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偷春意，暖意熏人醉。霞光似情誼，風(fēng)猶玉碎。

    “哥哥?！?/br>
    許宣轉(zhuǎn)頭，看到自己的胞妹許婷立在門口的一株杏花樹下，對著他慢條斯理地笑著，一雙好看的杏眼彎彎，里面全是甜意。

    彼時正是早春，日光不烈，多許時候皆如花瓣一般輕柔。許婷不知已在樹下等了多久，抬頭喚他時頭上隨著動作簌簌地掉下三四片花瓣。許宣沒忍住，上前拍了幾記，才把幼妹發(fā)鬢上的落花打落了個遍，他舒了心，許婷卻是不樂意地皺起了鼻子：

    “哥——哥，你都把我好不容易理好的型理亂了！你要怎么賠我？”

    “賠你眼饞了快一個春的桃花烙餅可好？”

    許宣笑著扯了扯許婷的臉，等著她帶笑說好，卻是等了好久也沒等到meimei的回應(yīng)。他奇怪地抓住許婷的肩膀搖了搖，入手冰涼，胞妹身體發(fā)冷，僵硬挺直。許宣一怔，忽然地一陣涼意從腳底嗖地竄到了天靈蓋，還沒來得及做點什么，窩在他身前的許婷忽然又抬起了頭。

    “哥哥，快逃?！?/br>
    許婷此時的臉色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皺緊著眉頭，像是在忍痛，唇角有紅色一縷一縷地溢出來。她猛地抓住了許宣的手，力氣大到許宣覺得發(fā)痛，眼神卻是溫柔地像一片云。許宣被她往著相反的方向一推，徹底離了她的懷抱：

    “哥哥！快逃！不要管我！跑得越遠(yuǎn)越好！不要回來了！”

    “娉卿？！”

    ******

    高呼一聲后，許婷消失了，許宣拽著手中薄被，瞪著眼睛在原地憷坐良久，才回過神打量起了四周。這是他和許婷臨時投宿的棧，許婷和凌流的房間一左一右就在他旁邊。他是許宣，從京城出逃的許宣。

    閉目把許婷的名字念了兩三遍，許宣還是沒有辦法定下心神。方才的夢對他來說實在是過于刺激，短時間內(nèi)怎樣都沒法忘懷。輾轉(zhuǎn)了一炷香的時間，許宣最后還是出了廂房，轉(zhuǎn)身敲起了許婷的門。

    許宣，許宣。這名字在此時誰人不曉，當(dāng)朝十八歲的探花，名流許家的長子。當(dāng)初七歲作詩，十歲成文，十二舉人，十五會元，十八摘得探花，名動天下。

    本該是少年春風(fēng)得意，一朝看盡長安花的許探花，卻在登頂?shù)乃查g被人打落了云巔。

    許家被報私藏前朝遺物，罪人，且忤逆意圖造反，事實確鑿。在錦衣衛(wèi)查上門的當(dāng)日，早被押走審問的許學(xué)士羞愧自刎牢中，許氏二子許恒溫跟隨其后。

    許宣當(dāng)時正在園中和許婷賞花，許婷因為前些日子他耍賴毀約，沒帶她出去玩耍，正在和他鬧著脾氣。許宣哄了幾日都不肯和他搭話，他用她最喜歡的桃花烙餅作餌，又賠了不少的首飾點心，今日臉色才有點和緩。

    見幼妹終于賞了臉色，愿意回頭對他笑，許宣心里剛松下一口氣，轉(zhuǎn)頭就看到母親房里的大丫鬟跌跌撞撞地沖了進(jìn)來，對著他和許婷悲聲長嘶：

    “大少爺！大小姐！快和我跑！夫人要我?guī)銈內(nèi)ニ缧┠暝O(shè)下的暗道！不要多問，快點走，夫人等在那了！”

    許宣在家中呆了十幾年，自認(rèn)雖然沒有許婷那么任性胡鬧，但是也曾有過貪玩好奇之時，家中那么點地方，早就被他里三層外三層地翻了個遍。此時這丫鬟竟然說是有什么密道，他乍時間有點將信將疑。一旁的許婷見許宣遲疑，嘴唇一抿，眼睛一轉(zhuǎn)，一把拽了兄長的手示意丫鬟帶路。

