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為師 完結(jié)+番外_36
本書總字?jǐn)?shù)為:1350141個 。云遮歡僵直于他身后,探手摁上懸掛于馬鞍下方的柳葉彎刀,不知所謂道:“……什么東西?” 下一刻,倏而一道沉龐掌風(fēng)隔空驚起,擦過一地細(xì)碎枝葉騰飛而來,幾乎是在眼不可見的一剎那間,徑直朝前罩上云遮歡纏滿黑紗的面門—— “云姑娘!” 千鈞一發(fā)之際,涯泠劍出,晝光大煞,錚鳴一聲,齊肩下落,猝然迎上那無形無蹤的虛幻掌力,一時之間,幾近將四方冰寒三尺的空氣撞至扭曲碎裂,堪堪抵在云遮歡側(cè)頰毫厘寸余處,無聲繞開一道刺目劍光。 不過須臾片刻,那股突如其來的雄厚力道受劍芒所斥,接連朝后退移數(shù)尺之距,混沌飄忽間,化作一道青黑色的人形散煙,沙礫狀的實體,細(xì)密包裹了一縷含糊不清的流魂。 遍地霜木枯林之下,晏欺縱身翻躍下馬,一襲天青長袍順風(fēng)飄起掠過腰際,一雙狹長鳳目陰冷仿若刀裁劍鑿。 “拳掌成風(fēng),擅馭流魂?!?/br> 雪色劍尖陡然朝上一指,晏欺從容不迫,凝聲淡道:“……西北誅風(fēng)門。” 第95章 執(zhí)拗 “素聞豐埃劍主門下逆徒晏欺, 為人狠辣, 滿手葷腥——我還以為是個怎般三頭六臂的兇悍男子,而今得以一見本尊,倒也不過如此?!?/br> 青黑流魂于半空當(dāng)中渾然聚攏, 隱隱約約現(xiàn)出一道虛實無度的影子。 來人一身鴉黑勁裝, 乍然一眼瞥去,獐頭鼠目,模樣晦暗陰沉,毫無活人氣勁, 而其周身繞以數(shù)縷散狀魂煙,恰正是西北一帶獨有的幻術(shù)象征。 劈掌招魂,來去無蹤。 “在下誅風(fēng)門穆空齡……奉門主之令, 特此前來奪取劫龍印?!?/br> 言畢,手中飄溢流魂驟然化作三尺青鋒,疾如雷電一般,剎那穿透四周涼薄空氣揮掃而來! 一時之間, 駿馬仰天長嘯, 陣陣嘶鳴不絕于耳。薛嵐因縱身躍下馬背,錚的一聲率先將那鞍下彎刀連刃抽出, 橫于眼前,繼而將馬腹重重往后一推,厲聲道:“云姑娘先走,東南方向,繞行即可!” 云遮歡眉尖聳動, 霎時攏了滿手韁繩面帶驚愕道:“如若那易上閑將我拒之門外,又當(dāng)如何?” 薛嵐因道:“不會的,他老人家心中自有輕重!” 云遮歡道:“可是……” 話未說完,漫天流魂迅速結(jié)陣,但見那自稱穆空齡的誅風(fēng)門弟子五指揮攬如鐵,迅速在方圓五十尺內(nèi)阻下一道堅硬屏障,其接連催動的一招一式間,雖不及昔日元驚盞那般利害準(zhǔn)狠,卻好整以暇地繼承了西北地域盛氣凌人的魂術(shù)精髓。 “還想走!”他猝然喝道,“我一天前就曾有留意到你們的動向,你晏欺多大的膽量,竟敢單槍匹馬帶劫龍印闖來南域!” 三尺魂劍,即刻連腕橫生,幾乎在馬蹄揚起塵土的前一瞬間兜頭下落,毫不猶豫,將那幾欲朝前倉皇逃竄的高大駿馬齊腰而斬—— 一聲尖銳慘嘯湮沒長空,腥臊熱血亦隨之洋洋灑灑濺了滿地。 云遮歡幡然驚呼,偏是為時已晚,整具身形在坐騎坍塌的同一時間里一并仰倒下去,眼看就要陷入周圍大片虛軟無形青黑流魂,晏欺袍裾一掀,沾了雪光的涯泠劍豎直擦過穆空齡身外一層洪水猛獸般的陰寒氣勁,起時如霧,落若堅冰,細(xì)長劍尖趕在無數(shù)魂體將人徹底縈繞包裹之前,強行破空而出,瞬時攔擋于薛嵐因云遮歡二人面前! 