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家族能在地方興盛百年，必然有某種世代信奉的處事哲學(xué)。宗祠將這種哲學(xué)和家史融在一起，從而找出某一種維系命脈和繁榮的平衡，再灌入到每一個大大小小的家庭里去。

    這種哲學(xué)，大至家族的抱負(fù)，小到待客的禮節(jié)，不只是同宗的默契羈絆，也構(gòu)成了某一種世家大族的驕傲，縱然有朝一日沒落了，也仍舊有受人尊敬的體面。因每一個從封建王朝過渡來的國度，財富都不是唯一的衡量標(biāo)準(zhǔn)。

    驟然暴富的人往往會更加失落，因他們現(xiàn)某一種鴻溝非人力可以逾越。這些鴻溝刻在男嬰的第一聲啼哭里，祖母嚴(yán)肅冷淡的臉龐上，亙古綿延，囿于時光沉下來的典范，又獲得某一種乎世俗的灑脫。

    他們是古老國度的活化石。

    高家固然是禮數(shù)森嚴(yán)的，卻決不讓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感到半分不安和拘束，傲慢的洋人才會在禮節(jié)里鉆研捉弄人的把戲，而值得高家借此威懾和怠慢的人，并沒有許多。

    旁人對世家大族的敬畏，產(chǎn)生了諸多可怖的想象，比如靳筱，她一路忐忑的緊，唯恐見著一大家子高傲譏誚的臉，卻現(xiàn)并非這般。領(lǐng)著她和四少的婆子瞧起來慈眉善目，一路輕語叮嚀，又話語間透露高家的老爺夫人也是好相與的，不過幾步路，便讓人心里安定了許多。

    可她還是恍惚的，縱然面上連唇角的弧度，都是她從前面對顏家的公婆，慣然擺出的，可她的心卻飄飄蕩蕩的，像有一點不安，卻說不出是為什么。

    他們進(jìn)了前廳，已有個女子等在那里，穿著時興的短襖長裙，瞧起來端莊又大方。再一看，旁邊有一個咳嗽的男子，大約是那位身患癆疾的二少爺。

    今日太陽出來，不再陰冷，高家的二少爺便坐著輪椅出來。他同客人行了禮，寒暄了幾句，又指著他身旁的女子，“是我的小meimei，”

    他每說幾個字都要停下來，大約是想咳嗽，卻還是寧愿抿著嘴費力地呼吸，又不好意思地笑笑，“叫姝菡，今年剛留洋回來。”

    他說到這里，又隱忍地抿住嘴，叫靳筱也忍不住擔(dān)憂地看他，生怕他這樣忍著不咳出來，反而喘不過氣，最后暈過去。

    二少爺說了這些話，便盡了兄長的責(zé)任，那位小meimei瞧起來落落大方，便接替了她兄長與客的使命，沖四少笑起來，“我留洋時，同四少讀的一所大學(xué)，是不是要喊一聲學(xué)長？”

    靳筱也禁不住打量她，四少話里的大學(xué)，總是遙遠(yuǎn)的，要在海上漂泊數(shù)月，才能抵達(dá)。她不曉得哪天可以親眼瞧一瞧他生活過的地方，這樣的事情，光是想要想，都覺得虛渺，輕飄飄地放在她心里那件裝滿愿望的本子上，要等某一次眷顧和幸運

    可是姝菡卻同他讀過同樣的大學(xué)，遠(yuǎn)渡過同一片海域，那大約也走過那條開了廣東飯館的街道，叫她心下里滿滿的艷羨。

    同高姝菡透的一丁點活潑比，四少卻沒有這樣熱情，不冷淡，卻也親厚不到哪里去，聽高姝菡同他提起留洋，便回她道，“家父同高家交好多年，姝菡叫我一聲哥哥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他又指了指靳筱，眉眼便柔和了許多，“這是你嫂嫂，靳筱。”

    他這樣講，倒讓靳筱委實不好意思，微微低了頭。高姝菡瞧見她耳梢的一點紅，面上的笑卻一分未少，仍舊是春風(fēng)和煦一般的，也不顧靳筱其實比她年紀(jì)小一些，親切地上前問候，“靳jiejie生的真好看。”

    高姝菡領(lǐng)著他們?nèi)フ龔d，高司令還忙于公務(wù)，胞弟高先生同一干高家的女眷已經(jīng)等在那。

    大抵因同長輩聚會，未見什么女子著時興的著裝，大多以莊重為主，瞧見靳筱，那幾個女子倒先頷微笑，叫靳筱也忙回了笑，一面又覺得自己之前的忐忑，小家子氣的很。

    高家的主母坐在主位，她cao持這樣大的家族，又逢如今的年頭，自然是精明能干的，若只是個慈祥的老太太，反而成了家族的麻煩。 因而她問四少家中的情況，面上雖然帶著笑，也讓人覺得親近不得，自然她本人，也沒有親近他人的意愿。

    顏家是新興的軍閥，顏老爺子當(dāng)年，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軍官，要背靠大太太的家族，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如今的軍閥也大抵如此，多半或機(jī)緣巧合、或蠅營狗茍地掌了軍權(quán)，便坐鎮(zhèn)了一方。

