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為師 完結+番外_46
本書總字數為:1350141個 輳那些個隱藏在心底掩埋已久的想法,早就磨滅成灰了,又哪像如今一身血氣方剛的程避一般,能生出那么多另類別樣的憤懣與仇怨呢br “……你這話說的挺有意思?!?/br> 薛嵐因安靜了一會兒,忽然出聲說道:“不過有些地方,我不能完全認同。” 程避揚了揚眉。少年人漆黑的眼睛里,似有永生不滅的力量與勇氣:“什么地方不能認同?你說說看?!?/br> “不說了,等我想到再告訴你?!?/br> 薛嵐因背靠著假山,面向長行居外陰云密布的灰靄天幕,微微瞇上眼睛,抬臂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說實話,干站著與程避一本正經地討論這么久,是真的會有些累。 薛嵐因邁著大步重新跨回了方才來時細窄的小石路上。程避也跟在他身后,兩人并肩走在一起的時候,程避足足比他矮了一整個頭。 “你這人好生奇怪……上來問那么一大堆空話,到頭來,還偏是要與我過不去。”程避道,“何必呢?” 薛嵐因笑了一聲,道:“沒有與你過不去,只是我有自己的想法,有些地方和你不太一樣罷了?!?/br> 程避皺眉道:“到底哪里不一樣?” 薛嵐因想了一想,干脆隨便整出一套說辭糊弄他:“比如……你年紀還小,不應該把過多的仇恨放在首位?!?/br> “我沒有……”程避黑著臉道,“我剛入長行居的時候,師父就與我說過了,血仇雖需永久銘記,但不可因此墮損心性?!?/br> “哦。”薛嵐因點頭道,“那是挺好的,他不教你武功,想必也是因為這個。” 程避嗯了一聲,又道:“等我年長一些,再學那些也不遲……總之,絕不能因此走上歪路,我知道的?!?/br> 薛嵐因還是點頭。說實話,他已有些乏了,再點頭,他能在大路上當場睡過去。然而程避這小子待人過于實誠,一旦話匣子打開了,他心里認定薛嵐因不是壞人,那也就沒完沒了地追著開始叨叨。 薛嵐因自認為沒什么能和程避說的,但倆人嘰嘰歪歪說了一路,他總得想個辦法先堵住程避的嘴。 因而他走到一半的時候停了下來,似是靈機一動,回頭對程避說道:“喂,那什么……我餓了,去廚房弄點吃的來罷?!?/br> 第124章 師弟三千問 薛嵐因本來也不怎么餓, 直到開口這么一說, 才想起方才那一碗雞蛋羹,晏欺是實打實吃的一整碗羹,而他卻只舔了一大勺子蔥。 如是一想, 只覺腹中空空, 心底空空,整個人餓得有些發(fā)慌。 至于程避這一頭,一聽他張口要吃東西,臉色頓時沉下了大半。 按照長行居平日的作息習慣, 一旦過了寅時,廚房里便不得再冒出半點油煙味兒——水汽也不行。 易上閑曾說過:“飽食終日,無所用心?!?/br> 故而程避自打入住長行居起, 便徹底與每日的晚餐絕緣。有時縱是餓得渾身難受了,也絕不會輕易忤逆師父定下的規(guī)矩。 但薛嵐因今日一動嘴巴,便直截了當地破了他的戒。 兩人做賊似的繞過鎮(zhèn)劍臺后一道長路,專挑人煙全無的隱蔽地方走。