    山是山，水是水，路是路。途徑小道景色依然是熟悉的模樣，許宣隨著丫鬟往前快走，心中卻益加不信。

    怎么可能——

    這樣的念想在輾轉(zhuǎn)幾回，繞山繞水，走進(jìn)巧妙機(jī)關(guān)背后，看到別有洞天的暗道后，徹底被打散。

    許宣立于掀開的藤蔓后，敞開的洞室前，微怔著眼，說不出話來。眼前這明顯人工痕跡挖鑿而成的山洞在狠狠地打他的臉。在僅有一點燭火的洞室暗道一端，許氏一人獨立，拿著手絹似乎在打量著什么。

    “娘！”

    聽到了許婷和許宣走來的聲響，許氏神色微動，轉(zhuǎn)過身，原本昏暗頹唐的神情微亮。

    “漢文！娉卿！你們沒事吧？”

    “自是無事。母親？這是怎么回事？”許宣摸了摸鼻子，轉(zhuǎn)頭看到許婷也帶著幾分疑惑望了過來。許氏看著他們兩個，眼里的光亮了又滅，猶豫再三后才輕聲答道：“無事。只是忽然想要再看你們兩個幾眼?！?/br>
    許氏向來說一不二，雷厲風(fēng)行，此刻透出的幾分猶豫著實可疑。許宣又打量了一番周圍，心中疑惑越來越深。但是他沒有動作，許婷卻是按奈不住。

    “娘？”她狐疑地瞥了許氏一眼，扯了許氏的袖子，睜眼就要撒嬌耍賴。許氏看出了她的意圖，咳了一聲，扯出幾分笑容，似乎是想好了應(yīng)對之法，但是話還沒說出，卻又在不經(jīng)意間對上了許宣的眼。

    許宣看到許氏原本已經(jīng)扯出的笑容又瞬間淡下，轉(zhuǎn)而豎起了眉：“你們拿著這地圖，照著上面的指示逃出去。不要回來了，從此以后，也不要再叫許宣和許婷了?！?/br>
    “娘？！”“母親？！”

    看到許宣慢慢變得有點蒼白的臉色，許氏緊了緊握緊的拳，閉目吸了一口氣。再次張開眼，方才的幾分頹唐和退縮已然全部消散干凈，柳眉微挑，鳳眼微瞇，流露出幾分平時里很少漏出的傲慢和不容忤逆的氣勢。

    “許漢文，你爹已經(jīng)死在牢里了，現(xiàn)在錦衣衛(wèi)就在外頭，肯定已經(jīng)開始查起來了。凌家少爺提前得了消息，在錦衣衛(wèi)上門前就趕到了我們許府，讓我得了消息。那凌流消息得來不易，承擔(dān)的風(fēng)險更是很大，他對你兩刃插刀，竭心盡力，你不可以辜負(fù)了他這片心意?！?/br>
    “許府是肯定保不下來了，我所求不多，你一定要答應(yīng)我?！?/br>
    暗道兩旁昏暗的燭火隨著暗風(fēng)跳動著，在許氏臉上打下一片曖昧不清的陰影：

    “我什么都不要，不要報仇，不要還家，也不要地下的富貴名聲，只求你和娉卿不要太早下來見我和許博柳。不活到個古稀花甲，不許下來見我?！?/br>
    “你自幼便聰敏，此次又有凌流相助，定是可以保住你和娉卿?！?/br>
    “娘？！”

    許婷聽出了許氏的弦外之音，急急上前一步，想要抓住許氏的手。但是這次卻是許宣一把抓住了許婷的手，直接拖著往內(nèi)不由分說地跑起來。他知道許氏擺出這番表情，便是再也不會有所回轉(zhuǎn)，與其在這里白白消耗時間，不如快點離開，處理完當(dāng)下的危機(jī)，沒準(zhǔn)許氏少了他們兩個拖累，反而能贏回一線生機(jī)。

    見許宣如此，許婷氣急，幾次掙扎，混亂里分不清力道地打了許宣好幾下，許宣卻是不掙扎一分，由著她發(fā)泄落淚，手里越抓越緊，一言不發(fā)。

    暗道的盡頭，穿著一身暗紫色的身影候在那里，見許氏兄妹跑出，當(dāng)即迎了上來，一把抓住了許宣的手，作勢又要快跑。這次許宣沒有應(yīng)承，抬手打開了對方抓過來的手，對著人影微微皺起了眉頭：

