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為師 完結(jié)+番外_63
本書總字數(shù)為:1350141個 沈妙舟和整個聆臺一劍派便都會言聽計從地齊齊歸順他似的。 ——他聞翩鴻,至今還做著一場擁有一切的美夢。 薛嵐因遠遠看在眼中,只覺他是可笑又很可悲。 于是,那一柄不容回撤的鋒利血刃橫掃過去,同是斬向聞翩鴻烏青一片,甚至還浸在夢中毫無生氣的僵硬頭顱。 是時候?qū)⑺麖膲衾飶娦袉拘蚜恕?/br> “你在聆臺山茍活了整有二十年的快活日子,期間手下沾染的人命亡魂自成無數(shù)?!毖挂虻?,“也該是下趟地獄,嘗一嘗鮮了?!?/br> 隨后,手起,刀落,快得不過眨眼一瞬。 可能連薛嵐因自己也沒有反應過來,聞翩鴻那整顆由魂煙包裹環(huán)繞的腦袋,已被血刃徹底斬斷挑開,毫無留戀地向外飛落出去,跌跌撞撞向泥地里滾了一長段路。 薛嵐因原以為這一切就算完了。 但他可能忘記了一項要點——誅風門的幻術(shù),從來不會向敵手顯露自己的實體。 單單斬斷聞翩鴻身體上的一部分,并沒有從根本上解決他的性命。 于他們而言最重要的不是rou體,而是rou體層層包裹下一縷極為靈活的魂魄。 因此,當聞翩鴻一顆腦袋飄飄忽忽遠離視線的同一時間里,薛嵐因身側(cè)那看似只剩單單一對手腳的殘體聞翩鴻,已在自身靈魂的全力支撐之下,猝然拔劍出鞘,錚錚駭出一聲逆耳鳴響。 隨后劍尖陡直朝外一推而出,不假思索地對準目標,瞬間穿透了薛嵐因單薄瘦削的后背。 第174章 厲鬼 “薛……薛小矛, 薛嵐因!!” 晏欺那時整個人都摔在地上, 肋骨處劇痛難忍,根本沒法順利起身??晒庖惶а垡姷萌缃襁@般情形,整顆心都亂了, 又哪還顧得了其他? 于是趔趄著撐起手臂, 不由分說,便要向薛嵐因所在的地方挪開腳步。 然而,他的動作到底還是太慢。 晏欺這做師父的,腰都還未一次直起來——他的好徒弟, 已經(jīng)被聞翩鴻一掌給震飛了出去,好巧不巧,正跌進晏欺的懷里, 一頭栽在他肋骨斷裂的地方,直砸出陣陣亂人心神的耳鳴。 師徒兩人幾乎是緊挨著貼在一處,隨后晏欺折身朝后一仰,便抱著薛嵐因又往地上磕磕絆絆打了一大圈滾。 待最后停下來那會兒, 薛嵐因后背一帶薄弱的皮膚, 已被源源不斷涌出的活血給灼傷得潰爛外翻,盡呈一片焦黑之色。 活劍族人全身上下, 從血液到骨頭,甚至從眼睫毛到頭發(fā)絲兒,一旦在關(guān)鍵或是危急時刻,都會成為不可多得的精良武器。 因而素日里他們在進行必要活動的時候,往往需要耗費比常人更大的體能, 來掌控壓制住身體內(nèi)部無時無刻都正蓄勢待發(fā)的洶涌骨血。 也就是說,一旦失手沒把握好,那滾滾流淌循環(huán)的活血,首先傷到的會是自己,而不是別人。 百年以來,但凡是擁有正常生存能力的活劍族人,早已將壓制自身力量,看做是必不可缺的一項本能。 薛嵐因這小子曾經(jīng)往地獄里走過一遭,那會兒把晏欺都給忘得一干二凈,身體最本質(zhì)的反應卻還算清晰明了,從沒忘記要掌控體內(nèi)沸騰躍動的骨血。 但他一路吊著撿回來的性命撐到現(xiàn)在,也差不多該是要走到頭了。 人只要活著,就必然少不了血液作為身體一部分的支撐。晏欺抱著薛嵐因,不知用了有多大的力氣,才勉強將人扶起來,讓他靠坐在自己懷里。 