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憑欄沒有留意?，又說：“你有什么消息需要傳遞，便?寫在半寸細(xì)紙上?，置于其中——”

    “鐘憑欄。”昭昧打斷了她的話。

    鐘憑欄微怔。當(dāng)面時，昭昧鮮少這樣鄭重地喚她名字，令人心頭微跳，又故作鎮(zhèn)定?問：“怎么了？”

    昭昧鎖住她的目光，肅然道：“你何時送我母親這簪子？”

    鐘憑欄這才察覺自?己犯了什么錯誤。

    “既然是你那位朋友的作品，總不可能是在你流放之?前?。”昭昧條分縷析道：“但若是流放結(jié)束后，你與我母親可能的接觸，就我了解，只可能是趙娘子入宮的那一次。是也不是？”

    鐘憑欄張張口：“……不錯?！?/br>
    昭昧目光銳利如同質(zhì)詢：“你托趙娘子將它送給我母親，總不可能只為她添一件首飾吧?！?/br>
    鐘憑欄面露懊惱，又糾結(jié)幾分，忽而長吐一口氣，認(rèn)命般說：“你想的沒錯，這本是為給你母親傳遞消息?！?/br>
    昭昧追問：“什么消息？”

    鐘憑欄笑笑：“自?然是營救你母親的消息?！?/br>
    昭昧的心揪緊了，前?所?未有地感覺到自?己正在接近真相。她不錯過?鐘憑欄臉上?半點?表情，說：“你要營救我的母親。”

    “是。”鐘憑欄面色坦然：“雖說那時何賊還沒有出手，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大周已面臨累卵之?危，只要李益在位一日?，國滅便?在眼前?。那時我就想，若當(dāng)真有賊人攻入上?京，皇宮必然混亂，或許可以渾水摸魚，救出你的母親。可李益將后宮布防得?如鐵桶一般，我根本不能與你母親相見，唯獨那一日?她難產(chǎn)，李益召趙姊入宮，可能是唯一的時機(jī)，我便?將靠這簪子將信息送了進(jìn)去?！?/br>
    昭昧聲音發(fā)緊、身體前?傾：“后來呢？”

    “后來？”鐘憑欄短促地笑了下：“后來發(fā)生?什么，你不是知?道了嗎？”

    昭昧不知?不覺攥起拳，皺眉道：“我要你來說。”

    “那一日?的確很混亂，也的確是個大好時機(jī)，可惜李益沒打算放過?你母親，便?是在何賊攻入后，第一個想到的也是她，就提著刀去了，根本沒有給我們半點?準(zhǔn)備——”

    “夠了?！闭衙谅曇舯洹?/br>
    鐘憑欄沒有說下去。

    那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六年，昭昧以為自?己早就接受了現(xiàn)實，可現(xiàn)在才驀地發(fā)覺，原來她沒有。

    當(dāng)鐘憑欄說她曾想要營救母親時，她竟冒出一點?猶疑，總覺得?母親很可能并沒有死去。只是，鐘憑欄再度打消了她這異想天開的念頭。

    她再度自?鐘憑欄手中取過?簪子，摩挲著，說：“母親臨走?前?，將那簪子交給了我，說是我的成年禮物?！?/br>
    鐘憑欄靜靜地聽著，看著昭昧的目光帶著復(fù)雜的嘆息。

    “我以為那只是個簪子，現(xiàn)在看來竟不是了?！闭衙撂ь^，向鐘憑欄笑了下：“或許其中有什么她想告訴我卻沒辦法當(dāng)面說出口的話吧?！?/br>
    鐘憑欄喉嚨動了動，又咽下去。

    “可惜我見不到了?！闭衙琳f。

    那簪子已經(jīng)丟掉了，她曾努力地尋找，可目標(biāo)實在太小，而逃亡中她走?過?的路太漫長，尋找的過?程就像大海撈針，希望渺茫。

    或許她永遠(yuǎn)也不知?道母親要和她說的話了。

    昭昧看著那枚簪子，平復(fù)著心頭涌動的失落，再抬頭時，表情如常，聲音堅定?：“我會把?消息放進(jìn)去，你要以最安全的方式交到江流水手上?。”

