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命
兩人分坐兩邊,不約而同看向窗外,樹葉被點點晨光照得斑駁,有勤快的鳥兒跳躍著嘰嘰喳喳。 “你知道盛文成并不是賀衍第一個下手的人么。”杜康宜聽著歡快的鳥鳴聲陷入回憶,“第一個死的人是杜玄同?!?/br> “姨夫?” 盛嬌頤顰眉,既是為他說的話,也是為他這般不客氣的稱呼自己父親。她記得,表哥很敬重姨夫,怎么會直呼姓名…… 杜康宜神情有一瞬間猙獰,牙齒咬得緊緊的,許久,艱澀擠出幾個字,“他不是你姨夫,他是個畜生。”深重的呼吸之后,男人勉強拾回平靜,“賀衍在你十二歲生曰的前一天殺了他,然后,在你生曰之后才對盛文成 和其他人出手?!?/br> 盛嬌頤心跳亂了節(jié)奏,全身血管突突的漲。 杜康宜卻突然轉了話題,聲音柔然而縹緲,“你知道我娘怎么會嫁給那個畜生嗎?”不等她回答,他自顧自繼續(xù),“其實他一開始看上的是你娘,但是……你娘十四了,太大了,這才退而求其次娶了我娘?!倍趴狄宿D過頭來看她,嘴角扯了幾次,似乎想笑,卻怎么也不成功。 “你又知道我娘嫁給他的時候多大?十一歲,那個畜生已經(jīng)三十三歲了?!?/br> 盛嬌頤竭力的喘息,如離水的魚,對于不可知的未來早早感到恐懼。 “很早之前瓜爾佳氏就已經(jīng)是個空殼子,看著繁盛其實負債累累,他替他們還了債,一點點將瓜爾佳的祖業(yè)變成自己的。呵,在外風光無限的瓜爾佳氏,其實就是他的棋子。 他要娶我娘,所有人都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殊不知他、他就是個畜生!他不是人,人怎么可能只喜歡十歲的小丫頭……” 杜康宜說不下去,不得不再次停下調(diào)整呼吸。 一些無足輕重的細節(jié)驀然清晰起來,她想起來了。姨夫每次給糖,都要抱她坐在自己腿上,一只手摩挲她后背。而小姨總是蠟黃著臉,神色懨懨,見到姨夫便如驚弓之鳥。姨夫一給糖,小姨就會喊她過去幫忙做些無關緊要的事。 她有一次午休起得早,撞見小姨躲在娘親懷中哭,“他怎么下得去手,造孽、造孽啊,阿姐,我死后是不是還要和他一起下地獄……阿姐,我好怕……” 她那時候根本不懂她們在說什么,只當小姨心情不好,轉頭找表哥玩去了。 自以為美好的記憶,竟是最丑惡的…… “后來,你娘嫁給了盛文成,在盛文成欠了賭債的時候,他又以大恩人的姿態(tài)出現(xiàn),替你爹填上了。 他一直遺憾沒能早點認識你娘,后來有了你,你與你娘足有七分像……他本想你八歲就娶回來做妾,是你娘和我娘一齊哀求,才拖到了十二歲。” 盛嬌頤什么都無法思考了,嘴唇囁喏,怕驚擾到空氣般氣若游絲,“那我爹……” 杜康宜冷笑,“呵,在那些人眼里,只要能保得住榮華富貴,兒女又算得了什么。” 盛嬌頤還在掙扎,問出毫無意義的問題,“我娘她,她早知道……” 杜康宜抿唇,沉默片刻,道,“本來你十二歲生曰一過,就該被接來南京。但那畜生死在了去上海的路上,再后來的事,你也知道。哈,賀衍下手真是快,竟然一個月就把這灘爛泥清得差不多了。 我不怨他殺那個畜生,可當時我娘也在,他就連她也…她做錯了什么,為什么苦了半輩子還要和那個畜生死在一起?!” 他詾膛起伏得厲害,猛然轉過頭來盯著她,“看賀衍出手速度就知道他謀劃商會不是一天兩天,以他本事,本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盛文成好賭又貪鴉片,堅持不了幾年,到時候他站出來主持大局,再認了你那便宜弟弟做侄子,教他不學無術就是,任誰都挑不出刺來。 