兩人滿身都是紅褐色的血漬,一時甚至分不清是誰的傷口沒能止住。 但好在人回來了,晏欺伸手捧著薛嵐因的臉頰,能明顯感受到他錯亂掙扎的呼吸——也只有在這樣一個時候,彼此躍動的心跳方才緊緊貼合在一處,再度糾纏至難舍難分。 薛嵐因本已因著過度失血,全身上下再難使出半分氣力,加之背后無端受下聞翩鴻那致命一劍,便愈發(fā)是駭?shù)醚鞑恢埂?/br> 眼下神識昏黑沉重,再度睜開雙目之時,視線只剩下一片混亂與模糊。但薛嵐因稍稍低下腦袋,望得滿眼猩紅錯落之間,卻還能看清晏欺那一張蒼白的,卻有著無限繾綣溫柔的面龐。 兩人在黑暗當中,將額頭無聲抵靠在一起。晏欺攤開五指,搭上徒弟皮膚潰爛手背,卻被他旋腕反過掌心,緩慢而又輕柔地包裹攥握住。 彼時晨曦初降。在聆臺山頂燃起的一絲半縷日光,總歸要比山腳下的沉冷凄清要來得痛快。 可分明天快要亮了,在聞翩鴻身前身后所大片環(huán)繞遍布的青黑流魂,偏像要將所有熹微的天光一并遮擋吞并似的,沒了命般一股一股接連不斷地向外飛竄。 隨后,薛嵐因眼睜睜看著聞翩鴻那一顆由他親手斬下的頭顱,因著魂魄未散盡的緣故,極力垂死掙扎,顫抖不斷,最終竟似絲毫未受到影響一般,隨著流魂的掀動一路翻滾,又完完整整飛回到了原主的肩上。 那時薛嵐因大概也明白過來,普通刀劍重器所發(fā)出的攻擊,是沒有辦法對聞翩鴻進行直接傷害的。 晏欺早年那一身堪稱兇悍的內(nèi)功修為,也許能與之進行一搏??涩F(xiàn)在畢竟是現(xiàn)在,晏欺武功大不如前且不必說,他薛嵐因除了會放血殺人之外,平日里與任何修為相關(guān)的武學招式基本絕緣。 ——何況聞翩鴻走到如今這一步,更別說會給他們反抗亦或是逃離的機會。 那時晏欺和薛嵐因已基本喪失了所有出手反擊的能力,唯一能夠做的,也就是定身站在原地等死。 薛嵐因當然不想死。他用力攤開臂膀,攬著晏欺一把在懷中,繼而將一旁跌落在地的涯泠劍拾了起來,試圖再做出最后一次無力的抵御。 然而在萬千流魂籠罩支配下,聞翩鴻手中一柄利劍,在刺透薛嵐因的脊背之后,尚還殘存著沾染活血而起的灼燙溫度。 他抬眼望著薛嵐因,目光始終陰沉而又僵冷。青黑色魂煙的環(huán)繞遮蓋之間,他那一副與薛嵐因相差無幾的五官,眼下已漸漸變得有些支離破碎。 “地獄……薛爾矜,你又有什么資格,說要送我下一趟地獄?” 他笑了,邊笑邊道:“當年你哥,那膽小怕事的廢物東西,不也是由我親手送他下去的?” 薛嵐因眸色一沉,五指無聲攥緊了涯泠劍柄,但他還沒未有任何動作,肩膀已被晏欺輕輕扣住了。 “你們這里所有人……聆臺山上的所有人,又有什么資格,對我抱有一絲一毫的怨恨之心?” “二十多年的掏心掏肺,我拼盡全力,維護了你們名門之首岌岌可危的尊嚴!” “說到底,你們……也都只是一群無知又殘忍的廢物罷了?!?/br> 聞翩鴻握著他的短劍,邁開腳步,像是在自說自話,又像是在對誰抱怨著什么。 他知道的,其實從一開始拜入聆臺一劍派那刻起,就沒人將他視作同門的一份子。包括莫復丘重傷昏迷那段時間里,聆臺山內(nèi)外所有人,也只將他當成是復興門派的一樣工具而已。 他是真的笑了,只覺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樣愚蠢滑稽。