薛嵐因眸色一緊,下意識里攀上那片背光飄搖天青衣角,聲線劇顫道:“……師父!” 一黑一白兩道刺目光暈之下,晏欺單掌挽劍,氣貫長虹,鋒芒所向,乃正指敵者眉心。 那是早期秦還親自教授的上乘劍法。 自打晏欺有意修煉遣魂禁術(shù)之后,便不曾于人前一展往昔慣用的劍招。 不想有朝一日修為散盡,內(nèi)力枯竭,淪至狼狽將死之境,唯一能夠抓握在手中的救命稻草,還是最初恩師所傾力賦予之物。 盡管如此,他晏欺一身錚錚傲骨,縱是瀕臨命若懸絲的地步,也決計不可任人踩踏欺凌。 長劍既出,力可拔山。 緊接著,碎裂白光乍然突現(xiàn),再度迎面推刺而來! 穆空齡被那颶風(fēng)般強勢迅猛的力道擊得接連朝后撤退數(shù)尺之距,手中流溢魂煙紛紛作鳥獸散,一時碎不成形,再無渾厚劍影可聚—— “……你問我有多大膽量?” 劍尖肆意挑起,刃口倒映著晏欺一雙曲線優(yōu)美卻格外致命的鳳眸:“我倒想問問,你又是有多大膽量,敢從我手上搶人?” 穆空齡神色微斂,黝黑削尖的鼠眼無言朝他盯視半晌。不知為何,反是古怪笑了起來。 “好劍法啊,晏欺!”他拍了拍手,倏而揚目夸贊道,“叛門而出的邪佞之徒,眼下一身懾人禁術(shù)放著不用,偏偏改耍起了花劍——你這是逗誰玩兒呢?” ……禁術(shù)?禁個什么術(shù)! 晏欺如今這副光景,大難不死,已是極限,還如何自損修為與人交戰(zhàn)? 薛嵐因只覺喉嚨有些發(fā)澀,握了彎刀的手掌再次攥上晏欺肩膀,將欲開口說點什么,眼前那抹天青色的身影卻是早有預(yù)料一般,抬臂將他攔護于涯泠劍側(cè),一如既往地凝聲叮囑道:“……你站我身后就好了,不要亂動?!?/br> ——你站我身后就好了。 薛嵐因艱難抬頭,愕然平視晏欺留給他那道幾近支離破碎的單薄背影。 前后足有十七載的漫長光陰,這樣一個本該無拘無束的溫柔男子,用他負(fù)重已久的脆弱雙肩,實實穩(wěn)穩(wěn)支撐了薛嵐因自打有意識以來的所有歲月。 薛嵐因曾經(jīng)信誓旦旦地發(fā)出承諾,定會永遠(yuǎn)站在他身前,愛惜他,保護他,為他遮擋一切風(fēng)雨。 然而關(guān)鍵時刻,危難當(dāng)頭,那不顧一切搶先挺身而出的人,還是晏欺。 還是他。 從未變過。 頭一次,薛嵐因定定仰望著涯泠劍橫掃而出的陣陣寒芒,內(nèi)心盤踞的酸澀與無力感像是忽然被人不慎打翻了般,七零八落浸入身體里的每一處角落,絞得隱約生疼。 那感覺,非常不好受。 晏欺身手輕靈敏捷,出劍沉穩(wěn)精準(zhǔn),在脫離真氣護體的極端情況下,一手具有張力的利落劍法,猶自使得游刃有余,絲毫不像是多年落灰的生疏結(jié)果。饒是穆空齡那般目中無人的狂妄之輩,在步步緊逼的涯泠劍下,亦難免顯出幾分迫不得已的倉皇與無措。 二人往來籠統(tǒng)數(shù)招,彼此之間不分上下。要說起那同是誅風(fēng)門下籍籍無名的穆空齡,到底比不得初時元驚盞那樣鷙狠狼戾,行事作風(fēng)里,多少添了些許拖泥帶水的被動反應(yīng),因而沒隔多久,招架對付不及,便愈漸居于下風(fēng)地位。 雖說如此,晏欺也并沒有好到哪里去。薛嵐因在后看護著印遍全身不便動彈的云遮歡,而晏欺在前則不得不同時顧慮兩個隨時都有可能陷入流魂漩渦中無力自保的拖油瓶。 