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掌柜這一趟出去就準備帶上許文慶和魏清和，一則探探外邊到底怎么個情況，魏令貞和魏清和兄妹二人的爹娘還在歙州；二則看看有沒有機會去看看地洞里的糧食還在不在。

    自己一手教出來的徒弟什么底子沈烈還是清楚的，只要不是直面撞上那種幾十號人抱團的，稍避著點這種小團體，出入是不用擔心的，而在山林里怎么避野獸避人，原本也是他和陳大山著重教的。

    沈烈和陳大山也需要知道外邊的情況，只是村外村和谷內(nèi)這么些人在，他和陳大山不那么方便遠行。

    沈烈略想了想，沒先應(yīng)下，而是讓許掌柜再等兩天，他讓許文慶去問了問馮家那邊有沒有意向去外邊看一看。

    要論青壯最多，當屬馮氏一族。

    馮氏那邊自是應(yīng)下的，他們一族人都在山里，自然也不可能一兩年不看山外什么情況，由馮大郎和他一個族弟一起，跟許家人結(jié)伴探一探山外。

    許掌柜一行人五月初離村，直到五月下旬某一天夜里才回到村外村，近來村子外圍每日里都有人等著，入夜后大多是許文泓兄妹幾個在外邊等。

    父兄舅舅出去二十多天未歸，越等越心焦的許文泓兄妹幾個見到父兄和舅舅都平安回來，心下才狠狠松了一口氣，又看他們都挑了糧回來，眼里也帶了幾分歡喜。

    天雖暗了，各家也還沒睡，村外村的人隱約聽到動靜都迎了出來。馮家兄弟急著回村，見過沈烈他們之后就告辭了，只許掌柜與圍過來等消息的各家人說山外情況。

    在外奔波趕了二十多天的路，也不差這一會兒，陳有田他們幫著把糧食往里挑，人都到草棚里坐下，桑蘿給倒了幾杯茶水讓聲音都有幾分嘶啞的三人先喝了點水潤了潤喉，許掌柜這才說起這次外出探到的情況。

    “祁陽縣沒了。”

    一出口就叫眾人都愣了愣。

    沈烈只一瞬便反應(yīng)了過來：“去歲那一把火后沒人修復(fù)吧？”

    與其修復(fù)一座燒成廢墟的空城，不如去奪下一座城池。

    許掌柜點頭，“是，我們之所以這么久才回，便是因為這個原因，祁陽縣現(xiàn)在就是座廢墟，山外路邊時不時有敲鑼招攬山民的胥吏，要么是附近縣里的，要么是歙州的。我的路子除了祁陽縣便是歙州了，便帶著大伙兒走山道摸到了歙州，這才在外耽擱了這么久?！?/br>
    陳有田問大伙兒最關(guān)心的問題：“外邊現(xiàn)在怎樣？還打戰(zhàn)嗎？”

    許掌柜嘆氣：“怎么可能不打，不過跟一開始的到處亂打也有區(qū)別了，從北邊第一支隊伍揭竿到現(xiàn)在，也近三年了，倒是打出了眉目，一堆亂七八糟的王要么被大的勢力收編歸順了，要么被滅了，現(xiàn)在只留下了六家，打下的地盤也有人守了，恢復(fù)了幾分秩序，至少有守軍的州縣是這樣?！?/br>
    眾人相視一眼，沈烈問道：“不知是哪六家？”

    許掌柜道：“歙州現(xiàn)在有人守，我怕進去容易出來難，也沒敢進，花了點金銀打點，請人幫我找到原本在王家的一個老相識出城一見才探到的消息，去歲大乾皇帝一死，大乾兩位手擁重兵的國公，一在京師稱王，一在北邊擁立一位皇室旁系子弟為王，當然，這會兒那小皇帝也退位讓賢，聽聞已病死了?！?/br>
    是不是讓賢，真病死還是假病死，這里也沒人在意。

    許掌柜繼續(xù)道：“現(xiàn)今京師那邊自成一國，國號為陳，北邊那個國號為齊，另四位便是底層揭竿的反王了，一稱秦王，一稱吳王，一稱燕王，咱們淮南道如今便是在一位姓李的反王治下，國號為楚?！?/br>
    盧二郎一聽這都六國了，皺眉：“那這還有得打吧？”

    許掌柜卻是搖頭：“未必，聽聞齊王年輕驍勇，自稱王起至今未嘗敗績，勢頭頗猛，如今兵臨秦國，秦王好似要歸降了。”

    他這話一落，上過戰(zhàn)場的如沈烈、陳大山、施大郎和盧二郎都明白了這是什么意思，讀書多如王云崢、桑蘿，也很快領(lǐng)會得，臉上都露出了幾分笑意來。

    爭奪天下，最怕是各方勢力膠著，如有一方特別強勢，這亂世被平定的速度相應(yīng)的也會變快。

    陳大山笑了起來：“這是個好消息?！?/br>
    山里雖也能過活，但誰不盼太平盛世呢。

    桑蘿問許掌柜：“外圍山里怎樣？”