    簪子容不得?太長的信息，所?幸，與江流水的交流亦不需要書寫太多，很快昭昧便?將扣好的簪子重新交出，由鐘憑欄封裝后以明教的渠道送到潁州。

    而目前?的潁州，李璋正處在興奮當(dāng)中。

    他先是聽從江流水的意?見，主動挑起了對趙孟清的戰(zhàn)斗，結(jié)果被趙孟清打得?落花流水，即使江流水調(diào)兵到潁州防守，及時解除了警報，也不免心生?不滿。

    然而，當(dāng)趙孟清攻入幽州后，江流水立刻以汝潁二州兵馬夾擊，轉(zhuǎn)瞬令趙孟清陷入危急境地，李璋又渾然忘記她先前?的過?錯，鼓掌歡呼、稱贊不已。

    他未足十歲，正是玩心重的時候，比起天天耳提面命的崔玄師，自?然更親近事?事?順意?的江流水，遑論崔玄師背后還有個偌大的崔家，即便?說一百遍他與崔家并無利益關(guān)聯(lián)，也不足以取信李璋，相比之?下，任家已遭滅門，只留下江流水姊妹幾人，其中江流水更是不良于行只能與輪椅作伴的廢人，在李璋眼里，沒有任何威懾力。

    他哪里看得?到長遠(yuǎn)，只覺得?沒什么比近在眼前?的開心更妙，江流水的舉動每每戳中他的喜好，日?漸一日?的，他更倚重江流水，無論什么事?情都要和她交流一番，就像孩童總想把?心情分享給玩伴，而你來我往的戰(zhàn)斗，只要不直接威脅他的性命，便?也只是游戲中的一環(huán)。

    但這開心并沒有持續(xù)多久。

    趙孟清畢竟不是吃素的，意?識到自?己被包圍后，當(dāng)機(jī)立斷，在應(yīng)對前?后夾擊的同時，調(diào)豫州兵馬北上?潁州，對李璋造成威脅，試圖圍魏救趙。

    比起讓趙孟清吃癟，李璋自?然更關(guān)心自?己的性命，一看到趙孟清發(fā)兵潁州就分寸大亂，連忙向江流水求助。

    江流水再度給她指點?一條明路：“請公主出兵?！?/br>
    她說：“邢揚二州盡在豫州之?南，如今趙孟清以豫州兵馬北上?進(jìn)攻我們，亦將豫州空門留給邢揚二州，只要公主調(diào)集兵力同樣北上?攻豫，趙孟清為保豫州，自?然撤兵?！?/br>
    李璋對這分析似懂非懂，唯獨對結(jié)論聽得?清楚：“可之?前?我們?nèi)バ?，好久都沒有收到姊姊的消息?！?/br>
    江流水道：“此一時彼一時，當(dāng)時危機(jī)已解，自?然不必著急，如今殿下求助，公主怎能不幫？”

    “是啊。”李璋肯定?地說：“她肯定?要來幫我的！”

    李璋便?按江流水的意?思向昭昧去信。如今他只識得?幾個字，寫不出全文，總要江流水寫一遍，他再抄一遍，對外便?好像他已經(jīng)能夠?qū)懙?像模像樣，而在江流水提議之?前?，類似的信函崔玄師總要主動為他代筆，這亦是李璋不喜歡他的地方了。

    江流水回到宅院時，任百川走?過?來，推著輪椅將她送到房間，關(guān)上?門，說：“又有消息送來了?！?/br>
    她自?懷中取出一枚簪子交過?去，說：“姓崔的盯得?太緊，明醫(yī)堂是不能去了，我按你說的又找了家‘明’字號的店，探聽了幾句，還真對上?了，那老板就把?這簪子給我，說有極重要的消息?！?/br>
    她咬住了“極重要”三個字，見江流水還在端詳那簪子，便?在她耳邊低語幾句，接著走?去守著門口，看江流水將簪子打開，取出短窄的紙條。

