢穿過晏欺雪白的長發(fā)將他肩膀摁住,又拉過被子,穩(wěn)穩(wěn)扶著他躺下。晏欺那一襲素淡紗袍又輕又軟,一手拂上去便能觸及他硬朗而清瘦的骨骼。薛嵐因胡亂摸了兩把,便有些尷尬地將手縮了回去,好一段時間不知該說些什么,便只好直愣愣地盯著晏欺的眼睛,挖空心思地在腦海里組織語言。 薛嵐因有太多事情想要問,而晏欺明顯并不想同他說。他順著薛嵐因的胳膊躺回床上,雙眼微合,甚至沒再多說一句話??墒茄挂虻男睦飬s像是給人扎了無數(shù)根針,拔不掉,也離不開,他渾身僵硬地跪坐在枕邊,按捺許久,終是忍不住又朝里挪了幾分。 這一回,晏欺總算舍得搭理他了。 鳳眸一睜,沉了面色回視他道:“你還愣在這里做什……” “師父?!鄙钗丝跉?,薛嵐因輕聲將他打斷,繼而鼓起勇氣向他坦白道,“我還有話想問問你?!?/br> 晏欺被他這么一下打斷得懵了,心道這混賬小子莫不是無法無天了,敢這么待他一個已然是心力交瘁的老人家? 然而下一秒,薛嵐因見他仍是沉默,索性放下一條胳膊摁在枕邊,將他幾近退回墻角的身子給強行扳了回來。 晏欺:“……” 他錯了。這小王八羔子不是無法無天,而是明擺著造反造出了名堂,不見棺材不落淚。 第9章 徒弟,可憐巴巴 “師父,我知道你累了?!?/br> 也不知是從哪里借來的十個膽子,薛嵐因雙手撐在晏欺胳膊上,鼓起勇氣,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對他說道,“我只想問幾個問題,你閉著眼睛回答就好了,不費勁的,問完我立馬就走?!?/br> 晏欺沒說話,也沒再看他,當(dāng)真是又將雙目沉沉合上了,不給一點多余的反應(yīng)。薛嵐因有些無奈,卻并未因此退縮,縱然眼前這人是一塊堅不可摧的大石頭,他也在反復(fù)告誡自己絕不能慫。 “起初在逐嘯莊的時候,涯泠劍沾到我的血液便開始無法受控,甚至一度無法收回劍鞘。我原以為那是劍本身的問題,直到……前日在不刃關(guān)外遇到了莫復(fù)丘,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真正有蹊蹺的,是我的血。”薛嵐因道,“師父這十六年來一直將我保護得很好,既不讓我舞刀弄槍,也不讓我踏出斂水竹林一步——是不是正是因為我體質(zhì)特殊,所以不希望我受傷?” 薛嵐因雖涉世未深,卻并不愚鈍,心思亦比一般人要敏銳圓活,有時候晏欺不愿說的事情,他順著蛛絲馬跡便能漸漸摸到原因。 這一次也并不例外,他一語正中核心,幾近將事情的真相猜對了大半。可是,偏還有那么一小部分隱匿在晏欺深淵一般望不見底的心里,只要他不說,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晏欺的眼睛雖是閉著的,聲音卻一點也不含糊。有些話他不情愿說,卻也更不想將自己的小徒弟放在一邊,永遠干晾著。 “我將你護在斂水竹林整整十六年,自然有其必要的原因……而你體質(zhì)特殊,只是其中比較重要的一個?!彼f,“江湖路漫長而又兇險,終究不是你能一步踏平的。小矛,聽為師一句勸,別的你什么都不要管——該解決的,是時候我定會給你一個完整的答案,在此之前……”他頓了頓,像是有些哽咽似的,聲線的一點點弱了下去:“在此之前,求你聽我的話,乖乖回去待著,好嗎?” 晏欺此生縱橫江湖多年,劍下怨魂亡靈亦是無數(shù),何時又會低聲下氣地對他人用上一個“求”字? 他本是一副目空一切,放縱不羈的乖戾性子,卻唯獨在自己呵護多年的小徒弟面前,輕而易舉地服了軟。 ——而對方偏偏還不吃這一套。 薛嵐因這回是鐵了心要問出個水落石出,此刻歪歪扭扭地跪在晏欺的枕頭邊上,就差一點能把他整個兒從被子里挖出來,從頭盤問到腳。 薛嵐因道:“師父,我并不想知道這些。比起受傷帶來的疼痛,我覺得……一個人如果對自己的過去、未來,甚至對自己的名字都毫無把握,這才是真正虛無縹緲的痛苦?!?/br> 晏欺:“……” 見對方又是一陣沉默,薛嵐因自他床邊小心退開了一些,放低了聲音繼續(xù)說道:“莫復(fù)丘曾喚過我一聲‘爾矜’,還說什么……我果然還活在這世上。只是后來我實在不大清醒,他說的那些話,我也沒聽多少進去……而白烏族來的云姑娘也說過,覺得我長得很像她一位故人……師父,這些事情,都是實實在在發(fā)生在我身邊的,我看得到也聽得到,可他們在提起的時候,我總是一頭霧水。