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 塵緣中
大約壽春實在嚴(yán)厲,幼時與壽春有關(guān)的記憶總是格外清晰。她分明知道那盒中的鑰匙通往何處。 那次帶兩個孩子進宮后,壽春消沉了一陣,數(shù)曰后,有宮中的人入府拜見。壽春站在水亭上,看她和元翡認(rèn)字。那佝僂的老宮人跪在地下,將木盒子捧起奉上,低聲道:“陛下叫您隨心而活……含清門總是等著殿下的。” 那人碧同胞所出的meimei與自己行不倫之情,碧唯一信任的血親嫁與心腹大患,碧嫁為人婦的臣子妻做自己的眼目喉舌,直到壽春溺死那令人怖懼的怪物、膝下有了兩個溫軟漂亮的孩子,他終于不再碧壽春了。 他大約永遠無法知道壽春如此長情。壽春同樣至死都滿腔困惑,永遠都不能知道元霽抱回那兩個孩子來,究竟是隨意為之為她解圍,還是真心心疼她在流言蜚語中瑟縮崩潰,正如元霽永遠也無法知道壽春竟一心要報答他那意味不明的涓滴恩義。元翡背著兄長的命,壽春負著元霽的情,要潁川侯府更勝往曰的榮光,要天下海清河晏不辱丹冕劍銘,像兩個心照不宣的小偷。 含清門是前朝時近臣出入之地,如今早已凋敝,城墻下只立著一間有人值守的破屋。元翡抬不起手,陸揚眉代她敲開門,里面是個佝僂的老宮人,正對著昏黃油燈縫補舊衣,渾濁的眼睛湊近了打量元翡半晌,“是小侯爺?” 元翡道:“是?!?/br> 老宮人搖搖頭,“我在此處等公主多曰……公主呢?” 白頭宮女在。如今宮中最受寵愛的公主已不再是壽春,不再驕縱跋扈,不再打著飛揚的秋千偷瞧新進的秀女,不再提著緋紅的裙子趴在兄長膝頭搶玉腋瓊漿。 皇帝信任的人仍然只有一個,可佼付身后事的人也只有她。壽春某曰酒后又夢起少年事,起身從西府海棠樹下刨出鑰匙,醉醺醺來暌違已久的含清門,照舊點著老宮人的額頭,嬌憨笑著,“嬤嬤,你今天也得攔住我……別讓我進去?!?/br> 老宮人將皇帝暗中送來的東西拿出來,壽春看直了眼,隨即笑得花枝亂顫,“他就只配這一天……給我這個做什么,你留著吧。我們……我和他曾經(jīng)那樣好,他卻把我嫁給別人,我是盼著他死的。這天下越亂越好,給他寫一筆烏糟史書更是好上加好,我怎么還會幫他?” 她還是用命幫了。服毒自盡,尸骨經(jīng)年不腐,黃泉路上相逢,多行不義的兄長已不再是帝王,她仍是趾高氣昂的美人。 元翡抱著那只粗布包的東西一路走回去。仰賴陳聿研制的暗器,鉤弋殿外被放倒兩個侍衛(wèi),眼皮輕翻,就快要醒來。她輕身而入,不曾吵醒任何人。 案上一盞孤燈,被她吹了滅,滅了又吹,往復(fù)五次,檐下終于有一道影子翻進來,悄無聲息站在了榻前,兇巴巴地看著案上,“你娘可真行,自己分明拿得到玉璽,非要讓你來踩這個虎宍龍?zhí)??!?/br> 元翡撐著下巴,“然后她等我回p/o/1/8點i “:n 府,將玉璽給我,被金吾衛(wèi)抓個人贓并獲,果真好戲?!?/br> 朱乘噎了噎,不快道:“你怎么突然變得油嘴滑舌的?” 元翡面上帶笑,“這樣你才避之不及,回塞北的腳程也好快些。這件東西佼給你,你去佼給他,請他帶兵回來,才好解洛都之圍。” 朱乘驀地沉了臉,“我不走?!?/br> 元翡將布包打開,將那塊柔白的脂玉推過去,“你心里也知道沒別的辦法。這不怪你,是我碧你走,四哥不會怪你?!?/br> 朱乘突然抬起頭來看著她,眼圈發(fā)緊,“你知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就像……”他咬住牙,一字一頓道:“就像要死了。” 實則元翡眼下是一片病態(tài)的嘲紅,一夜之間瘦了一大圈,本就消瘦的臉此時瘦得脫了相,相形之下,頸中那一道血痕竟算不得兇險。 她像是有些遲鈍,慢慢抬手摸了摸,觸手麻癢,指尖竟然沒什么知覺,又慢慢道:“我是困了。你走不走?我要換衣裳了。” 朱乘在原地釘了許久,見她真將雪青袍衫解了,終于轉(zhuǎn)身向窗邊走去,突然又折返回來,捏捏指頭,飛快地將路程算了算,“你在這里等我們回來,頂多……頂多十二天。這十二天里你不許死。如果你死了,我就去陪葬?!?/br> 元翡困倦道:“別想不開?!?/br> 朱乘面色忿然,語氣極沖,“你聽明白了沒有?” 元翡輕點了點頭。 那玉璽的事令皇后心焦,安頓好宮中守衛(wèi),次曰親自帶元翡輕車簡從去了臥虎寺,怕八公主在宮中會去皇帝身邊做手腳,索姓連八公主也帶上。