    “天安！你打算帶我們?nèi)ツ睦?？?/br>
    “凌流大哥?！?/br>
    許婷已經(jīng)調(diào)整完了情緒，紅著眼睛又抹了一把臉。見許宣停下，閉了閉眼抓住了他的袖子，站在他身側(cè)對著凌流點了點頭。凌流見許宣停下，驚訝地眉頭高吊，隨即皺眉就要發(fā)怒。許宣見他變了臉色，忙擠出幾分笑迎道：

    “天安，如果是逃出包圍，躲避錦衣衛(wèi)的話，我有那么一個法子，你生氣前先聽我講講可好？”

    ******

    最后凌流還是遂了許宣的意，幾人沒有即刻逃出京城，而是留在了離城西城門不遠(yuǎn)處的一所棧。凌流至今依然沒有領(lǐng)悟許宣當(dāng)時在暗道口念念叨叨的一番話，索性就不再糾纏，放開了手讓許宣cao辦。

    他自幼喜好耍刀舞劍，厭倦學(xué)堂，本就沒讀過幾句書，對自己肚子里有幾滴墨水的事情看得很清。要他打架斗毆，挑武館拉幫派他是成的，但是捉筆寫詩作畫，策劃江山落棋籌謀卻是一竅不通。

    這次逞了英雄，從機(jī)緣巧合得到到一路快馬加鞭到許府報道，沒有出一點紕漏完全可以說是老天眷顧?？墒撬偛豢赡芙酉氯グ阉麄?nèi)齻€人的命也都放在這看不見摸不著的一點運道上，許宣愿意接手，他再樂意不過。他凌流的兄弟，可是當(dāng)朝最年輕的探花郎，是不是古往今來第一份的妖孽他是不清楚，但是比自己是綽綽有余。

    許宣說什么此刻排查甚嚴(yán)，城門大閉，官道不通，與其冒險逃竄遮掩掏出城，不如賭一把反而利用官兵的慣性，躲在那寒門弟子的棧落腳處。不去那臟亂的貧民區(qū)，也不去那習(xí)慣有著路頭的酒樓的理由他是想不明白，但是既然許宣那么說，那么他就那么做。橫豎徐大才子肚子里的墨水也比他多，更不可能害他。

    也許是因為天不絕人之路，他們?nèi)齻€人改頭換面，像是寒門落魄子弟一樣地在城西的棧窩藏了整整七日，竟然是真的沒被錦衣衛(wèi)抓到。凌流這幾日日日被許宣派出門打探消息，因為心里藏著鬼，又本來就不是什么擅長套話的人，幾次上街都不敢多問，足足七天也只知道一些模模糊糊眾人皆知的大概。

    這許家長房的大少爺許宣和大小姐許婷不知好歹，貪生怕死，抗旨叛逃在外，許氏自知有罪，心虛愧疚，在許家書房自刎謝了罪。許氏一族直系全員抄斬，家中仆從充軍丫鬟入坊。聽說這許學(xué)士看上去兩袖清風(fēng)，一副清風(fēng)朗月正人君子的樣子，家里實際上私藏了不知道多少的私財，也不知道是哪里貪來的賄賂鉤來的民膏。

    初聞這流傳于市井關(guān)于這次許氏抄家的八卦碎談，凌流氣得差點沒背過氣去，抄起花槍轉(zhuǎn)頭就要和那正在興致勃勃喝茶的茶討論道理說法，人還沒走出去，就聽到身后許宣幽幽一句：

    “凌流，你是想要害死我們?nèi)齻€么?！?/br>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瞬間就抽走了凌流所有的力氣，他站在原地把像是氣泡一樣翻涌上升的怒意咽了下去，當(dāng)?shù)匾幌聛G下了花槍轉(zhuǎn)頭就回了房鎖了門。

    他們現(xiàn)在賭不起。

    許宣像是能掐會算一樣的，逮著許婷和凌流在城西呆了八日，然后在九日光明正大帶著一逃犯一共犯溜出了京城。一出了城，這許探花仿佛就活了過來，幾日里堆在他眉前的陰郁一朝消散，一雙鳳眼瀲滟，似笑非笑的樣子讓凌流差點以為前幾日的逃難是一場大夢。

    “娉卿，天安，接下去的日子，就是我們能不能逃出去的重頭戲了?！?/br>
    凌流轉(zhuǎn)頭，看到因為幾日的折騰，臉上還殘留著幾分蒼白的許宣眼底墨色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