    沒有值得夸耀的祖上，遇上曾經(jīng)的高門大族，縱然是獨掌大權(quán)，也莫名短人一截一般。

    高家對韓家，大抵也是看不起的。

    瞧不起，便說明在某些方面，固然是干凈一些，體面一些。名望厚重的高門大族，理應(yīng)在各方之間周旋，維持家族的繁榮和平衡，才是慣然的做法。

    可高家這樣的人家卻要冒滅族的風(fēng)險去同韓家奪權(quán)了，可見世道已多變到何種地步。

    四少沉吟間，高司令進(jìn)了正廳，他年齡同顏老司令小一些，看起來還春秋鼎盛，聲音也是洪亮的，看見四少，健步走過來，高聲道，“徵北來了，來讓我看一看?！?/br>
    四少上回見到他，還是留洋前，在家里的聚會上。那時候自然是沒有人注意他這個小兒子的。三哥剛剛婚配，娶了東邊有名的合家獨女，固然是一件極好的親事，卻讓有些人的籌劃落了空。

    勢力再大的家族，也不過是一張棋盤上的某一處群落，要從瞬息萬變的局勢里謀新的出路，在許多的天平上加不同的砝碼。

    比如如今，高司令拍著四少的肩膀，面上的親切，好像是看自家的兒子突然長成了，四少眼里的笑意，也像在看一個敬重的長輩。

    再比如今日幾個女眷對靳筱的客氣，大抵也是賣四少人情，方便日后的許多事情。

    都是天平，都是砝碼。

    他們一行到飯廳里入了坐，高家縱然男丁稀薄，尚且有幾個頂事的女婿。幾個男子坐在一起，斟了一些酒，因方才飯前已話了許多的家常，便難免說一些時事。

    “徵北，”高司令示意身邊人同四少倒酒，“南方可還好了？聽聞鬧得很不像樣子?！?/br>
    革命黨的聲浪越來越大，各方勢力集結(jié)，美國的，日本的，同顏家的勢力不過隔了一道省界。顏徵楠沒少往南方投兵投錢，至于效果，大抵是有的，聽聞現(xiàn)在信州城思想審查的的厲害，雜志都辦不大下去。

    不可談獨立，不可談自由，孔孟也被人拿出來，三從四德時不時被人提起。統(tǒng)治的那幾位自然知道這是最好的控制方法，不然入不了幾千年的帝王學(xué)說?？尚碌奈幕丛床粩嗟挠窟M(jìn)來，人們對傳統(tǒng)的抵制，除了要自由、要接觸束縛，還因?qū)锥茸兏?，國運卻仍舊不爭氣的恨鐵不成鋼，只覺得是因為變了制度，還不夠徹底。

    新的思想從南方傳進(jìn)北方，透過學(xué)生，通過小報，透過城市里原本不多的工人。北方自然是人心惶惶的，四少卻慣然覺得這種惶然，很有些小題大作，只笑了笑，“他們十年前弄得那一套，大伙不也看出來，不頂什么用了嗎M;5T'ns:”

    高司令卻搖了搖頭，“南邊現(xiàn)在，蘇聯(lián)也摻和了，你不懂，他們現(xiàn)在還要拿土地做餌，很得人心?！?/br>
    四少喝了口酒，大約懂他的意思，南邊亂了，北方的那些齟齬就得放下。殺子之仇也好，省界之爭也罷，都得放下來，為幾家的榮華富貴，共抗時局。

    也怪不得會來找他。

    如此看來，南方亂起來，確實很麻煩，若天下太平，他父親還會想把勢力往北推一推，不只是淮河，還要再北一些，中原，總是很好的。

    四少放了酒杯，“土地作餌？” 他想了想，眼里有一些輕視，“太平天國拿土地作餌的時候，也沒敢這樣正大光明地說出來?！?/br>
    從來革命，都未如何動過農(nóng)民的念頭，如今卻也覺得勢力不打夠了，打起土地的主意?？赊r(nóng)民，四少笑了笑，中原的農(nóng)民已經(jīng)這樣慘了，慘過幾十年前，可是如何？還不是在軍閥的鐵蹄下面討生活，得過且過地活了一日又一日。

    高司令未接他的話，沉默了一會，高夫人適時地吩咐人加一些菜，幾個小輩講了些笑話，才算過渡過去。

    在場的幾位又同高司令敬酒，說一些吉利話，高司令一一應(yīng)了，推杯送盞，又講了幾樁顏老司令的舊事，一副親厚長輩的姿態(tài)。

    他瞧的出來，四少確然是個守舊派，以他的年紀(jì)，守舊到這樣的程度，大約是承他父親的教育。

    道家教出來的孩子便是這樣，從來顏徵東和顏徵楠身上，還看不出顏老司令的老莊思想，卻被他的小兒子學(xué)了個十成十。

    可聯(lián)姻仍是要聯(lián)，高司令已有許多能干的女婿了，還守在他身邊，并不需要再多一個如何能干的女婿。他只需要一個顏家的兒子，一個兩家交界之處，坐鎮(zhèn)一方的督軍。

    他可以守舊、可以迂腐，但他姓顏，他有兵權(quán)，便足夠了。

    高司令夾了道菜，面上仍舊是平淡的，他胡子有一些鬢白了，卻未顯出什么老相，反而因他的魁梧，看起來莊重。

    他吃了幾口，又清了清嗓子，“你留過洋，該知道，居心叵測的宣傳足以鼓動人心?！?/br>
    他笑了笑，“南方有許多年輕人，年輕人，總是很好煽動的?！薄緋 0 18備用站】：Po18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