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地為牢
小乞丐眨眨眼:“后來呢,將軍和那個姑娘過完年了,他們是不是該成親了?” “還沒有?!标懰慈A說,“祥瑞之年在三年后,沒那么快?!?/br> “那后來又發(fā)生了什么?” 后來? 陸舜華五指收緊,掌心摩挲過柔軟衣料。 她扶著墻站起來,緩緩搖頭,“下次再告訴你?!?/br> 小乞丐急了,“你話怎么能只講一半呢!你這人忒過分,不行你快告訴我,后來發(fā)生了什么!” 陸舜華往回走:“以后再說。” “以后是什么時候?” 陸舜華轉(zhuǎn)頭:“以后就是……” 她突然有點說不出來。 想了想,對著他熱切的眼神,她說:“再一次見面的時候。” 小乞丐應道:“那可說好了,下次見到了繼續(xù)給我說故事,不能言而無信!” 陸舜華:“好?!?/br> 她進別院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 大抵這兩天真的忙壞了,別院附近都沒什么人氣,陸舜華攏著衣袍,站在水榭邊站了會兒,不想回別院,就繞著院子中央的石板路慢慢散步。 其實說是散步,不過就是漫無目的走動,她遠離紅塵煙火太久,不太習慣熱鬧,但也不喜歡過度冷清。 “真熱鬧。”她抬起頭看著遠處,喃喃道。 熱鬧是有溫度的,雖然她沒有接觸到,但這份熱鬧依然感染了她,讓她覺得自己好像也溫暖起來,也變得有些真實。 哪怕這份真實是自欺欺人。 忽然之間,身后有個清脆女聲喝道: “喂,你是誰!站那里做什么!” 陸舜華愣了下,轉(zhuǎn)過身。 不遠處站著一個穿著桃紅襖子的小丫鬟,手捧一壺熱酒,皺著眉看她,目光毫不掩飾的放肆。 “你是趙府的丫鬟嗎?”她抽抽鼻子,上下打量她,“怎么穿成這副德行?” 陸舜華面無表情,靜靜地看著她。 她的眼里有清冷的波光,太過利,一時間竟然震懾到了對方。 小釀提著酒壺,心里犯怵。 這人到底是誰,穿的這么奇怪,把自己裹的不人不鬼,丫鬟不像丫鬟,小姐不像小姐,該不會是趙二公子養(yǎng)在別院的小情兒吧…… “你,你到底誰啊……”她說。 她沒有說完,被蒙面女人身后的來人給打斷。 “你們在做什么?” 小釀立馬福了福身,一張臉蛋笑靨如花,脆生生喊道:“將軍。” 江淮應了聲,踱步過來。他自然也看到了背朝自己的斗篷女人,身影在月色下茫然而孤單,像迷了方向的倦鳥,不知如何歸巢。 這女人給人的記憶實在深刻,棲靈山上匆匆一瞥,他以為不過偶遇,直到今天再次碰見,江淮才發(fā)現(xiàn)他好像從沒忘記過她。 她奇奇怪怪,但偏偏讓人忘不了。 他走近了一些,又問:“你們在這里做什么?” 小釀答道:“奴婢去廚房取酒,正好酒冷了些,便拜托廚房里的嬤嬤替我熱一熱,回去時路經(jīng)此地,恰好碰到這位姑娘,于是多嘴問了幾句?!?/br> 頓了下,她抬起一張更燦爛的笑臉,說道:“就是不知為何,這位姑娘總不理人?!?/br> “知道了。”江淮說,“下去吧?!?/br> 小釀猶豫著看了他一眼,腳步未動,反倒是那個女人聽了話,乖乖地邁步就走。 步子有點急,像是急著逃開什么。 江淮:“我沒讓你走?!?/br> 陸舜華恍若未聞,加快腳步往前走去,被小釀用力一把拉住手臂。 “喂,你走什么,我們將軍在跟你講話呢,你聽不……” 然而她仿佛被針扎了似的,身軀重重一抖,大力甩開桎梏著自己的手臂。 小釀注意到,她的眼睛已經(jīng)赤紅。 被甩了兩下,雖然不痛,但這樣被拂了面子,還是在自己仰慕的人面前,小釀難免拉不下臉,干脆換了右手,用上十分力道去抓住她。 換手間隙,不小心扯到了女人的右手手腕。 這下她真的如驚弓之鳥,再也克制不住,如被火燒,顫抖著聲音說:“你放開,不要抓我手……” 江淮半垂著的頭猛地抬起。 