西北誅風(fēng)門下控魂一類幻術(shù)向來了得,稍有不慎落下了差池,便只會是個萬劫不復(fù)的凄慘下場,晏欺深知這一要點,所以從不曾有過片刻的掉以輕心。但歸根結(jié)底,不論他在連續(xù)揮刺出去的劍招上有多么高深的自我造詣,沒有內(nèi)力修為作為撐持的功底,毫不退讓的全然壓制,也只會讓人瞧出那不言而喻的真正端倪。 穆空齡并不是傻子,一般人平無波瀾的普通突襲,根本不足以對他產(chǎn)生任何形式的威脅。 晏欺出手強勢而有力,底氣卻明顯不足,但凡是用點心思,都不難感知其內(nèi)息衰微之兆。穆空齡虛虛接過幾招下來,節(jié)節(jié)敗退之余,反是愈發(fā)生得疑云滿腹——早聞晏欺一身詭秘邪功已經(jīng)修至爐火純青的程度,今日他半點術(shù)法不沾也便罷了,偏是一反常態(tài)地?fù)]起了長劍。 是瞧不起人呢,還是背后另有隱情? 穆空齡想不通這是為什么,但他心里清楚,眼前晏欺所現(xiàn)有的修為,必定和當(dāng)年屠人滿門的兇煞魔頭截然不同。 至于是不是另有隱情,只需稍作試探,便可無一例外地探出虛實。 如是一番思慮過后,待得穆空齡回過神時,已是不由分說揚起手掌,頂天而立,借于無數(shù)流魂撕扯交繞之下,倏而高聲喝道:“——歸魂陣!” 話音未落,正逢漫天狂風(fēng)逆卷,怨靈怒嚎不息! 薛嵐因全身一震,想起上一次在沽離鎮(zhèn)遭遇此般招魂術(shù)法的棘手情形,那時的晏欺便是在勉力強撐,當(dāng)下空有一柄涯泠兇劍在前虛張聲勢,又如何抵御即將瘋狂襲來的萬千流魂? 不行,他不能讓晏欺再…… “師父,你……”薛嵐因上前一步,伸手扣過晏欺腕骨,細(xì)膩的指節(jié)正巧對準(zhǔn)鋒利的劍刃,將欲再往下探出半尺的距離,手掌一空,卻反被晏欺一把攥住。 “你干什么?”他凝聲道。 薛嵐因喉間一哽,繼而澀啞低道:“你用我的血,用我的血去……” “不可能的!”晏欺立馬將他狠狠甩開,凌然出聲斥道,“我之前跟你說過那些話,你都當(dāng)耳旁風(fēng)了嗎?” 薛嵐因再次跟了上去,尤是火急火燎道:“可是師父,你拼不過他!” “誰說拼不過?!标唐劾涞?,“你讓開,別搗亂!” “……師父!” 一語未完,但見晏欺長刃微收,鏘的一聲,合劍入鞘,旋即正對穆空齡召喚歸魂陣的方向,雙指并攏,雪白光線沿指心起,迅速自半空當(dāng)中劃開一道清晰圓弧。 ——那是……截靈指! 陡然見得此狀,在場之人,無一不是滿面驚詫惶恐。 薛嵐因未曾料到晏欺還有余力催動這般殞命之法,心焦之際,半截手掌尚還緊緊搭在他臂間,但見光束赫然涌動之下,未能感知其體內(nèi)有任何修為滋長的跡象,一時正憂慮生疑,身側(cè)的云遮歡卻已是雙腿一軟,禁不住失聲喃喃道:“晏欺他不是……” “我不是什么?” 晏欺眼底一片寒涼,殺伐氣勁猶自指尖滾滾流溢而出,一霎時間,竟似與當(dāng)年飛揚跋扈的暴戾形象一般無二! “區(qū)區(qū)一條野狗當(dāng)?shù)?,偏還指望我施咒術(shù)待你……” 掌中霜風(fēng)煞如刀割,纖長雙指頃刻合攏于一處,其間一寸一寸蔓延燃耗的修為仿佛是自那骨髓最深處挖鑿出來一般,分明透出足以吞噬人心的強盛力道——! “……簡直是不識抬舉?!?/br> 第96章 狡猾 相傳西北誅風(fēng)門一帶, 幻咒流集, 人鬼茍/合,專修招魂一類詭秘邪術(shù)。 