    江流水一貫沒有表情，任百川從她臉上?看不出消息究竟如何緊要，也沒有詢問，說：“我還接到了二姊和三姊的消息，二姊前?些日?子中了箭，沒傷到要害，但照她倆說的情況，嗐，這仗可不好打啊?！?/br>
    江流水是在汝州被崔玄師攔截的，彼時李璋兵馬正在爭奪汝州，且打向容城，其中或許便?有趁機(jī)尋回任家舊人的念頭，而江流水試圖從崔玄師眼皮子底下將人帶走?，意?料之?中地失敗了，但任家后人的名頭實在大有用處，崔玄師便?將她們姊妹四人悉數(shù)扣留，打的正是將她們啟用的念頭。

    如今，姊妹四人倒是都得?到了重用，只是全憑江流水居中cao作，與崔玄師當(dāng)初的設(shè)想大相徑庭。奔赴戰(zhàn)場的二娘天色、三娘海木既重現(xiàn)了將門的昔日?輝煌而名聲大噪，亦與留守江流水身旁的五娘百川一同構(gòu)成了江流水的堅強(qiáng)屏障。

    尤其是任百川。崔玄師意?識到江流水脫出掌控后，第一時間決定?寧可殺死不能放過?，便?向江流水動手，江流水昔日?功力再好，雙腿卻是軟肋，而江云江石又武藝不精，若非任百川及時出手，只怕江流水便?要毀于一旦。有此一劫，任百川也就拒絕了同往戰(zhàn)場的安排，直接留在此處，許多江云江石不便?處理的事?情，由她來做卻妥當(dāng)許多。

    江流水聽到任百川的擔(dān)憂，說：“不好打便?是了?！?/br>
    “喂?！比伟俅ǖ溃骸澳銉蓚€姊姊可還在戰(zhàn)場上?呢，你這說的是什么話？”

    江流水將紙條湊上?火苗焚燒，說：“你現(xiàn)在便?可以通知?她們，不好打就別打了?！?/br>
    任百川皺眉：“什么意?思？”

    江流水聲音極輕：“意?思便?是，可以放趙孟清來了?！?/br>
    第114章

    得到江流水的指點后, 李璋攤開了自己的?決定?，多?數(shù)人習(xí)慣了他的?剛愎自用，不發(fā)一言, 唯獨宋含熹堅持進(jìn)諫。

    江流水滾著輪椅去見李璋時，正與宋含熹碰見，彼此表面客套地行禮, 寒暄幾聲，江流水問：“宋大家可是去見殿下？”

    宋含熹不冷不熱地嗯了一聲, 便要?兀自前行，未幾步，江流水慢吞吞道：“宋大家當(dāng)真是滿懷忠義之人?！?/br>
    宋含熹頓住，又聽?而不聞，像以往每一次那樣相看兩厭，恨不能更快走開。

    見她走遠(yuǎn), 江石奇道：“我還以為她不是那樣的?人呢。”

    江流水問：“哪樣的?人？”

    “滿懷忠義的?人啊?！苯溃骸氨緛砺?說了她從前那些事, 我還以為她是個最會趨利避害的?人, 可現(xiàn)?在看來，又突然變成了大忠臣，真搞不明白?！?/br>
    “是啊?！苯魉溃骸叭绾尉妥冏髁酥页寄?。”

    江石更聽?不懂了：“難不成是摔那一跤，恨上?您了，才非要?和您作對？”

    旁邊江云聽?了，提醒道：“她摔那一跤, 與我們何干。”

    “啊, 是。”江石連忙說：“本來是和我們沒有關(guān)系的?，可說不定?她就懷疑上?我們了呢, 畢竟摔得那樣慘?！?/br>
    潁州偏北，冬日雪繁, 去?年?時節(jié)尤其降雪頻仍，又久不回暖，地面的?雪不待融化便結(jié)成了冰，任誰走過都要?小心?幾分。偏巧那日宋含熹腳下沒有留意，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了一跤，又滑出?幾尺，直接磕在后腦勺昏了過去?。

    她本來年?歲已高，這一摔，不僅昏了幾日，更是在床上?硬生生躺了兩個月，錯過了幾次重要?決策，以至于潁州落到如此被動的?局面。后來雖然能夠下床行走，卻損耗頗大，再不如往日健步如飛，人突然就衰老了下去?。