因而他將短劍緩緩舉了起來,劍尖直指薛嵐因的眉心,視線卻漸漸發(fā)散向身邊的每一個人。 “聆臺一劍派,什么名門正派。頑固迂腐,不過是群愚蠢冷血的牲畜……” “一群牲畜……!” ——最后一句話適才脫口沖出,偏偏在說到一半的時候,這一串字字誅心的顫音卻是戛然而止。 聞翩鴻的手里還握著那柄待要揮掃出去的短劍。耳畔倏而傳來一道清晰悶響,是血rou被利器徹底貫穿撕裂的聲音。 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甚至薛嵐因已做好上去拼死一搏的準備——恰在此時,但見一把通體幽綠的龐大石刀,從后方徑直前來,幾乎在短短眨眼一剎之間,狠狠刺穿了聞翩鴻的腹部。 薛嵐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為在那柄重量可觀的粗厚石刀之后,站著的并不是別人,而是那剛剛還抱著丈夫痛不欲生的沈妙舟。 這下不光薛嵐因和晏欺怔然僵立在原地,就連周圍一眾身負重傷的門中弟子也忍不住紛紛驚詫地抬起頭來,望向聞翩鴻與沈妙舟二人所在的方向,俱不由駭?shù)脻M面扭曲倉皇。 也許聞翩鴻自己也還在無意識地愣神。但那石刀來得實在突然,沈妙舟不過一介四肢纖細的弱女子,卻到底是修煉多年的劍門出身,一旦脫手出刀所用到的力道,必然不可與尋常婦人相提并論。 故而那一刀橫向穿刺出去,聞翩鴻整具身體都不由自主地狠狠一顫。只可惜,自那一道猙獰傷處流溢出來的并不是血,而是一小縷接著一小縷由散狀流魂組成的黑色煙霧。 那時沈妙舟定定注視著面前高大出挑的男人,過了足有片晌之余,方揚起手臂,用力將那柄石刀自他體內(nèi)抽了出來。 隨后,再一次,毫不猶豫地砸進他的胸膛。 她一面低低喘息著,一面發(fā)了狠,將那石刀高高舉起,語調(diào)古怪而嘶啞地道:“你……你這……怪物……” “怪物!” “你這怪物啊??!” 沈妙舟語無倫次地出聲嘶吼著,兩行濁淚自她狼狽不堪的側(cè)頰淌了一路,無聲將衣襟浸得透濕。 一直到這個時候,聞翩鴻才緩緩回轉(zhuǎn)過身,麻木而又機械地扭動著他的脖頸,將那原像是刀鋒一樣的目光,化為錯愕,化為痛苦,以及那一絲堪稱微乎其微的柔軟——轉(zhuǎn)而不遺余力地,映照在沈妙舟肩頭。 他沒有還手。就像是木頭一樣站定在沈妙舟面前,任由她手中千斤之重的鈍厚石刀,一次又一次地砸落下來,貫穿他漸漸生出冰冷僵硬的胸膛。 而但凡是刀刃所觸及的地方,沒用多久,便迅速爬上一層死者尸體才會出現(xiàn)的青斑。似蟲蟻蠶食一般,頃刻自聞翩鴻胸口,一路蔓延至頸側(cè),最后停留在那半面猙獰扭曲的臉上。 ——薛嵐因率先意識過來,沈妙舟手里所抓握的那一把沉重石器,并不普通,而且于他而言,可以說是眼熟到了一定的程度。 “是厲鬼刀。”晏欺趕忙拉住薛嵐因的臂膀,低聲提醒道,“別過去,當心傷著你了……” 薛嵐因輕輕應了一聲,回頭帶著晏欺朝后退了幾步。眼角的余光再一次瞟向沈妙舟那一頭,便也在無形中認定了石刀的名字。 ——確是厲鬼刀無疑。 也就是聞翩鴻經(jīng)常帶在身上的那一把,曾一度殺人無數(shù)的兇刀。 第175章 驟死 傳聞中作為上古邪物的厲鬼刀, 在很久之前, 只是一把用以觀賞的普通石刀。 