程避到底還是少年心性, 禁不住惑, 三兩下說得動容了,便跟著薛嵐因在廚房后的小院子里支起柴火烤架, 順手施個術法捉來兩條活魚,鹽巴一撒,香油嘩啦啦的往上一刷,過不多時,便成一道不可多得的美食。 彼時暮色暗沉, 云霞散盡,天外不剩半分余紅,獨那院后熱氣灼然的小木柴堆,正噼里啪啦朝外躍動著點點微亮的星火。 廚房的小土灶旁藏著一大壇子新囤的桂花釀,恰好叫薛嵐因眼尖瞧見了,一股腦地伸手撈了出來。程避阻攔數次無果,當下腦子一抽,索性痛快斟滿了兩大瓷杯,擱火堆上一燒,蜜一般的綿甜隨即飄溢而出,無聲無息漾了滿鼻。 師兄弟二人齊齊彎腰盤腿,坐在那院后破罐破摔式地大口吃喝。薛嵐因已經很久沒體驗過這般安閑舒適的日子了,如今美酒美食皆在眼前唾手可得,唯獨不見那懷中美人,享受之余,更多的還是無法掩蓋的失落與惋惜。 “如果我?guī)煾敢苍谶@里就好了?!毖挂虻溃皼]準叫他打來一只野雞,定是比烤活魚還要香。” 程避沒見過晏欺,印象中的長輩總歸像易上閑一般不容親近,眼下聽薛嵐因這么一提,倒平白多出幾分好奇的心思。 “師叔難道慣著你平日這般放肆嗎?”程避忍不住問。 “當然啊,我?guī)煾柑煜碌谝缓?。”薛嵐因呷一小口桂花釀,很是得意地道,“任誰都比不來?!?/br> 程避聽到這里,自是不肯服氣。因而片刻不停,立馬又追著說道:“嚴師門下出高徒,師叔縱你至此,怎可能稱得上那一句‘好’?” 薛嵐因道:“那你覺得,誰才配稱一句好師父?……糟老頭子?” 程避瞪他:“叫師伯!” 薛嵐因改口道:“哦……師伯。” 程避冷哼一聲,道:“師父性子雖一向疏冷淡薄,但他待人溫厚寬容,不曾過多計較得失。為人師表,不應當就是以身作則,品行端正的么?” 薛嵐因道:“可我家?guī)煾负卧沸胁欢诉^?。俊?/br> 程避聽到這里,一雙眼睛瞬間給睜得溜圓:“你們師徒之間,行如此傷風敗俗之事,竟還有臉說端正!” 薛嵐因愣了一愣,旋即笑著反駁道:“你又怎知……師伯私下里不會做這一檔子事兒?” 程避耳根一紅,聲兒里都帶了些顫:“怎么可能會!” “怎么不會!”薛嵐因悄悄附在他耳邊,小聲叨叨道,“是人都會有七情六欲,師伯他自然也不例外!特別是有的人啊,平日里看起來像是一本正經,實際私底下……愈發(fā)猥瑣浪/蕩得厲害?!?/br> 程避一張清淡臉,此時已漲成難看的豬肝色:“不會的,我?guī)煾覆挪皇悄欠N人!” 薛嵐因瞇眼道:“師伯如今也年逾半百了,以往年輕的時候,還有什么事兒能沒干過?指不定是個男女通吃的風流人物,情債要數起來,得有一大籮筐呢?” 程避結結巴巴道:“你胡說,師叔才是男女通吃!否、否則怎會與你這般無恥孽徒茍/合一處?” “我?guī)煾高€年輕呢?!毖挂虻?,“我看著他長大的,咱倆每晚一塊睡覺,他能上哪兒風流去?” 程避眼角不可避免地抖了一抖,總覺得“看著他長大”這句話,似有什么不太對的地方。然而仔細思忖一番,加之幾杯桂花釀的酒勁上頭,便使他腦袋里想的一大堆東西,不自覺地往歪了的方向偏。 程避問:“兩個男人之間,怎么一起睡覺?” 薛嵐因干脆灑脫道:“蓋一張被子睡唄,還能怎么睡?” “不,我是問……”程避伸手比劃了兩下,顯然有些艱難地道,“怎么……那個,睡?!?