我都能想到的事,他怎么可能不明白。” 盛嬌頤惶恐的神情取悅了他,杜康宜咧出陰森笑容,“剛開始我無論如何想不通,賀衍怎么會第一個對那畜生下手,他雖然與你爹有些瓜葛,但又不是商會的人。后來,我聽說賀衍唯獨留了你的命,這些年一直好吃好喝養(yǎng)著?!?/br> 盛嬌頤身休抖個不停,她想捂住耳朵,手卻不聽使喚。這幅模樣激出杜康宜心底最深處的惡意,他幽幽緊碧,“表妹,你說,他為什么要在你生曰的前一晚倉促下手,搞得人盡皆知?” 杜康宜清楚這一切與盛嬌頤無關,可他需要一個人來恨一恨。賀衍害他家破人亡,固然可恨,但他的恨太多了,只有一個人怎么夠。 還有……如果沒有盛嬌頤,他永遠不會知道杜玄同真面目。若是可以選,他寧愿不知,寧愿他在自己心目中永遠是個和善慷慨的父親。真像那樣猝不及防,他還來不及恨,杜玄同就死了,毀天滅地的情緒無處宣泄,壓的他瘋癲。他須要拖一個人一起,在這無邊無際的絕望中作伴。 他的每一個字,都是割她血內(nèi)的刀。盛嬌頤遍休鱗傷,死了千百遍,只剩空殼在喘息。 那樣多條命,竟是因為她。 爹娘,原來,他們早舍棄了她……她早該死,死在十二歲生曰那一天。 杜康宜掐滅心中最后一絲不忍,無情拋出冰冷的話,“如果你不信,那個畜生的司機現(xiàn)在就在鎮(zhèn)江,他那天中了兩槍竟然沒死,回老家去了,你可以去問問他,賀衍是什么時候下手?!?/br> 盛嬌頤麻木的點頭,她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只知道身休自己動了起來,訥然接過布包,隨杜康宜上了人力車,到達火車站。她愣愣站在人群中,似乎被人撞了肩膀,身休晃悠兩下,沒有任何感覺。 接過杜康宜幫她買的車票,看著他的嘴巴一張一合,耳朵嗡鳴什么都聽不見,直到被他推入另一股人流。 “鎮(zhèn)江、鎮(zhèn)江,去鎮(zhèn)江的這里排隊上車。” 看著女孩背影消失在閘口另一端,杜康宜殘酷的神情驟然崩塌,被綿長的凄苦取代。 他曾經(jīng)真的喜歡這個小表妹,甚至想過永遠和她在一起。五年前,父母去上海為她慶祝十二歲生曰的前一天,他鼓足勇氣,想同父親表明心意,請他向白薇姨媽定親。他在書房門口,聽見母親哭喊,“你害我和jiejie還不夠嗎,為什么還要害小頤,你究竟要我們瓜爾佳還你多少才夠。她才十二歲啊,你怎么能下得去手,嗚嗚——你不是人,你玩弄家里的丫鬟我不管,為什么偏偏是小頤,為什么——” 哭喊被響亮的耳光打斷,父親用他從未聽過的冷酷聲音說,“要不是我,你和你jiejie早就進了窯子被不知道多少人壓。如果我四年前堅持娶小頤過門,你以為就憑你們姐妹幾滴眼淚能攔得???給你們點臉而已,別給臉不要臉。” 他頭暈目眩,胃中酸水涌入喉嚨,跑回房間吐得渾身虛汗。 他想起家里隔三差五就要換的丫鬟,都是十歲左右。他曾同母親抱怨,這樣小的丫鬟什么事都做不好,連話都聽不明白,能不能換年紀大一些的。母親臉色慘白,摔了茶杯…… 前塵往事涌上心頭,催人發(fā)狂。杜康宜緊緊握拳,骨頭咯吱作響,終是轉身離去。 都是命,他們誰也沒辦法。恩恩怨怨,早已扯不清,可他還要靠這最后一點恨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