直到后來沾染了活劍族人的鮮血,斬斷無數(shù)活人苦苦掙扎的頭顱,嘗遍世間怨念與哀嚎的滋味, 便也漸漸煉化成為一把足以撕碎人魂的兇煞巨刃。 而在聆臺一劍派內(nèi)部, 能真正意義上觸碰到厲鬼刀的人,除了每日必要的看守弟子,也就只剩下莫復丘夫婦,以及那看似對厲鬼刀不聞不問的聞翩鴻。 莫復丘自然不必多說, 他成日坐在一張木輪椅上,根本不會主動過去找不自在。 至于聞翩鴻,但凡他能抓到機會, 便必然會拿走厲鬼刀帶出去興風作浪,事后再原封不動地歸還回來,以此避免受到同門其他人的懷疑。 而說到沈妙舟——她一直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女人,也始終保持著掌門夫人應有的持重與端莊。 所以在場所有弟子, 包括聞翩鴻在內(nèi), 壓根不會想到,這一向溫婉柔情的女人, 會舉著一把比她還要高出不少的猙獰石刀,恣意向前,徑自捅穿聞翩鴻的胸膛。 可事實就是如此。 她對著自己的師弟,對著這個曾經(jīng)與她交過心,有過一段特殊感情的男人, 大聲嘶吼,唾罵,反復不斷地喊他一聲——“怪物”。 “你告訴我……你想要得到什么,我們不能夠給?掌門之位,還是……還是名門之首這樣一個稱號?” “但凡是你想要的東西,權(quán)利也好,地位也好……我和復丘,都……都可以盡力滿足你的需求……可你為什么……為什么一定要取了復丘的性命……” “他……他是你師兄!谷師弟,他是你的師兄啊?。?!” 沈妙舟含著眼淚,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向他咆哮道:“自你上聆臺山那一日起,復丘將你視作親弟弟一般,尋大夫幫你療傷,手把手教你練劍……甚至將副掌門的位置交予你手上……他明明……那樣信任看重你……” “師弟,你仔細回頭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我們……我和復丘,何時……有做過虧欠你的事情?” 沈妙舟確是個愚蠢又怯懦的女人,沒錯。她并沒有什么城府,一顆心也死心塌地撲倒在聆臺一劍派和莫復丘的身上,從未去過多奢求什么。 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知足了,便理應得到上天的善待——一直到現(xiàn)在,她的丈夫,也正是因著她的膽怯與逃避,而在飽受死亡緊逼的折磨。 所以當她再一次抬起頭,與聞翩鴻相互對視的那個時候,她除了感到恐慌,更多還是無盡的內(nèi)疚與懺悔。 不可否認,莫復丘如今中毒性命垂?!_實和她的所作所為脫不開關(guān)系。 但說到底,她恨不了自己。 于是只能將這份難以承受的巨大痛苦,加倍拼命地,轉(zhuǎn)移向聞翩鴻的身上。她認為至少這樣,惶恐已久的內(nèi)心便能得到解脫。 ——然而,事情總不如沈妙舟所想象那樣簡單。 她手中一把通體泛綠的巨大石刀,不僅穿透了聞翩鴻外表一層薄如紙頁的皮囊,更在同一時間里,徹底撕碎他那一身頑固不散的魂靈。 偏偏眼前的男人,好似全無痛覺一般,掙扎執(zhí)拗著,繼而望入沈妙舟一雙透濕通紅的眼睛。 “你說,你和莫復丘,從不拿我將外人看待?!?/br> 聞翩鴻微微勾了嘴唇,笑容滿面,卻冷得異常刺人。 “那么……妙舟,我問你?!