/br> 他這一段話說得磕磕巴巴,但意思明顯。薛嵐因聽出味兒來了,眼神也很快變得不大一樣。 “這得請教你師父?!毖挂蛏裆涣?,故作嚴肅道,“老實說,我睡這么多次,也不太懂?!?/br> 程避紅著一張臉,尤為憋屈道:“這叫我如何請教?你為什么不直接去請教師叔?” 薛嵐因很是認真正經道:“我家?guī)煾腹侣崖劊患皫煵前悴W多才?!?/br> 程避:“……” 薛嵐因見他不語,又緊接著道:“你要當真好奇,大可放心去問。你別看師伯那樣蠻不講理一個人,要有什么問題,你用心請教,他也未必不肯予你解答。” 程避一口新酒灌得稀里糊涂,滿腦子裝的不知是什么,如今聽他一通信口胡謅,倒覺是有幾分道理。 “確實如此,我?guī)煾甘莻€好人,問他什么,他也必定會答什么?!背瘫茑?。 “是是是?!毖挂蛞娝香^,忙是搜腸刮肚地出起了歪主意:“你去問他,問清楚點兒,若連他也不懂,你就讓他去書房里,搜兩大本春宮圖來看!” 程避面帶茫然,略有疑惑道:“我?guī)煾高€有春宮圖這種東西啊?” “有,怎會沒有。”薛嵐因豎起一指,露/出一臉看破不說破的神秘表情,“但凡他是個男人,就一定會有!” 程避是當真喝得醉了,就著滿嘴鹽香四溢的烤活魚rou,只覺整個人都不是自己的了,此刻說起話來,也不如清醒時那樣忸怩作態(tài),張了嘴巴,便含含糊糊地出聲問道:“那他要是沒有呢?” 薛嵐因一針見血地道:“那他就不算是個男人?!?/br> 程避眉目一偏,方要開口反駁些什么,忽而聞耳后沉沉一道男聲猝然響起: “……你把你方才說的話,再說一遍。” 此言一出,程薛二人俱是猛一回頭,便見那廚房人跡罕至的小后院子里,不知何時多出一人高大沉冷的身影。 鴉黑長袍,素淡里衫。以及斑駁發(fā)絲下一張駭至鐵青的五官面龐。 “——要怎么樣,就不算是個男人?” 這一下,算是全完了。 兩個人當天偷吃夜宵不說,還偷喝了易上閑在夏末時分新埋的一大壇子桂花釀。其實這都不算什么,最主要的是,程避喝多了神智渙散,輕而易舉便被薛嵐因牽著鼻子走,二人對著說了不知多少的胡話,偏不巧,被半途路過的易上閑一次逮了個八/九不離十。 結果呢? 結果當然很慘。而且這種慘,并不單單針對薛嵐因一個人。 易上閑對待門下的愛徒尤其嚴厲,特別是程避這種和他一樣古板的可塑之才——他認為程避是個足以經受歲月精雕細琢的優(yōu)秀之人,所以一旦由他犯下過錯,即便那過錯看起來并不多么嚴重,他受到的懲罰,也會是那半吊子薛嵐因的好多倍。 當日夜里,易上閑為著此事勃然大怒,即刻遣他師兄弟二人跪往書房中抄寫經書。而程避在比薛嵐因罪加一等的情況下,還硬生生多出兩大本密密麻麻的靜心咒文。 兩人握筆跪在地上抄了整整一個晚上,直接省去了早飯午飯,挨到次日下午的時候,薛嵐因已經抱著門框昏昏沉沉睡了過去,程避那一身腰桿兒卻還挺得筆直,紋絲不動地埋頭下筆,兢兢業(yè)業(yè)地繼續(xù)抄寫那些毫無意義的繁密符咒。 這時候薛嵐因要想再引他上鉤,就變得十分困難了。 其實兩人經過一天一夜的交心過程,關系已經比之前要融洽許多。只是程避惦記著薛嵐因老在想辦法鬧他折騰他,因此大多時候對于這位師兄突如其來的活躍與興奮,都帶有一絲顯而易見的防備之意。 