邪術(shù)肆意掌人生死,逆人孤靈, 可謂是一度在武林內(nèi)外呼風(fēng)喚雨, 無惡不作。 然而,誅風(fēng)門中這一群妄圖橫行天下的兇蠻之徒,天不怕地不怕,別的什么都不怕, 獨獨怕那一樣——也就是晏欺手中用以褪人魂魄的截靈指。 早前元驚盞在逐嘯莊就曾吃過一次大虧,活生生裝模作樣扮了個真人,偏被晏欺一指點得三魂七魄盡數(shù)挪移了位置, 此后勉力逃往劫龍印那張人皮上苦苦吊了口氣,終沒能熬過命中注定的死劫。 而穆空齡此人,論起技藝不如前者,若要論起膽量, 便更是在那旁門左道里翻了船的, 永遠(yuǎn)不成氣候。 如今乍然見得晏欺抬指,哪兒還能管他個三七二十一的膽大妄為, 一時駭?shù)脠鲎佣甲?zhèn)不住,慌亂之間,連帶流魂維持的一道淺層屏障也陷入徹頭徹尾的松動,外圍氣勁驟然開解,內(nèi)圍一周亦隨之盡顯潰裂之態(tài)! 晏欺一眼瞥見他神色有異, 當(dāng)即將長袍往后一揚,迅捷收指回袖,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里探手出去,輕輕摁上后方薛嵐因的肩膀,低聲喝道:“就趁現(xiàn)在,走!” 薛嵐因聞聲愣住,立馬回頭疑道:“什么?你……” 話未說完,但覺周身猝然一輕,及至再醒神時,已被晏欺單手托起摁入懷中,另一手順勢向下勾住云遮歡的后領(lǐng),隨后以足尖貼地?zé)o聲一點,霎時踏上頭頂枯枝交錯的末梢,于穆空齡尚浸在恐慌無措之際,催動瞬移術(shù)法夾帶二人縱身朝外一躍,轉(zhuǎn)眼便沖開了屏障力量稍為薄弱的邊緣—— 前后一連串動作,快得幾近是一氣呵成,恰似行云流水一般,直叫人不得不為之驚駭佩服。 雖說晏欺一身修為早已耗至所剩無幾,但那實打?qū)嵉撵`活輕功當(dāng)真不是蓋的,平日里來來去去本是足夠輕松自如,現(xiàn)下專程用來跑路逃命,那簡直就是配合得天衣無縫。 薛嵐因眼睜睜看著那穆空齡叫自家?guī)煾杆5孟裰焕鲜笏频尿樵谠?,臉都給嚇得半青不紫,好半天沒能反應(yīng)過來,倒白白讓晏欺得勢鉆了空子,一個轉(zhuǎn)身便撤出屏障跑沒了蹤影。 晏欺還是晏欺,師父也到底是人家?guī)煾福鰜黻J蕩江湖,靠的不僅僅是一身武功絕學(xué),自然還得有一顆聰明且知變通的腦袋。 三人一路七彎八拐,繞了小道在城郊枯木成林的野地間反復(fù)穿行,途中一口氣沒歇著,就待那誅風(fēng)門來的王八羔子從視線里徹底消失,方各自瞻前顧后地停下步伐,才勉勉強強找了塊臨水的地盤落了趟腳。 唯恐那穆空齡會過意來拔腿就追,薛嵐因再三確認(rèn)周遭并無可疑埋伏,只恨不能將整片地皮給掀個遍了,終未能再見得半分人影,心里卻仍舊沒由來地發(fā)著怵。 半晌過去,驚魂未定地斂了神色,再回身看向晏欺,猶是惴惴不安道:“你沒事罷?剛剛那招截靈指……” “能有什么事?” 但見晏欺一根如玉纖指微微抬起,淡定自若地拂了拂被風(fēng)吹皺的天青色衣袖,臉不紅氣不喘地應(yīng)了他道:“不是你教我的么,裝腔作勢……誰能不會?” 言罷,長睫上挑,鋒利卻秀美的鳳目無意牽扯出一彎懾人心魄的圓弧。 聞言至此,薛嵐因適才懵懵懂懂地明白過來,登時有些啞然失笑道:“好啊師父,白害我擔(dān)心這么久,原是你專擺架勢誆他呢……?” “你……你說什么?”連云遮歡也不禁瞠目結(jié)舌地出聲反問道,“你瘋了,拿人當(dāng)猴兒耍?