鳖D了一頓,他又繼續(xù)說道,“如果你一開始就知道,我是誅風門的聞翩鴻……” “你——還會像剛才說的那樣,盡心盡力滿足我的需求嗎?” “你還會……帶我上聆臺山,為我療傷……帶我一起習武嗎?” 話剛說完,沈妙舟面上明顯浮出一絲僵滯難言的情緒。 那一刻,聞翩鴻終于笑不出來了。 他整張四分五裂的面容瞬時垮了下去,伴隨著刀下魂魄燃燒一般的尖銳痛覺,他趔趔趄趄地扯開步伐,一再往后退讓,竭力與沈妙舟之間,拉開一長道模糊不清的距離。 沈妙舟動了動唇,似還想說些什么。但當她微微開口發(fā)出第一句音調(diào)的一剎那間,倏而一道青黑色的魂煙嘩然而過,幾近是在所有人未曾注意到的情況下,狠戾朝前,不由分說貫穿了女子纖細柔軟的咽喉。 ——她那一句話還沒說出口,也沒人能猜到她想表達什么。緊接著在那之后,人便正對著聞翩鴻所在的方向,無力折腰,沉沉一聲跪了下去。 “師……師姐?” 聞翩鴻神色驟變,站在原地愣了足有半晌時間,方才像是全然失去理智的一條惡犬,隨著沈妙舟猝然倒地的動作撲了上去,一遍遍瘋狂猙獰地道,“師姐……師姐……妙舟!” 漫山遍野飛舞的青黑色流魂,彼時如刀雨散落,輕而易舉便掙脫聞翩鴻的桎梏,紛紛揚揚向著沈妙舟喉間涌出鮮血的傷處,不受控制地伸出貪婪汲取的爪牙。 “不……不……停下來!都給我停下來……”聞翩鴻眼眶爆裂,雪白的眼底盡數(shù)染上一層如網(wǎng)密布的血絲,“……那是我?guī)熃?,那是我?guī)熃悖。?!?/br> 他仰頭狂吼,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想要制止流魂對沈妙舟進行慘無人道的蠶食侵蝕。 然而所有掙扎抵抗,都只不過是徒勞—— 沈妙舟適才刺向聞翩鴻那全力一刀,徹底絞碎他體內(nèi)用以支撐幻術(shù)的魂靈。 本體魂靈一旦遭到撕裂,聞翩鴻那身后一眾飛竄不斷的散狀魂煙,便也因此喪失被他一手掌控的能力。 漫天散亂紛涌的流魂,本就是過往無數(shù)亡者存在于世的怨靈,它們沒有自我意識,也就只能被迫遵從聞翩鴻自身魂裂之前,所下達的最后一項指令—— “殺。” 殺誰,其實它們并不明確。即便聞翩鴻早前心中想要千刀萬剮的人是薛嵐因,那流魂卻到底是一串沒有思維的死物,一眼望過去的目標,也只有對面那歇斯底里高聲厲喝的沈妙舟…… “殺!” “殺了你!” 殺了你—— 于是,魂煙驟然聚集,在那初日將升的半面天空當中,頃刻化為刀鋒一般銳利的影子。 似猛獸,似潮水,似呼嘯不斷的冷風,就在短短一瞬之間,倏而向下,將沈妙舟半跪在地微微發(fā)出顫抖的身體,轟然撕得粉碎! 一時之間,內(nèi)臟爆裂,鮮血噴涌。 前一刻還鮮活完整的一個人,甚至沒來得及說完她想要說的最后一句話,便由那無數(shù)魔怔兇悍的流魂,一次碾碎為滿地暈開的血沫。 聞翩鴻怔怔看著在他眼前瞬間消失的女人,似乎過了很長時間,才有所意識地伸出十指,輕而小心地,在那滿地血漬當中反復摩挲。 就像在撫摸她低柔微暖的側(cè)臉。 那時薛嵐因就站在旁邊,似還想往前再走那么幾步,然而腳跟方抬,手掌卻被晏欺緊緊扣住了。 “……別看了,都是自作自受。” 晏欺拽著他,擰著一雙眉頭,眼底仿佛有訴不盡的心事。 “嗯,那不看了?!毖挂蛱鹨皇?,將晏欺兩只眼睛蒙了起來。 