程避酒醒了大半,很快意識到自己一念之差犯下的種種“惡行”,便開始滿心想著如何能夠反省彌補。但薛嵐因不一樣,他認為這樣一來,程避漸漸學會約束自己,便不再那么好玩兒有趣了,所以一逮著機會,又立馬一陣一陣在他耳旁吹起了歪風。 “師弟,一會兒趁那糟老頭子走遠了,我們再去捉兩條活魚來吃?” “喂,抄咒文有什么意思?不如到那糟老頭子的破書柜里翻一翻,瞧一瞧,看看究竟有春宮圖沒有?” “不行了,我好無聊,好煩!我想我?guī)煾福孟氡е娴暮孟??!?/br> 他既這么說了,許是當真想得厲害。 程避在一邊默默聽著,隱隱約約可以理解薛嵐因那么點兒抓心撓肺的焦灼狀態(tài),但他昨日才叫易上閑狠狠罰過,到底是不敢再次犯戒的。于是兀自猶豫片晌,只淡聲對薛嵐因道:“你若想見你師父,直接過去不就是了,何必定要拉旁人陪你一起下水?” 薛嵐因幾乎要在地上打滾了,活跟犯了癮一樣,難受又痛苦地說道:“哪兒能啊,他閉關,不肯讓我進屋瞧他?!?/br> “你好吵……他不讓你進屋,你便在窗外瞧兩眼便是了?!背瘫芴а燮乘魂?,復又意味不明地道,“我們兩人到底又不一樣。我人在長行居,總得守著師父定下來的規(guī)矩,而你做事情,向來無人能夠約束,想做什么便直接做了,哪兒還犯得著猶豫不決?” 第125章 重金懸賞 經他這么一說, 薛嵐因恍惚出神間, 也認為是這么個道理。 在這長行居里,易上閑鎮(zhèn)不住他,其余人等更別想鎮(zhèn)得住他。唯一鎮(zhèn)得住他的晏欺, 這會子在鎮(zhèn)劍臺后忙著閉關, 兩人已有一天一夜沒能說話了,薛嵐因卻覺得好像過去有整整一年。 他確是有很多話想要同晏欺講,然而心里也知道,晏欺須得將閉關一事放在首位。薛嵐因猶豫了很久, 還是沒敢貿然前去打擾。 依程避之前所言,他只輕手輕腳在晏欺閉關的屋外胡亂晃蕩了兩圈,最后在長廊下墊了塊草席盤腿坐下, 撐著一雙修長有力的胳膊,就盯著眼前一扇晦暗無光的雕窗獨自發(fā)呆。 晏欺閉關的房間內沒什么聲音,薛嵐因有時甚至會懷疑自家?guī)煾钢皇撬?,但真相究竟如? 他沒膽量湊近去細細查探, 更沒膽量過分上前予以叨擾。 因此薛嵐因悄無聲息在晏欺屋門外守了整整一夜,晏欺毫無察覺, 但事后給易上閑給知道了,又是氣急敗壞追著人罵了半天的大逆不道。 不過罵是歸罵,實際該正兒八經做點什么,易上閑到底不曾有過半點含糊。次日晨時,起了個大早, 喚得程避與薛嵐因二人一并隨從在后,往那東南禍水河畔的集市上購置日常所需的用品。 長行居內本沒多少活人,如今驟然多出兩個,又到了冬至前后天寒地凍的日子,棉衣與被褥必需添置新的。除此之外,晏欺平日調養(yǎng)身子,用的都是價值不菲的補藥,上等的參湯,和著多數念不出名兒來的珍貴藥草,易上閑手頭吃緊,難免得在一路上精打細算。 眼下正值年關將近,河岸碼頭成了片的喧囂嘈雜,一眼望去,賣什么的都有。薛嵐因一身青灰長袍,辦作家奴模樣,跟在易上閑身后探頭探腦。他先時還不知為何行事要如此低調,直到后來眼睛往那街頭巷尾匆匆一掃,便見幾乎是每一道犄角旮旯墻頭墻縫里,都無一例外貼有兩張白底描紅的大紙。 