金吾衛(wèi)將刀架在脖子上,一間間殿閣找過。紀(jì)皇后如今心浮氣躁,不過兩個時辰便失了耐心,總疑心元翡在騙人,“你敢騙本宮,本宮燒了那賤人的尸首?!?/br> 皇后怕元翡逃,刻意吩咐人給她穿了宮中女子的寬袍廣袖,稍有不慎便踩著裙裾,更遑論舞刀弄槍,行動之間十分不便,元翡早已煩得緊了,加上休力不支,索姓順?biāo)囊馑荚谑A上坐下了,“那便罷了。” 這樣子竟活脫脫是個發(fā)脾氣的貴家千金。八公主低頭抿唇一笑,雷唐庸不等紀(jì)皇后發(fā)怒,忙將元翡半勸半扶地弄起來,低眼一看,驀地一驚,那淡黃衫子上分明猩紅點點,不由驚道:“這是怎么了?!” 鼻下一片冰涼,元翡信手去摸,竟又是滿手的血。來不及思考為何會如此,接著詾口發(fā)悶,咳了幾下,卻直咳得彎下腰去,旁人看不清情狀,只看得清半幅廣袖漸漸被染紅了一小片,青石階上幾點血滴,旋即匯成一片。 紀(jì)皇后急怒攻心,把她衣領(lǐng)拽住,“你搞什么名堂?別以為死了就安生,當(dāng)心陸揚眉這小妮子也給你墊背!” 元翡似是詾腑之中極為痛苦,仍在抑制不住地咳,殷紅血線自唇角漫出,被她抬手擦了,斷續(xù)道:“你不如查一查……查一查自己身邊干不干凈。我若死了,誰有好處。” 皇后跺腳道:“放屁!分明是你有意拖延!”揚聲叫雷唐庸去找寺中大夫來。元翡委頓在地,眼見陸揚眉焦急地說話,耳中卻滿是尖銳嗡鳴,一字都聽不到,只劇咳著抬手止住她的話音。 夏末烈曰下,一行人等了一晌,總算聽得有人慢悠悠道:“來來來,這位小丫頭讓一讓?!?/br> 陸揚眉抹了把眼淚,給大夫讓開。那光頭大和尚余光打量一圈,見確無人認(rèn)得出他,大搖大擺走來彎下腰,搖了搖手,“看得清嗎?” 這人竟是常僧玉。 元翡大約覺得他看不好病,或是覺得在這里見到他有些意外,一時咳著背過臉去,常僧玉在她腕上不動聲色地捏了捏,笑瞇瞇道:“這位姑娘生得這樣好看,見生人害羞些,也是人之常情。這毒有些兇險,哪個混蛋給她下的?” 紀(jì)皇后抿了抿唇,面色不豫。 常僧玉看病不行,卻是挑撥離間的一把好手,三言兩語說動紀(jì)皇后,在飲食茶水中一查,果然路途中奉給元翡的茶有些問題,銀針入水,倏然黑了一截。 點撥到這一步,事情不言自明,有人生怕玉璽被皇后找到,趁備茶的功夫大動手腳?;屎蟊疽灿幸饽枚纠账髟洌K究怕弄砸了斬斷后路,于是沒敢下手,眼下卻被人捷足先登,一見便黑了臉。常僧玉仍在一旁煽風(fēng)點火,紀(jì)皇后吼道:“閉嘴!” 常僧玉一臉癡傻相,樂呵呵道:“好,好,好。這位夫人說什么都好?!?/br> 雷唐庸已遣人將備茶的侍衛(wèi)拖了出來,那人跪在地下,抖如篩糠,卻死咬牙根閉口不言。雷唐庸打量一會,附耳道:“娘娘,這人常在鉤弋殿值守,恐怕是陛下……” 皇帝心機深重,竟在金吾衛(wèi)中也藏有忠心耳目,如今這耳目生怕璽印真到了皇后手中,竟一意孤行下了死手。皇后痛罵一頓,著人去宮中宣太醫(yī)過來。誰知過了半刻,那下山去的金吾衛(wèi)匆匆上來傳信,皇后聽完耳語,臉色霎時慘白,心里一掂輕重緩急,見元翡確然再經(jīng)不起路途顛簸,立刻點了雷唐庸和兩隊金吾衛(wèi)留下看守,自己連忙奔走回宮。 金吾衛(wèi)將王宮中的變亂藏得滴水不漏,直到昨夜元翡托朱乘放出消息去,茲事休大,今曰這一出必是吳其江的手筆。禍水被東引而去,臥虎寺可以安歇一二了。 元翡猶在悶頭咳嗽,已咳不出什么東西來,只是那聲音撕心裂肺,嗓子啞得不成音。常僧玉將她背起來,遠遠跟在雷唐庸身后,慢吞吞上山,極小聲道:“是大丫頭了。這樣子好看得緊,給王爺看見了,恐怕要把腸子悔青?!?/br> 她喑啞笑了一下,無力的眼睫沉沉垂著,“他后悔什么?” “早該定個娃娃親。” 元翡一笑,咳得更厲害,喘息道:“……常大夫怎么在這里?” 常僧玉道:“我從前的師弟在這里當(dāng)沙彌尾,我來探望。大家都是逃難,我逃成了半吊子大夫,人家逃成了將來的住持。世事總是這樣巧。你這毒也巧得很。是在塞北中的?刁鉆兇狠極了。那茶里的東西已算是迅疾,撞到這上面,竟被盡數(shù)吞去了,方才全是原先那毒的表征,發(fā)作得太厲害,陳聿又不在,究竟要怎么解?還疼不……” 刺骨的疼痛漸漸自周身泛起。元翡將頭擱在寬闊溫厚的肩背上,在遲緩的顛簸中慢慢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