女人只說了一句話,還在和小釀拉拉扯扯,動作太大,斗篷外袍被扯掉,月牙白的衣衫裹著瘦極的軀ti,蒙面白紗也幾度被拉扯,露出半個側(cè)臉,脖頸如瓷白皙,纖細到似乎能映出骨骼。 江淮的呼吸陡然沉重,他幾乎是倉促地上前,但才走兩步竟然感到全身脫離,眼睛死死盯著女人,不敢移開目光。 這個久經(jīng)沙場、殺伐果斷的男人第一次連話都講不清楚。 “你,你放開她!” 小釀不肯,掙扎道:“將軍,是她先出手傷……” 江淮如野獸暴怒:“我讓你放開她!” 小釀嚇了一跳,面色慘白,不知自己做錯了什么,顫顫巍巍地跪下去。 江淮沒多看她一眼,幾步走過去。 他仿佛不敢置信,緊張到隔著幾步便不敢上前。他在那瞬想起來許許多多的事情,紛繁蕪雜,剎那全都涌進腦海,死死扼住喉嚨,纏著心口,讓他的聲音像是費盡全力從喉頭擠了出來:“你,是誰?” 【江淮,你可以不用叫我郡主?!?/br> 【你和為師之間,莫要再說熟不熟這話,聽著多傷人心?!?/br> 【你是我冤家,對你好不行,對你不好也不行?!?/br> 【你不用總是捏著情緒,說一句想說的話也沒這么難?!?/br> …… 【阿淮,跟我回家。】 這些聲音和景象糾纏相生,將他日漸冰冷的心扎穿,所有的破碎,所有的圓滿,慢慢重疊,慢慢重合,成了剛才面前的女人說的那句話。 江淮的嗓子像被大火燒過,他又問了一遍:“你是誰?” 陸舜華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斜尖,始終不曾抬頭看他,卻往后退了兩步。 這兩步讓江淮一下子清醒過來,他無法壓抑ti內(nèi)狂躁的情緒,不過幾個瞬息,他就難以忍受。 他不想給自己太多希望,明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他的姑娘、他的妻子早就已經(jīng)在八年前,死在青靄關的戰(zhàn)役里了,怎么可能還會…… 可是,太像了。 真的太像了。 像到他生出不切實際的奢望。 “你,不用怕?!苯磁Ψ€(wěn)住心神,啞著聲音低低道:“告訴我你是誰,我不會為難你。” 他靠近了些,看到銀白色的月光下,女人捂著自己的半邊臉,不住搖頭。 江淮喘著粗氣,喃喃道:“求你告訴我吧,告訴我你……” 告訴我你是她。 告訴我你不是她。 他不知道自己想說點什么。 他只覺得快瘋了,從剛才她不小心喊出的那句話開始,一切模糊的線索陡然變得有跡可循。 她和葉魏紫的親密無間,她在棲靈山吹的《渡魂》……她跪拜磕頭,是在拜誰,又在懷念誰…… 可能嗎,真的可能嗎? 會不會是假的,萬一只是聽錯了呢。 可是,如果、如果是真的呢,當初不是沒找到她的尸ti…… 會是嗎。 江淮啞著聲音:“是你嗎?!?/br> 他在問誰呀,是在問她,還是在問自己,或者問的是給了自己無數(shù)絕望的上天,糾纏自己多年的可怖的夢魘。 她在他面前,他卻不敢再動。 江淮赤紅的眼睛盯住她,伸出的手指尖冰涼,帶著微微顫抖想去撫她面頰。 “你說話啊……” 她無聲搖搖頭,露出的肩背脆弱。 江淮被她身上那抹無助驚得愣怔一下。 就在他愣神的瞬間,她猛地將他一推,快速退后幾步,轉(zhuǎn)身就要往另一方向跑去。 在江淮的眼中,她幾乎是落荒而逃…… 他仿佛才如夢初醒,立即反應過來,眼見她走遠,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唰地抽出腰間佩劍,長劍在夜色下閃過雪的光亮,他疾行幾步,劍氣帶起凌厲的風,不為傷人,只沖著她腦后白紗系帶而去。 劍光明亮了一剎,又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刺耳的兵器碰撞聲,兩劍碰撞,發(fā)出極其銳利的響音。 “住手?!?/br> 醇厚磁xlng的男聲響在耳畔。 江淮一見來人,臉色稍霽,但轉(zhuǎn)瞬又想到什么,色厲道:“你讓開!” 