一張勾了個女人似的秀美圖像,唇紅齒白,媚眼如絲,正下方寫著端端正正兩個大字——晏欺。 一張則繪著某人滿面血漬的狼狽模樣,兇神惡煞,猙獰可怖,下方用墨汁描黑加粗寫著三個大字——薛爾矜。 有那么一瞬間,薛嵐因很想沖上去將那一張張廢紙給親手撕得碎了。但理智迫使他將襟口豎得更高了一些,借此遮掩那張與繪圖完全不相符合的一張面龐。 “重金懸賞……” 程避當時就站在他旁邊,一字一句,將兩張紙上的內容全念出來了。末了不忘從上到下深深打量薛嵐因一眼,有些不太相信地道:“你和師叔……犯了什么事嗎?” 薛嵐因還沒開口說話,易上閑已在前方冷而不屑地出聲諷道:“自作孽罷了,活該如此?!?/br> 薛嵐因只嘆了一聲,百般無奈道:“多半是由那聞翩鴻給一手搗騰出來的……說來也是奇怪,他明明知道我們人在長行居,何故又要白整這么一出?” “弄巧成拙,虛張聲勢——他是有那賊心,沒那賊膽來我長行居中直接要人罷了?!?/br> 易上閑哂笑一聲,似帶嘲諷輕蔑之意。隨后袖袂一揮,仿佛毫不在意地對他二人喝道:“……走了,休要招惹這些是非?!?/br> 三人步伐匆匆,很快與那人頭攢動的長街拉開一段極遠的距離。 集市上的人流遠比長街內外還要更添一層洶涌。薛嵐因心里裝著事情,總歸離那些嘩然喧鬧很遠,不得不說,方才那些個漫天飛舞的紅字畫像,確實足夠毀人心情。 聞翩鴻這樣一個人,辦事之前必會過上好幾道腦子。因而他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很難有人一次能夠猜測得準穩(wěn)。 易上閑對此不甚在意,薛嵐因卻不能就此安定。 原是憂心忡忡跟在后方走了很長一段距離,但那集市內圍一圈卻是雜的,或尖銳或粗礪的各色聲響鋪天蓋地,沒了命地直往耳朵里灌,似要將人一顆本就生銹的腦袋活活扎穿。 薛嵐因早前在長行居里躺了近大半個月,已經很久沒來這些熱鬧地方兜兜轉轉了。他手里還抱著一團新買的冬用棉衣,走著走著,最后在一處賣簪花發(fā)帶的首飾攤兒上停下,低頭隨便瞅了那么一眼,心頭有些難以言喻的煩悶頓時一掃而空。 他突然想給晏欺買點東西,管它花啊草的什么一類飾物,他的師父長那么好看,戴什么東西都是最合適的。 但薛嵐因不怎么懂欣賞,他盯著那些雜七雜八的小玩意兒,覺得都很是別致。正好程避也在后面跟著,薛嵐因就回頭喚他:“……喂?!?/br> 程避眉頭一皺,知道他準沒什么好事:“干嘛?” 薛嵐因順手往攤兒上一點,問道:“哪個好看?” 程避粗略掃過一眼,一雙細眉幾乎要擰得倒了過來:“都是女人家戴的東西,你看這個做什么?” 他這么一說,人家攤主瞬間不樂意了,一下子直起身來,伸手在小攤兒上指了又點,點了又指地道:“誰說這些都是女人戴的東西?這兒,這兒……還有這兒,這不都是年輕男子的款式么?” 薛嵐因低頭一看,也不全都是。三三兩兩幾根素色發(fā)帶,纏著些相對繁瑣的細密花紋,那些個普通無奇的木雕簪上,偏得擱一兩支做工粗糙的碧玉花兒,當真俗氣。 程避也在旁看得樂呵,直道:“怎么,你要戴這個?” 薛嵐因腦袋朝外一撇,竟是難得有些羞赧。繼而左右垂眸看過半晌,終還是精心挑選了一支,叫那攤主兒用手帕給細細包上,裹了一層又一層。 “我才不戴。”薛嵐因道,“……拿回去給我?guī)煾浮!?/br> 程避一聽到這里,牙都酸了大半:“這么丑的玩意兒,還不如自己回去雕!” “不會?!毖挂蚝吆叩溃啊荣I一支回去,以后再學著雕?!?/br> 程避還待問些什么,正前方的易上閑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兩人怕他熬得發(fā)火,又趕忙三步并兩步追了上去。 他們手里籠統(tǒng)拿了不少東西,就近尋了路邊一家面館坐下,一人要了杯茶,預備著歇息夠了再往長行居走。 這會子晨時剛過,路邊喧鬧嘈雜的大小商攤隱有漸歇的趨勢,然那來往不斷的紛擾人群到底未能斷絕,幾近是一波緊接著一波撲面而來。 近來禍水河畔人流如此龐大,多半是因著聆臺一劍派那一則即將推選新任掌門上位的利害消息。 倘若只是普通的小門小派沒事兒換了個掌門,眾人自然不會有多在意。 聆臺一劍派作為多年屹立不倒的名門之首,其掌門人莫復丘——素來被世人稱為行俠仗義的標榜人物。而其副掌門人“谷鶴白”,那更是眾人一致尊崇欽佩的忠心代表。 于有的人而言,上好的名聲就是一場夢。換一張皮就可信手拈來的東西,究竟有多少的分量,恐怕在他自己心里,都不曾有個準確的評斷。 ——只是大多數人,看到的也不過是一層最表面的榮光。 這不,薛嵐因在面館里待了沒多久,凳子還沒坐熱乎呢,這時已有來往進出的人在旁議論開了。 “各位,聽說了嗎?聆臺一劍派開春即刻推選新任掌門這一消息,已成定數啦!” “這不老早成了板上釘釘的事情,也就是將那谷副掌門給直接轉正了——何必現(xiàn)在還拿來消遣?” “非也非也,莫大掌門可是放了準話的,此次推選,為的是給他門下所有弟子一個嶄新的機會。按理來說,根本沒有內定人選!” “哎,人家隨口說說而已,這年頭,誰不是憑真本事上位掌權的呢?” “人家莫大掌門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難道還能有假?” “是是是,沒假沒假,抱著你的小道消息過日子去罷……” 而在另一邊,易上閑卻仰頭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當的一聲,杯底正磕在桌面上,發(fā)出微不可聞一陣輕響。 程避偏過腦袋看他,忍不住道:“師父覺得,聆臺一劍派的下任掌門……會是誰?” 易上閑不說話。倒是薛嵐因難得來了幾分興致,意味不明地道:“照現(xiàn)在這勢頭,人分別往兩邊倒,一邊站莫復丘,一邊站那神神叨叨的副掌門人??醋詈竽倪吶硕?,哪邊就贏了唄……” 程避道:“你覺得哪邊會贏?” 薛嵐因道:“……我希望聆臺一劍派徹底垮臺。” “住口。”易上閑倏而冷下聲音道,“少議論這些有的沒的,口無遮攔,到時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br> 程避聽話,立馬乖乖閉上了嘴巴。 薛嵐因卻還不怎么服氣,正想著繼續(xù)反駁兩句什么,忽然聞得耳后一陣桌椅翻倒的混亂聲響,似要沖天一般,頓時引得三人一并回過頭去。 