    可是，誰都會摔倒，尤其冰雪天?里，宋含熹想要?找到罪魁禍?zhǔn)祝瑓s捉不住半點把柄，只是離江流水越發(fā)遠(yuǎn)了，見了面點頭便走，正如此次，明明同去?見李璋，她硬是拉開一段距離，先一步進(jìn)入書?房。

    將要?開口，李璋劈頭便道：“你最好閉嘴?！?/br>
    宋含熹在前朝亦受盡尊敬，縱是李益，不發(fā)瘋時也做得好一手表面文章，如今遭這一堵，先壓了壓心?氣兒，才平靜道：“臣以為此舉不妥?！?/br>
    李璋道：“你怎么想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宋含熹堅持說下去?：“趙孟清尚在幽州，縱然公主調(diào)兵攻打豫州，趙孟清又怎么可能為了回防豫州而置自己的?安危不顧？”

    李璋依舊做自己的?事情，好像沒聽?見。

    宋含熹耐心?地將道理掰開揉碎了解釋，說：“與豫州之危相?比，趙孟清更重自身安危，便寧可棄豫州，亦不能棄幽州。如此，他勢必仍向潁州進(jìn)攻以解幽州之圍，而您向公主求助，非但不能解潁州之圍，更令公主兵馬長?驅(qū)直入。這分明是引狼入室！”

    “你這是什么話！”李璋猛地撂開筆，道：“那是我姊姊！”

    “她亦是東南四州的?主人！”宋含熹道。

    “那又如何！她是大周的?公主，而我是大周的?太子，我有危難，她自然要?來救我！”李璋皺起眉頭，不耐煩道：“宋含熹，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宋含熹竟無言以對。

    是的?，李璋是大周的?太子，當(dāng)初為扶持他繼承復(fù)國之志，她與崔玄師沒少向他灌輸這一觀點，并一再強(qiáng)調(diào)公主必須歸附于他的?名下，如今可倒好，公主斷然拒絕歸附，太子反倒當(dāng)真以太子自居，以為這名頭無往不利了。

    宋含熹不說話，李璋也沒再客氣，直接喊人送客。宋含熹走出?門去?，又與江流水迎面相?逢，這次連點頭也沒有，便擦肩而過，心?頭卻想起那句質(zhì)疑。

    她何時竟成了滿懷忠義之人?？尚?。她從來不知何為忠義。

    宋含熹慢條斯理地收攏衣襟，腳下一轉(zhuǎn)，走到崔玄師的?府上?。她勸不得李璋，便來勸崔玄師。

    崔玄師見了她便知來意，道：“殿下如今正厭惡我，凡我所言，他必駁斥。此番我也勸不得?！?/br>
    宋含熹怒道：“那便坐視不理，任公主踏平潁州嗎！”

    崔玄師訝異抬頭，道：“總該是趙孟清才是。莫非宋大家以為公主威脅更大？”

    言罷，他沉吟片刻，試探道：“或者，宋大家在意公主甚于趙孟清？”

    “崔相?自然不在意公主?！彼魏涑爸S：“公主若是踏平潁州，只怕還要?崔相?位居上?首！”

    崔玄師目光微動，面色稍沉：“宋大家若言及此事，那么，我倒也可提提宋大家的?學(xué)生如何做了公主臂膀?！?/br>
    他忽而微笑，說：“倒是奇了。有李娘子在，若公主當(dāng)真踏平潁州，宋大家難道不該額手稱慶嗎，如何這樣慌張?！?/br>
    宋含熹笑了：“看來崔相?當(dāng)真?zhèn)淞撕舐??！?/br>
    崔玄師云淡風(fēng)輕道：“二者悉為周嗣，太子既已如此，公主亦無不可?！?/br>
    宋含熹扭頭便走。

    最終，誰也未能勸服李璋，那求助的?消息便送到了昭昧的?手中。

    “舉兵豫州？”曲芳洲皺眉：“這恐怕不能解潁州之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