一會子叫他瞧出端倪來了,咱們算是都得完蛋!” “你慌什么?”晏欺從容不迫道,“若不騙他,如何能逃?” 云遮歡蹙眉道:“可現(xiàn)在……又該怎么辦?我們的行蹤已毫無隱秘可言,再來十個八個穆空齡這般的人物,還能拿什么抵擋?” 晏欺嘲了一聲,道:“拿命抵?!?/br> 說完,亦懶得與她多言,轉(zhuǎn)身提了袍裾,頭也不回便往近水的河灘邊上走。 薛嵐因趕忙追了上去,片刻不離地緊隨在他身后道:“哎!師父,你上哪兒去?” 晏欺腳步未停:“渴了,打水喝?!?/br> 薛嵐因跟那沒斷奶的狗崽子似的,三步并作兩步貼在他身邊,連連搖頭擺尾道:“我陪你,我陪你一起!等等我……” 云遮歡一仰頭,就見那師徒二人一前一后黏和在一塊兒,穩(wěn)穩(wěn)牢牢地分也分不開,倒像是對伉儷情深的神仙眷侶一般,著實膩歪得打緊。 若是尋常人家的小夫小妻也就罷了,偏他兩個男人挨那樣近,旁人看了,約莫只覺是師徒之間情誼非常,但在云遮歡眼里一通照映下來,愈發(fā)瞧來全身不舒坦,然而仔細(xì)思索過一番,這一路上該罵的也都罵干凈了,左右也不離那兩個字—— “……惡心?!?/br> 她低咒著蹲下腰身,揀起腳邊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一揚手,將它遠(yuǎn)遠(yuǎn)拋進了淺水的河灘里,撲通一聲,擊起數(shù)尺飛花七零八落亂了滿眼。 每一顆盈透似玉的水珠中央,都倒映著她那一張扭曲的、陰暗的、爬滿了絲狀紋路的猙獰面龐。 曾經(jīng)也是一度引以為傲的傾城之姿,被迫染上一層足以致命的污/穢與丑陋。那種巨大的壓迫感,逼人頸項,催人窒息,甚至在日夜折磨摧毀她不堪重負(fù)的心志。 快要熬不住了,她想。 云遮歡低頭,將整顆腦袋沒入靠近地面的大片陰影當(dāng)中,以至于原本艷麗如刀的五官眉眼,在萬千背光的逆照之下,都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時值正午。初冬的午后卻總歸不是暖的,天外灰靄的光線透出一絲一縷的寒霜,毒蛇吐信一般,似有似無罩在城郊一片枯土上方,像是無端蒙了一層細(xì)密的雪。 但那其實并不是雪,只是陽光太過冰冷。 晏欺就這么彎腰蹲在淺河灘的最邊緣處,挽起袖口,捧了滿手清水掬在掌心,看了兩眼,似乎還有些顯而易見的嫌棄,猶豫半晌,終是沒能真正下口,只悶頭下去,稀里糊涂地洗了把臉。 薛嵐因就蹲在他旁邊,瞅著,覺得好笑,便忍不住道:“剛剛走得太過匆忙,水囊沒帶在身上,你要實在口渴,我折回客棧去給你?。俊?/br> 話畢,徑自往后磨了腳跟,眼看就要起身離開,晏欺立馬伸長了手過去,一把將他拉住。 “不必,你安生在這里待著?!标唐鄣溃耙粫河肿屟奂獾亩⑸狭诵雄?,沒準(zhǔn)要拼個你死我活?!?/br> 薛嵐因頓了片刻,想來也確實如此,南域一帶所隱藏的不安定因素實在太多了,稍有差池即能害得自己性命不保,這種時候再不小心謹(jǐn)慎一些,怕只會再次惹禍上身。 可是轉(zhuǎn)念一想,一方面又覺自家?guī)煾赋褟姷糜行┻^分,方才與穆空齡僵持對峙那一陣,薛嵐因算是緊張得心臟快要蹦出了嗓子眼,他晏欺偏還像是沒事人兒一樣,生生杵在人前,說什么也一定要自己硬扛。 若要放在從前來看,師父保護徒弟,那確實該是天經(jīng)地義。