晏欺“嗯”了一聲,還想對徒弟說點什么,嘴唇又被他一根手指輕輕抵住。 “你也別開口說話?!毖挂虻溃叭f一飛來橫禍,我怕留不住你?!?/br> 兩人互相攥著對方的手,站在晨光斑駁的大片林木之間,滿眼皆是人影過往,來去匆匆的散亂景象。 一眾在場的聆臺一劍派弟子,在此時紛紛不由得亂了陣腳。 有當場跌坐在地開始哭的,也有直接嚇暈過去的,最多的還是一些訓練有素的弟子,趕忙提著刀劍沖上前去,一批扶著倒地不醒的莫復丘,小心翼翼將他拖了起來,而另一批則微有恐慌地走到聞翩鴻身邊,將手中長劍顫巍巍抵向他的脖子。 聆臺山一日內(nèi)倒下了兩大重要人物,而那第三個,則是背景身份皆能讓人深通惡絕的邪教之徒。 沒人知道該怎么辦,也沒人能出來主持大局,甚至他們在慌亂無措的情形之下,都忘記要對晏欺師徒二人進行合理的處置。 所有人的眼睛,就盯在那跪坐于血泊中央,已然不成人形的聞翩鴻身上。 他們拿劍抵著他的咽喉,抵著他的心臟,抵著他的胸口。 ——但,沒人敢搶先下手。 畢竟一旦出現(xiàn)意外狀況,那貿(mào)然出手之人,很有可能就是第二個沈妙舟。 于是就只能這樣干僵在原地,任由流魂遍天飛竄,吞噬毀滅著聆臺山上的一切。 直到這般無聲的對峙持續(xù)了很久,那雙腿已漸僵滯的聞翩鴻適才抬起頭來,自嘲而又無奈地笑了一聲。 這時終于有人忍無可忍,站了出來,揚聲向他質(zhì)問道:“你笑什么?事到如今,你還有什么可以笑的!” 很快,亦有人在后憤怒接話道:“你給掌門下毒……又親手殺死了掌門夫人,怎還配得上這副掌門之位!” “夫人說得對,你就是個誅風門來的怪物!” “怪物??!” “你就是個怪物!” “都給我住口——!” 猝然一聲怒喝,聞翩鴻周身真氣炸裂,驀地將外圍一周謾罵叫囂的弟子震飛出去,胳膊連腿生生扭曲至一團,硬將人給磨沒了呼吸,死相凄慘至極。 隨后身邊再也無人敢開口說話,甚至畏于死亡,他們還不約而同將腳步往后挪了些許。 ——然而到了這樣一個時候,聞翩鴻已經(jīng)不想再殺什么人了。 他跪在沈妙舟原地消失的地方,只覺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什么劫龍印,什么掌門之位,在沈妙舟身死那一念之間,便也成了一片空虛。 “你們這樣一群人……又怎配說我是怪物?” 聞翩鴻仰頭對天,笑著笑著,像是有眼淚出來了。可他現(xiàn)在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又哪兒來的眼淚呢? 于是他只能哽咽,再痛苦中掙扎著大開喉嚨,肆無忌憚地嘶啞出聲道:“聆臺一劍派的今天,都是我耗費近半生的年頭,一點一點為重建出來的……” “你們以為,這腳下一片安逸的土地,都是誰辛辛苦苦一路守護至今的?” “莫復丘,沈妙舟?。?!沈……妙舟啊……即便到死,你也從不曾……予我半分信任?!?/br> 從來沒有,從來沒有過。 沈妙舟沒愛過他,他是知道的。 這樣守舊又不知變通的女人,一顆心都安放在她丈夫的身邊,永遠不離左右。 就算偶有片刻的動容,那也只是在情緒受挫的間隙之中,迫切尋找一個人充當依靠罷了。 而這樣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位置,可以被任何人替換,并不是非聞翩鴻不可。 “就算……是這樣,我也沒想過要害你?!?/br> 從沒想過,要你死在我的手上。 聞翩鴻兀自一人跪坐在原地,片晌用力咳了一聲,從嘴里噴出一團烏黑的煙霧。 所有人都以為他瘋了,實際沒有—— 因為只有聞翩鴻自己知道,在這世上,僅存唯一一個可以予他無盡溫暖的女人,已經(jīng)不在了。 第176章 承諾 如今的聞翩鴻, 足有半面胸膛被厲鬼刀徹底捅裂鑿穿, 如果沒有周身圍繞的絲縷殘魂作為聯(lián)系支撐的話,恐怕已經(jīng)被生生劈成了兩半。 厲鬼刀素來擅長斬斷人魂,這一點當初聞翩鴻在沽離鎮(zhèn)地底冒充任歲遷的時候, 就曾一度運用得從善如流。 他這一路, 走得可謂是遍地坎坷。先是因著薛嵐因兄弟二人的出逃,他遭到誅風門的追殺,為此險些丟了性命,甚至還毀了一張臉。 后時到了聆臺山這樣一個地方, 他原以為能夠改頭換面,跟著他的同門師兄弟,跟著他心心念念的師姐沈妙舟, 從此過上風光無限的一生。 但磨到頭來,師姐死了,而他沒解開劫龍印,反倒鬧了一場愚不可及的笑話。 聞翩鴻仍舊跪在沈妙舟化為血沫的地方, 頭還仰著, 一雙烏黑的眼珠子卻漸漸下垂了。 旁的人不知怎的回事,舉起長劍, 想上去將他撥弄兩下。然而手還沒能抬起來,聞翩鴻已經(jīng)躬身倒了下去,保持著仰面朝天的姿勢,嘴里噴出一灘一灘的黑霧,漸漸將他支離破碎的面容熏得一片臟污。 隨后沒用多久, 整個人便像是流沙般的碎裂一地,化為微渺細小的塵土,融進沈妙舟暴死后留下的血水之中,很快被吞沒了痕跡。 眾人先時一陣沉默,后又窸窸窣窣陷入一片嘩然。 有人問:“他……他死了?” “指不定,誅風門的人都是一群魂魄不散的怪物,誰知道他是真死還是假死?!?/br> 片晌,又立馬又人出來反駁:“只要被厲鬼刀給捅了,人魂都得開裂,哪還有沒死的道理?” “快來人!給掌門人醫(yī)傷要緊?!?/br> “對……對啊!要趕緊替掌門人解毒!” 如是一番手忙腳亂,山外稀薄的天色已隱約有些微亮。在聞翩鴻魂碎身死那一片區(qū)域,漫天籠罩的青黑色流魂也隨之一絲一縷地散了個干凈,不多時便也徹底隱匿了蹤影。 于是在他倉皇跪地的那一塊平地之上,除了沾有一灘沈妙舟的鮮血,還留有一張散發(fā)著濃重腥臭的死人皮囊。 那人皮不再有頑強不死的魂魄作為支撐,彼時已然駭?shù)盟姆治辶?,早已不復當年的溫潤白皙?/br> 縱然如此,薛嵐因還是一言不發(fā)地踱步過去,彎下腰身,試圖將那張原屬于兄長的人皮拾起來,事后小心潔凈保存。 然而山頂?shù)耐恋氐降壮睗?,尤其是融了人血進去,人皮一旦粘在泥上,便很難再被完整撕下。 薛嵐因尖著手指拈了半天,沒拈起來,晏欺便將涯泠劍遞了過去,輕聲道:“從底面挑進去刮,小心割到手。” 薛嵐因愣了一愣,望著手里的涯泠劍,訥訥問道:“弄臟你的劍怎么辦?” 晏欺道:“早送給你了,不想要了?” 薛嵐因微微抬眼,面前的晏欺滿臉沾著人血,衣服也都半干不濕地染成了紅色,適才梳高的馬尾眼下已經(jīng)披散下來,松松垮垮搭在耳邊,那樣子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當然薛嵐因自己也沒好到哪里去,渾身是傷不說,有幾處新疤還在不斷潰爛延伸,總歸是難得入眼的猙獰可怖,直叫人看了心生膽寒。 