葉姚黃執(zhí)劍而立,將陸舜華擋在身后,“將軍為何對我府中人刀劍相向?” “我沒打算傷她?!苯疵蜃欤白岄_?!?/br> 葉魏紫此刻也急匆匆趕了過來,剛才兩劍相擊的聲音著實太響驚動了前院宴客廳,她身后還跟著面色難看的趙京瀾,以及晚了幾步行來的趙嘯瀾。 趙京瀾與江淮還算交好,見此情狀嚇了一跳,忙上前問:“發(fā)生了何事?怎么突然這樣?” 葉魏紫卻不管不顧,兩三步跑到陸舜華身邊,攬過她肩膀,低聲問:“你沒事吧?” 陸舜華無力地搖搖頭。 “沒事就好?!比~魏紫松了口氣,回頭打量江淮兩眼,思忖道:“別管這里,我先帶你回別院。” 陸舜華也不想再在這里糾纏下去,求之不得地點點頭,兩個人相互攙扶著,往別院方向走去。 “站??!” 周圍所有人都看向江淮。 江淮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卻又似乎寫著千言萬語,他整張臉都微微扭曲,看起來有點猙獰。 他說:“你,不許走。” 葉姚黃順勢轉(zhuǎn)頭,看了眼自己meimei和披著斗篷的女人,葉魏紫悄悄沖他搖頭,無聲道:“我朋友?!?/br> 葉姚黃于是心下明了,橫劍在前,說道:“將軍,這位姑娘是阿紫的朋友,她如今不想與你交談,將軍大好男兒,也請莫要為難一個女人?!?/br> 趙京瀾也走過來,悄聲問:“阿淮,你認識她?” 江淮全都充耳不聞,看著那背影,咬著牙重復道:“我說,她不準走。” 趙嘯瀾過來打圓場:“今天是給姚黃接風洗塵的,鬧成這樣何必呢?我看江將軍與這位姑娘之間可能有點誤會,倒不如在這里把話說開。江將軍的為人我們也都清楚,想必不會同一位姑娘斤斤計較,萬一真有什么不愉快,也請二位賣我趙大一個面子,大家相逢便是有緣,把話說開了再好好解決,沒必要動刀動槍,傷了彼此感情?!?/br>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四面逢迎。 可惜江淮不是擅于權術之人,根本聽而不聞,舉起利劍夾在胳膊和xong膛間擦拭,緩緩抽出,劍上倒映出他執(zhí)著的雙眼,滿含凌厲。 利劍出鞘,不死不休。 江淮瞇起眼睛:“趙京瀾在這里也沒用,葉魏紫,讓開?!?/br> 他握緊長劍,腰間空余短笛,晃晃蕩蕩。 他走到葉姚黃幾步遠,劍光反折月光,話語里難掩戾氣。 “葉姚黃,你從前就礙眼?!彼淅涞模蛔忠蛔?,似乎翻涌著陳年的舊怨:“如今,更礙事。” 劍尖抬起,直指身前女人,“我要問她幾句話,你們誰都別攔我。” 葉姚黃偏過頭,看到他眼里的瘋狂,還有握著劍,卻依然顫抖的手。 顫的不明顯,但他認識江淮多年,這么點細小差別一眼就能發(fā)現(xiàn)。 他在發(fā)抖,他在害怕。 葉姚黃下意識地又去看身后,葉魏紫護著的那個女人。 他對江淮很了解,他們曾是戰(zhàn)場上并肩殺敵的伙伴,也是心屬同一人的情敵,做過同窗,做過朋友,做過上下級,愛過同一個人,也一起懷念過同一個人。 因此他對江淮的反應才更加不解。 他不明白,也許永遠也不明白。 他不能明白會有人真的在感情上成了一頭困獸,將自己畫地為牢,永生禁錮其中,任由時光荏苒,傷痕累累,固執(zhí)地留在過去的歲月里。 即使活著,也像死去。 低低的嘆息傳來,四散在風中。 家仆早在葉魏紫的示意下,勸走了趙京瀾和趙嘯瀾。 女人轉(zhuǎn)過身,對上江淮深沉的雙眼,嘴唇動了動,想要發(fā)出聲音。 他見她回頭,眼神顫了顫,嘴唇迅速褪去血色,像等待著宣判的刑犯。 一點點的生機,全都系在她的唇齒之間,全都在她幾句話之間。 她的目光很冷,很無奈,也很凄楚,聲音透著一股深深的疲憊和無力。 她低下頭,輕輕地說: “阿淮?!?/br> 當啷。 是佩劍掉在地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