然而眼下這般情形,他自身難保,早已是撐至強弩之末,薛嵐因再怎么不濟,也不希望由著師父義無反顧地攔擋在他面前,以性命作為代價來換取一時的安寧。 薛嵐因偏頭盯視著晏欺掛滿水漬而異常清晰的側(cè)臉輪廓,想開口說點什么,又怕問題太蠢惹得他平白惱火,故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旁猶豫了許久,反叫晏欺搶先覺察出了異樣,直截了當(dāng)?shù)卦儐査?“看我做什么,有話要說?” “呃……” 他該說點什么? 下次,可不可以別再擋我前面? 還是——師父大人,您可以試著……妥善利用我身上的活血?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标唐郯霃埬樳€埋在掌心滿滿一捧清水里,好像用這冰涼的河水潔面能讓人格外舒爽似的,他不愿抬頭,只是懶洋洋地啞了聲線低道,“……你又想對自己下手了,是不是?” “師父……” 薛嵐因心里咯噔一下,突然跳得飛快。 “老早的時候,我們困在沽離鎮(zhèn)地底那一陣,我就對你說過?!标唐蹏@了一聲,無可奈何道,“放出活血,你不一定能壓制得住。此招損人不利己,說白了,就是和自己過不去……我強調(diào)多少遍了,你總是沒放在心上?!?/br> “對不起,我……”薛嵐因神色一黯,倏而有些慌亂無措道,“我只是……” 只是想保護你,不管以一種什么樣的方式。 他動了動唇,喉嚨干澀得厲害。半句話將欲脫口而出了,卻是由得晏欺輕聲打斷他道:“……算了?!?/br> 什么算了? 薛嵐因怔了怔,朝他投去了不明所以的目光。 “……還是怨我,沒有教好你?!标唐廴缡钦f道。 “這怎么能怨你呢?”薛嵐因差點跳了起來,幾乎是立馬出言反駁道,“是我自己不學(xué)無術(shù)——快十七年了,平日里除了玩兒就是鬧,從不認(rèn)真向你討教半點武功。這事兒怎么怨,也怨不到你頭上……” 話剛說到一半,卻不知是怎的,突然硬生生地卡了殼。 薛嵐因呼吸陡滯,連帶一雙黝黑的瞳孔倏而陷入了無法抑制的顫抖。 而在他斜對面的方向,晏欺正以雙手覆面,透徹的河水朝上浸濕掌心一連串細(xì)膩的皮膚,與此同時,紛紛化作了殷紅的血水,自指縫間,自腕骨內(nèi)側(cè),悄無聲息地淌落下來,彎曲成數(shù)道猙獰四散的印痕。 一滴。 兩滴。 “……師、師父!”薛嵐因大腦瞬間一片空白,僅是下意識里,湊上去緊緊扶住他肩膀,一聲比一聲焦灼地喚了他道,“你怎么了師父……或玉?!” 晏欺神識渙散,下垂的鳳眸里染上一層霧色的迷蒙。他竭盡全力,想要動一動已被滿手涼水凍至全然僵硬的指節(jié)。 可他根本做不到,也沒能做到。 像是一只散了架的風(fēng)箏,丟失了最初的支點,也就成了一張毫無生氣可言的紙片。 “或玉,你沒事吧……或玉!” 薛嵐因面色鐵青,抬臂想要將人牢牢攬入懷里,然而還沒等他有所動作,只聽得耳畔嘩啦一陣水花聲響,晏欺身子一歪,徹底失了力氣,一頭朝外栽進了水及腳踝的淺河灘里。 第97章 失魂 “怎么會……怎么會這樣!” 距離淺水河灘數(shù)尺之外避風(fēng)的枯木林內(nèi), 薛嵐因小心翼翼將晏欺擱往懷里緊緊抱著, 那因為恐懼而瀕臨脫力的雙手卻在止不住地陷入顫抖。 “我明明給你續(xù)過內(nèi)力,也搭配了很多足以治療內(nèi)傷的藥方……” 可是,為什么? 