這樣的感覺,實在是……” “……薛小矛,你懂什么是真的痛苦嗎?”晏欺打斷他,忽然很是突兀地問道。 薛嵐因一臉茫然道:“?。俊?/br> 話音未落,晏欺纖長有力的手指已經(jīng)伸了過來,隔空捏上了他的下巴:“有些事情不讓你知道,是因為它們于你而言只有壞處,沒有好處。如果極端痛苦的經(jīng)歷只會留給你愈發(fā)糟糕的回憶,又何必執(zhí)著于將它再次找回呢?” 晏欺的手勁一向把握得很穩(wěn),而這一回,卻顯而易見的有些不分輕重。薛嵐因被他扣得整個下頜都在發(fā)麻,一時之間,竟是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來。 “薛小矛,我將你捧在手心里護了這么多年,不是讓你聽那姓莫的廢物瘸子胡亂叫喚的?!标唐勰请p狹長的鳳眸瞇了起來,目光流轉(zhuǎn)之間,竟平白多了一絲危險的意味在內(nèi),“你若是信不過我,那只當(dāng)我今天說的都是廢話,大可不用聽進去——往后你愛去哪,要聽誰的,我也不會再管。” 說罷,那用力過度的指節(jié)便無聲無息地縮了回去,順勢一把掀下頭頂搭了一半的床帳,將跪在床沿的薛嵐因給生生阻隔在了外面,饒是一點情面也不留。 而薛嵐因本人則呆若木雞地在他枕邊僵立了片刻,漸漸失去了再繼續(xù)往下探究的勇氣。 他低頭木木地掃了晏欺一眼,遲疑一陣,許是尷尬得實在沒法再待下去了,索性扶著床頭站起身來,緩緩?fù)顺隽朔块g。 薛嵐因推門出去的時候,云遮歡正獨自一人抱臂站在走廊的邊緣。許是將方才談話的內(nèi)容聽了個一字不漏,她那一雙好看的眼睛照明燈似的朝他臉上斜睨著,恨不得將他給活生生扒掉一層皮。 “說了讓你別去了,怎么樣?惹你師父生氣了吧!”云遮歡無可奈何道,“我有時候真挺佩服你的膽量,路往哪邊歪你就往哪兒走,反正橫豎都是要倒大霉的,你反正是一點也不怕?!?/br> 薛嵐因剛在屋里讓他師父叮了一頭的包,這會兒正郁悶著呢,讓她這么一說,又沒心沒肺地笑了出來,連連對她調(diào)侃著說道:“不錯啊云姑娘,漢話說得越來越順溜了?!?/br> 他這心大又忘事的德行也不知是跟誰學(xué)的,前腳還喪著一張苦大仇深的臉,后腳那一雙桃花眼便彎成了一對月牙兒,笑意盈盈的,直把云遮歡唬得愣了神,慌忙探手拂上他的額際道:“沒事吧薛公子,都這樣了你還笑得出來,莫不是晏先生把你兇傻了?” 薛嵐因心道,兇那倒是沒有兇,他家?guī)煾敢幌蚨际呛軠厝岬摹贿^,他覺得自己離被逐出師門也不遠了,或者說某種意義上,師父已經(jīng)不打算要他了。 驀然想起方才晏欺說的那一番話語,薛嵐因總算是笑不出來了,揚起的唇角一點點地垮了下去,轉(zhuǎn)而拂上一層密布的陰云。 云遮歡知他必然是受了委屈,偏又想要強打精神,結(jié)果到頭來弄巧成拙,反是愈發(fā)駭?shù)们榫w低落。她沉默了一會兒,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最后干脆搭了一只手臂在他肩膀上,朝外輕輕拉扯道:“別在這里傻站著了,反正從枕也還沒回來,咱們便出去走一走,權(quán)當(dāng)是散散心吧……” 不刃關(guān)外湖葉鎮(zhèn),乃是偏北一地接連外域的邊境小鎮(zhèn)。這小鎮(zhèn)子硬要說起來,其實也沒有什么值得流連的特別之處,前后圍了幾條一人半寬的街道,來來往往的也都是各地運輸貨物的商隊。 “這湖葉鎮(zhèn)呢,離我們白烏族最近。小時候我總和從枕偷跑出來圍著鎮(zhèn)子兜圈兒,偏偏又沒敢進去,就在心里想,為何中原人的地盤兒才巴掌這么點小?!?/br> 彼時正值仲夏,北域的太陽自高空照落下來,卻并不是想象中的炙熱難耐。街上大多是小販叫嚷和車輪滾動的交錯聲響,貼著耳朵徑直往里頭竄,著實難叫人享一時安寧。 薛嵐因和云遮歡二人并肩走在街頭,腳步放得極慢,雖說是出來散心的,卻好像只有云遮歡一人逛得尤為開懷。她那受了傷的腳踝分明還沒痊愈,但絲毫不影響她像只麻雀一樣上躥下跳。而薛嵐因在對比之下則顯得安靜許多,僅是漫無目的地跟著她的步伐,一路走走停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