好在師徒兩人身上帶傷,穿著聆臺一劍派的青藍色衣衫,混跡在里里外外慌亂無措的門中弟子之間,一時也沒人主動上去招惹。 何況掌門夫人猝然身死,掌門人也被劇毒給折騰得半死不活,滿山都是與聞翩鴻一戰(zhàn)中身受重傷的弟子——殘的殘,死的死,他們自個兒都忙不過來,便更不會注意晏欺薛嵐因又有著怎樣異常的舉動。 于是徒弟蹲在地上刮皮,師父撐在旁邊遞劍,周圍的人影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偶爾帶著一兩人缺胳膊又斷了腿的,便就是哼哼唧唧地慘嚎一路。 其實一直到現(xiàn)在為止,薛嵐因的心情都還沒能徹底平復過來。 他埋頭小心翼翼處理著地上谷鶴白的人皮,只覺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場不切實際的夢。 他以往想象過無數(shù)種方式,來狠狠奪走聞翩鴻的性命,但因晏欺待在身邊,他便不得不將大多的仇怨擱置下來,以此換來愛人的一世平安。 畢竟始終執(zhí)著于復仇與廝殺,只會將他和晏欺雙雙拉入萬劫不復的地獄。 所以一旦想到這一點,薛嵐因心里留有一層底線,總歸會將晏欺的安危與否放在首位。 誰料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么長時間,他連死在聆臺山上的打算都有了——偏偏聞翩鴻在此時先行一步,甚至薛嵐因還沒全然回過神來,人也就這么無聲無息地沒了。 薛嵐因本以為,像聞翩鴻這樣的人,要么禍害遺千年,要么就死得轟轟烈烈,人盡皆知。 可他走得既簡單又輕松,基本沒遭受任何形式上的痛苦。這樣的結(jié)果,對于一個沾得滿手葷腥,理應不得善終的惡人來說,實在是太過溫柔了。 就連晏欺也忍不住道:“便宜他了,死這么痛快……” 薛嵐因想了一想,瞅著地上沈妙舟留下那一灘猩紅刺目的血痕,還是對晏欺道:“其實也還好,他女人都讓他給害死了——聞翩鴻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br> “那算不上是他女人?!标唐奂m正道,“沈妙舟那是姓莫的明媒正娶的老婆,怎就成他的了?” “哦,那就是……死也沒搶到別人的老婆?!?/br> 這話說得還挺在理,師徒二人頓覺心里一陣舒坦。 畢竟聞翩鴻這王八羔子一生顛沛流離,打打殺殺整整一輩子。也沒落得半點好處,折騰到最后眾叛親離且不說,還一不小心誤殺了心中摯愛。 反正到頭來,也就是個死不瞑目的下場。 薛嵐因低下頭,將那張人皮一點一點刮下來,最終放置在手心,以外袍輕輕裹住。 待再回身時,晏欺還蹲在旁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他。薛嵐因剛剛撥弄完一整張人皮,手還是臟的,沒法將晏欺牽住,便偏頭湊過去,吻了吻師父帶有微許血漬的唇角。 那會兒的薛嵐因,親眼目睹了聞翩鴻和沈妙舟的死亡,心頭仍舊是空落落的一片,總覺得缺了一點什么。 只有當再次抬頭看向晏欺的時候,他才會感到有些空虛的,碎裂的,遙不可及的幻夢,一點點地繞了回來,將他整顆心臟填滿。 聞翩鴻已經(jīng)死了,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