他簡直不能相信, 這整整一個月以來, 千方百計所做出的努力,竟然絲毫沒有起到成效! 晏欺臉色灰白,濕透的天青色薄衫還在往下一滴一滴淌著淺紅的水跡,可他顯然已經(jīng)無法再支撐, 緊抿成線的薄唇,此刻正難以抑制地朝外涌出大片刺目的鮮血,稀疏而又腥甜的, 順著嘴角一汩汩蜿蜒至白皙的脖頸。 薛嵐因沒敢動他,甚至不確定他是否已傷至內(nèi)腑。只能將人牢牢實實箍在臂彎里,伸手為他源源不斷地輸送內(nèi)力。 ——可是,止不住。 血液流失的速度實在太快了, 根本就壓制不住…… 眼下的晏欺, 就像是一只穿了底的無情漏斗,不論薛嵐因試圖替他灌入多少的內(nèi)力, 最終都是于事無補。 ——怎么辦,怎么辦……他到底該怎么辦才好! “師父,你、你撐住……千萬要撐住?!?/br> 薛嵐因滿頭大汗,竭盡全力探手搭向晏欺的脈搏。 變故來得如此突然,他甚至還沒做好任何相應(yīng)的準(zhǔn)備。分明幾天之前, 他的師父,還若無其事地在他面前,生氣也好,高興也好,總歸是一個會怒會笑的活人??墒碌饺缃?,他一動不動地躺倒在薛嵐因懷里,雙目微闔,視線迷蒙,全身上下唯一在流動不斷的,只有那觸目驚心的鮮血。 ——太可怕了。 云遮歡就這么一聲不吭站定在他二人身后,飽含驚懼的一雙眼睛里,倒映著揮抹不去的斑駁與猩紅。 當(dāng)初晏欺還在北域的時候,她就曾見過他因內(nèi)力枯竭而命懸一線的狼狽模樣。 此后薛嵐因用盡方法奔走勞碌,更是不曾放過任何一次能夠醫(yī)治內(nèi)傷的機會。一路從北域趕往南域途中,幾乎是完完全全將晏欺豁在手心里捧。 很長一段時間里,云遮歡看著晏欺一如往昔那般在人前晃晃悠悠,甚至繼續(xù)高高在上端著那副比天有余的架子,便一度以為他已經(jīng)沒有大礙,頂多就是折損了一些功力,并不影響他素來目空一切的行事作風(fēng)。 誰又知,眼前狀似泰山不倒的渾然氣勢,也不過是他苦心孤詣造出來的假象。 他晏欺一旦要騙起人來,連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都不會放過。 就是這么殘忍,也是這么可笑至極。 云遮歡低頭,凝向薛嵐因幾近繃至失色的側(cè)頰,想了一想,還是無奈蹲下身去,靠近他耳邊提議道:“你這樣不是辦法,眼下一片荒郊野外的,總得先找個地方將他安置了?!?/br> 言罷,顧自伸長了手去,將欲沾上晏欺半片染血的袍角:“來,我?guī)湍?,扶他起來……?/br> “——別碰!” 猝然一聲厲喝,硬是將云遮歡駭?shù)脗€半醒。 薛嵐因眼角赤紅,迅速將晏欺撥往一邊死命護著,好像唯恐旁人會弄臟他似的,戾氣橫生,滿面盡是決然:“別碰他!” 云遮歡狠狠一怔,隨即觸電一般將手縮回袖中,猶是皺眉不悅道:“激動什么?我只是想幫一幫你!” “不需要?!?/br> 薛嵐因面色恍惚,入了魔似的,瘋狂往晏欺體內(nèi)補充著續(xù)命的內(nèi)力。末了,又怕他可能會冷,索性解下自己的外袍,顫巍巍地將人裹了一層又一層。 那樣謹(jǐn)小慎微,戰(zhàn)戰(zhàn)兢兢。 如果不是親眼瞧見薛嵐因眼底近乎失去控制的茫然與黑暗,云遮歡也許會對他陡然爆發(fā)的執(zhí)拗情緒感到憤怒。 然而眼下這般狀況,她只覺得他很可憐。 落魄的野狗寸步不離守護著將死的舊主。即便他的舊主,從頭到尾都在欺他、瞞他,刻意對他掩蓋所有的真相。 