    許掌柜道：“有人，不多了，也可能是我們沒碰到?！?/br>
    沈烈道：“能藏進來的應(yīng)該都藏進來了，內(nèi)圍只咱們知道的這一片有七個聚居村落了，更遠處肯定也還有，再多的怕是也沒了，畢竟當初沒提前進山的基本被趕進了縣里，或是被殺，或是被擄，像鄭屠戶和東哥兒家這樣幸運逃出來的有幾人？被擄的人如果幸運還活著，應(yīng)該是隨叛軍落在了其他州縣城池里。”

    他說到這里看眾人，道：“外邊局勢我看相對穩(wěn)了，應(yīng)該不至于亂成去年那樣，山里也還算太平，我看咱們就算不知道大局勢什么時候完全穩(wěn)住，但在這山里也算是能過上太平日子了。附近也沒什么猛獸，咱們自己武力也夠自保，若不然趁著這次許掌柜他們外出了，正有由頭，谷中老弱有想住到外邊來的住出來？以后真有應(yīng)對不了的再避進去就是？”

    山谷雖好，但太小了，能見到太陽的時間也短，久住對身體并不那么好，要種地完全可以夜里進去，農(nóng)忙時在里邊住一段也就是了。

    這話一出，大家都有些心動。

    盧二郎先就笑了：“這個好，我每次回去，我家阿戌都惦著和沈安他們一起讀書?！?/br>
    施二郎也笑：“我家巧兒也一樣，那今晚就接出來，先擠一擠，回頭再搭幾間木屋也就夠住了，附近的人就是覺察到咱們?nèi)硕嗔耍仓划斒歉S掌柜他們進來的，不會多想。有要用的東西等再添幾間木屋以后慢慢往外取就是?！?/br>
    事情商量到這兒了，一直等著的許文茵這才逮著機會，問道：“爹，你找的是王家的管事嗎？王家沒事，那你問過我外祖和外祖母可好不好？”

    她滿眼的期盼，許掌柜卻垂下了眼。

    一直沒問王家情況的王云崢皺了皺眉，心里有絲不安漫延開來：“姨父？”

    桑蘿這才注意到許掌柜父子和魏清和自歸來后面上都沒什么喜色，她原以為是在外奔波勞累所致，現(xiàn)在看許家父子和魏清和神色都不對，才意識到什么。

    其他人顯然也覺出不對了，面上的喜色都收住，許文茵已經(jīng)急了：“爹，你說話呀?！?/br>
    許掌柜眼圈微紅，聲音有些發(fā)澀：“你們外祖父外祖母，在王家剛亂的時候……沒了?！?/br>
    許文茵眼淚一下子滾落了下來，許文泓和許文博也紅了眼，王云崢雙拳緊握，從前寡言，這一年多開朗了些的少年身子微顫，盯著許掌柜問：“姨父可問了我祖父祖母叔伯嬸娘兄弟姐妹們可平安？”

    問的是平安，神色卻銳利防備似一匹受傷的孤狼，等著懸在眼前的那一劍劈下。

    許掌柜沉默沒說話。

    王云崢再看他舅舅，見魏清和也垂了眼，少年忽而就笑了起來，一邊笑著，一邊就紅了眼。

    都活著，正好是他嫡母掌內(nèi)宅，正好他外祖父外祖母就在亂中沒了，笑著笑著就微仰了頭，可仰著頭卻還是止不住落淚。

    在那冰冷的后宅里竭盡全力護著他長大的人，侍候了老太爺和老太太一輩子的人，因為他娘和他這個礙了旁人眼的存在，把命就那樣搭在了那座冰冷的大宅里。

    他礙了人的眼，可他娘當初有得選嗎？他有機會選嗎？

    沒人給過他們選擇的權(quán)利。

    第208章 大齊

    又一年秋，外圍的老林子里早少了人煙，植被又稠密瘋長起來。

    南邊的秋是一片深濃的綠意涂染著或金或紅的點綴，六七個扛著布袋的漢子穿行在這山野間，其中一個問另一個：“大山，咱一會兒真的能在外邊找到買主??？”

    “能，專有在外頭山邊等著交易的，東西看上了，咱要什么，他想辦法進城弄到出來跟咱換什么，就是會壓一壓咱們這些東西的價錢?！?/br>
    說話的這兩個，不是陳大山和他大舅兄周大郎是誰？

    除了這郎舅兩個，同行的還有盧二郎、鄭家大郎、馮柳娘一個叔叔、東哥兒爹和這一年已經(jīng)十五歲的施大牛。

    他們在深山里吃的東西能種，陳有田他們幫著做了織機，布也能織，只鹽不太好弄，進山的第二年就有人缺鹽缺得狠了，當時就是弄了點山貨出來，想著法子讓人進城給換了些鹽，自然是許了那人好處的。