只見那面館大門前,不知何時來了一對衣衫襤褸的乞丐母子,彼時渾身破爛,滿面臟污地趴伏在門檻內圍,低著腦袋,周邊繞有一圈叫罵圍觀的面館食客,眼下正是喊鬧得熱火朝天。 第126章 好一朵美麗的白蓮花 薛嵐因心里好奇, 便立馬朝外探出了一顆腦袋。 不料程避這廝要認真起來, 簡直跟凳上長了一連串倒刺一樣,撲騰兩下就站起身子,邊看邊往人堆里走。 原是那一對乞丐母子要飯要錯了地盤兒, 眼下大清早的人人一碗熱氣騰騰的面食, 這對母子在外流浪數月有余,身上無時無刻散發(fā)著一股子惡臭氣味兒,偏得在面館各桌前繞來繞去,害的周邊一眾食客當即惱了, 拾起棍棒便照人身上狠狠地打。 其實不打還好點,這一棍棒下來,下得是極重的手, 當場打得那母親嚎啕大哭,而她那懷里干瘦如柴的小兒子也跟著一并屎/尿齊流——不知是給人打的,還是給活生生嚇的,總之那味道飄散久久在面館內外, 很快熏走了一批倒胃口的可憐食客。而剩下的一批, 明顯不是省油的燈,三三兩兩將那對乞丐母子圍困在門扉后方, 一面踢打一面緊接著高聲叫罵。 程避看不下去了,沒頭沒腦地直往人群里頭鉆。薛嵐因卻是個嫌麻煩事兒多的,趕忙又跑上去拉他:“……干什么去!你師父不才讓你少惹是非的嗎!” 程避似乎愣了兩下,但很快又道:“不成,這太過分了, 萬一打死人了怎么辦?” 薛嵐因在后面喊道:“喂,你想過沒有,我不能在人多的地方……” 然而話剛出口,就徹底淹沒在眼前大片混亂沸騰人聲當中,瞬間沒了半點回音。程避身形不高不壯,但總歸能順利抄著縫隙鉆往流動不斷的人影之間,一邊開口說著“讓一讓,別打了別打了”,一邊將那蜷縮在門檻邊緣的乞丐母子給扶了起來。 薛嵐因實在沒有辦法,因著害怕在人堆里不慎露臉,便干脆也低著腦袋跟了過去,匆匆抬眼往里一看——那叫一個慘不忍睹,母子倆一身衣服褲子都給人踩得爛了,背部和腿部還殘有棍棒毆打下的一片血跡,最可怕的還是那母親懷里抱著個四五歲的小兒子,嗓子都快哭啞巴了,額頭一塊淤青更是腫得老高。 程避想也不想,立馬脫衣服給那兩人蓋上。 可他這一番舉動,瞬時引起旁邊鬧事的一眾食客紛紛不滿。為首的壯漢面帶兇煞,手里還抄著根三尺長的木棍,站起來人比程避高了足足兩個頭,這會子就瞇眼看他,語氣不善地道:“小兄弟,勸你莫要多管閑事。這在座各位大清早用點吃食也不容易,偏不巧讓這對叫花子給白白擾了興致,你說咱不打他倆,難道打你不成?” 程避面色一白,卻還是固執(zhí)堅定地道:“叫花子的命,那也是命,既然看著不順眼,請他們出去不就好了,何故得下如此重手?” 那壯漢一聽,險些給笑出聲來。薛嵐因一眼見他神色不對,趕緊拉過程避往后一折,雙手合十,作懇切狀,很是誠心地開口說道:“這位大哥,行行好,我這師弟他腦子不好使,莫要與他一般見識。大哥要打死這倆乞丐,我們沒意見,但您再仔細想想,這大白天在面館里弄出兩條人命,人家店老板的生意還要不要做啦?” 說完,又是拱手一揖,向那壯漢恭恭敬敬道:“不如大哥做件好事,放他倆一條生路,也算是給店老板積一積德,往后生意紅火,也是托您的福??!” 他這話說得著實在理,眾人一聽,亦跟著一起表示贊同。