她沒法理解這樣的感情,卻意外同情薛嵐因的遭遇。 云遮歡有些看不下去了。 郊外浸了霜的天寒地凍,枯冷難耐。薛嵐因偏是打定了主意要抱著他的師父,留在原地,一直等到他恢復(fù)意識。 可是很顯然的,晏欺醒不過來。長久以來強行吊著半條命過的艱難日子,足以成為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要晏欺不吭聲,薛嵐因就永遠(yuǎn)不會知道,他暗自壓下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痛苦。 “……薛嵐因,你清醒一點?!彼滩蛔×?,蹲下去,用力拽上薛嵐因的衣角,一字字道,“你是打算就這樣,抓著他,挨到天黑為止嗎?” 薛嵐因沒說話,像是丟了魂,抬掌攏著晏欺冰冷的面頰貼向自己的頸窩,試圖予他一絲溫暖。 “你光明正大杵在這里,屆時再引來幾個誅風(fēng)門的賊人,你和晏欺,我們,都得死!”云遮歡是當(dāng)真發(fā)了狠,險些跳起來,怒不可遏地攥著他的衣袖,再次恨聲道,“你好歹……好歹把他挪到隱蔽一點的地方去,不然現(xiàn)在像什么樣子!” “不行的……” 不知道過了有多久,眼前這個空洞到有些麻木的人,總算給出了一點像人的反應(yīng)。 他攬著晏欺,由他所有的力量依靠在自己身上,隨后低下頭,喃喃出聲說道:“我不知道遣魂咒施加給他的負(fù)擔(dān)究竟有多重,如果傷勢深及臟腑,擅自挪移位置,我怕會……” “那也不能擋在路中間!”云遮歡橫眉豎眼,幾乎要被他突如其來的愚鈍引得發(fā)笑。 薛嵐因在這關(guān)鍵時候,竟是變得如此固執(zhí)蠢笨! “你扶他起來,我們到長行居去,直接與從枕會合?!痹普跉g彎下腰身,再一次扶上晏欺的胳膊,道,“說不定長行居里有人救得了他。不然你在這里,干等著輸內(nèi)力又有什么用?” 她急著想走,是因為害怕。 一旦熬到太陽下了山,多的是一些居心叵測之輩,會在暗地對劫龍印的行蹤有所企圖。 但薛嵐因并不想走,也是因為害怕。 雖說長行居距離此地不近也不遠(yuǎn),可易上閑是個什么脾氣,薛嵐因心里清楚,他若有意與晏欺為難,任何微末的請求都只會是無用功。 因此他搖了搖頭,轉(zhuǎn)身,將晏欺打橫抱起,走的卻是與長行居全然相反的方向。 云遮歡不明所以,追了上去,跟在他身后連連問道:“喂,薛嵐因,你、你上哪兒去?!” “……哪里都好,反正不會是長行居?!?/br> 薛嵐因頭也不抬,勾著晏欺緊擁在懷中,不由分說便往河灘上走。 如果可以的話,他更希望能帶晏欺回到斂水竹林里去。 只是目前的條件,并不允許他這么做。晏欺昏睡不醒,身體狀況更是糟糕到了極限,根本經(jīng)不起哪怕半分的顛簸。眼下唯一能夠做的,必須是找一個足夠保暖且安全的地方,供他好生躺下,暫歇一陣,至少緩過那一口氣。 但那個地方,很大幾率不可能是長行居。 云遮歡自然不知晏欺與易上閑之間多大的過節(jié)。她權(quán)當(dāng)是晏欺素來不招人待見,同門師兄與他多年交惡,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自古正邪不兩立,長行居多年以來出了名的大公無私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