    藏在山里的山民可不只他們，顯然早有人這樣干了，漸漸就有人專做這營生，在離歙州城外有一段距離的山里漸漸就形成了暗市。

    有了這個暗市之后，藏在山里的山民生活就便利得多了，種瓜種豆，種菜養(yǎng)雞，雖缺水田，但山地上種豆也能果腹，再有像沈烈他們那幫武力值強的能打獵，日子過得竟比逃進山之前的那一兩年安適幾分。

    種的養(yǎng)的都是自己的，不用交稅，不用服役，不用擔心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被抓了壯丁，幾個村抱團練武，還沒有那不懷好意的敢打主意，可不是心安舒適？

    這是陳大山第三次往外來了，他一直頗照顧岳家，從前出來買鹽少不得要帶上他岳家那一份，周癩子哪好意思總沾女婿這便宜，這一回就早早攢了些東西，讓大兒子跟著一起出來了一趟。

    陳大山和盧二郎都是出來過的，一近歙州，熟門熟路就往從前的暗市那一處摸去，只是這回有點蹊蹺，原本怎么著也有幾個人影的地兒，今兒一個人也沒見著。

    “換點兒了？”盧二郎疑惑問道。

    “往附近找找?！?/br>
    幾人分頭散開，各走了兩刻多鐘折返，一個人影都沒見著。

    陳大山納罕了：“這要換地兒也不能換太遠吧，離城遠了誰找得到？”

    一群人都傻眼，倒是東哥兒爹，猶豫著道：“會不會是官府在查？”

    大伙兒面面相覷，馮柳娘那位族叔道：“不能吧？他們打生打死占地盤都來不及，現(xiàn)在有心思管我們？”

    陳大山略沉吟：“你們在這等等，我摸到靠近城門那看看。”

    ……

    歙州城城門守衛(wèi)森嚴，陳大山遠遠看著，除了城樓上有衛(wèi)兵巡邏，城門處也有人守衛(wèi)，偶爾有人進出都會驗看過所，但相比上一次遠遠看到，好似有哪里不一樣？

    是了，衛(wèi)兵的站姿。

    這一次看到的衛(wèi)兵和數(shù)月前他和沈烈出來那次看到的絕對不是同一批人，不，甚至不是同一支隊伍，紀律和精氣神完全不一樣。

    再有一點不同的就是城門外不遠處多了一堵土墻，土墻邊這會兒還有三五個人在那站著，不知是看什么，他看衛(wèi)兵沒有干預(yù)的意思，也就神態(tài)放松的走了過去。

    原是一面布告墻。

    這東西從前在祁陽縣時是立在縣衙門外的，現(xiàn)在倒弄到城門外來了？

    陳大山看著那墻上貼的新舊不同好幾張布告，上邊的字頗好看，奈何他一個也不識得，轉(zhuǎn)頭看看旁邊幾人：“兄臺，這寫的什么？”

    那人比他也沒好哪去，瞧瞧城門方向，道：“我們也不識字啊，說是下午會有衙役來給念。”

    陳大山：“……”

    他搓搓額頭，掉頭就走了。

    ……

    “回來了！”

    “怎么樣，什么情況?。俊?/br>
    幾個在山里等著的人呼一下起身，迎了過去。

    陳大山頂頂腮幫子：“大牛，你跟我出去一趟?！?/br>
    施大牛忽然被點了名字，不明所以，不過山里這些人對沈烈、桑蘿和陳大山都是格外敬重的，他也不問，東西一放下跟著就走。

    陳大山把人領(lǐng)到那布告前：“你不是跟著念了書嗎？你看看，這都寫的什么？”

    施大?？粗菨M墻的布告，愣了愣，旁邊幾個等著衙役來給念布告的喲了一聲：“小兄弟識字？”

    看施大牛那粗布短打，露出一臉了不得的訝異。

    施大牛給對方幾人這一鬧，心又有些打飄，又有些打怵，脖子上爬起一片的紅：“我、我認字不快，沒學(xué)到多少?！?/br>
    可能還不如他小堂妹呢。

    這話沒好意思說。

    陳大山催他：“識得多少算多少，把你認識的念念看。”

    施大牛哦了一聲，挑著貼得最早，看顏色也最陳舊的一張，嗑嗑巴巴念道：“平李世渭大……這兩字不認得?！?/br>
    “自……后邊四個字也不認得?！?/br>
    “不認得的跳過去。”

    “政散民流，盜賊交……”這回也不說不認得了，停了一停，繼續(xù)讀道：“……宇離……，……首，……被……之，……無……”

    讀到這里，施大牛實在讀不下去了：“大山哥，我認得的字不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