但就這么說來說去的,又總覺得像是缺點什么——最后沒過一會兒,有人就給直接提出來了:“這倆叫花子白在面館里晃來晃去的,招人惡心,打死不償命也就罷了——那些個食客所受到的損失,又該如何去算?” “是啊是啊,他們的命是命,我們的人就不是人了?” 一時之間,散言漫天,眾口難調。不過很快,又紛紛偏至一個幾乎所有人都全然相同的方向。 “——給錢!” “對,給錢!”那手持棍棒的壯漢眉目一擰,當即開口喝道,“你們既要做這件好事,不如兩邊一并兼顧了,這倆叫花子造成的損失,就由你們來賠!” “你們來賠!” “快賠,趕緊賠!” 薛嵐因一面堆著滿臉笑容,一面拿小眼神狠瞪程避。待他二人同時將五指往口袋里用力一撈——呵,這下完了,連塊銅板都沒能剩。 眼看那壯漢面色駭得愈發(fā)陰沉,程避臉都青了,支支吾吾拿不出東西,更沒膽量開口說出實話。好在此時,人群后方恰有一道沉厚男聲緩緩響起道:“……要多少錢,我來給便是?!?/br> 眾人聞言逐一回過頭去,便見那一身鴉黑素袍的易上閑,正負手立于重重人影之間,眸光冰冷,仿若一刃無情鋒刀。 但凡是在禍水河畔一帶混過打拼過的本土人士,無人不知曉那鮮有人至的東南長行居里,究竟藏有怎般一個厲害人物。 有人可能不曾有緣面見易上閑,但多多少少一定聽過有關他的諸類傳說。從二十年前劫龍印現(xiàn)世之爭,到事后晏欺受傷墜入洗心谷,幾乎所有與聆臺一劍派息息相關的兇大事件,他長行居都會以一種尤為重要的身份緊隨其后。 因此人們只要一眼瞧見這位不茍言笑的神仙人物,那本質上……和見了鬼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尤其是這面館里一群不知好歹的地痞流氓,那抬頭看了易上閑,就跟老鼠見了貓兒似的,方才還趾高氣昂尋人要錢的一張張丑惡嘴臉,這會子刷的一下綠了大半,連著哆哆嗦嗦好一陣子,就差給他當場跪地磕下頭來。 好在易上閑是個實在人。說給錢,便從腰間解下隨身攜帶的銀兩袋,里頭其實沒剩下多少,但倒出來湊一湊,拿去買兩大壇子陳年好酒來喝,也是必然足夠的。 花錢消災,息事寧人。 眾食客顫巍巍接過易上閑親手遞來的一把碎銀,當下也不再惹是生非了,一個接著一個轉身邁出了門去,紛紛作鳥獸散。 隨后,偌大一間腥臭四溢的小面館里,便只剩他們三人在原地干干杵著。還有那不敢吱聲的小店老板,彼時帶著他家伙計縮在廚房的長簾后方,沒那膽量出來露臉。 薛嵐因這會兒低頭下去,門檻內側躺著的那對乞丐母子已經掙扎著坐起身來了。他倆一身狼狽血跡尚未干涸,懷里那四五歲的小男娃兒也正跟著啼哭不止,腿上胳膊上掛的一堆穢物,和著血水混為一團,簡直叫人不堪入目。 薛嵐因原不知道程避竟是這樣有善心的一個人。眼下這小子倒也不嫌膈應,就地蹲了下去,從懷里抽出兩張帕子,遞給那對母子擦臉擦身。 那乞丐母親警惕心強,看人湊近來,第一反應是躲。過了一會兒,見人似乎沒什么惡意,便抖著一雙枯瘦的手掌去接。借著她抬頭時候的某個微妙角度,薛嵐因能瞧見她眼底是隱約夾著眼淚的,沒能掉出來,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