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府衙失竊(二)
四下一片寂靜,鳥啼蟲鳴聲不知從何時起消散了干凈,留在許宣和凌流耳邊的只剩下了風(fēng)聲和彼此的呼吸。 他們已經(jīng)潛入柳河縣的府衙差不多一盞茶的時間,行動比預(yù)想的還要輕松數(shù)倍,讓許宣覺得毛骨悚然。 在再次繞過一個回廊依然沒有瞥見守夜巡邏的官差后,許宣退意大漲,和凌流對視點頭,兩個人輕手輕腳,就要翻墻離開這個安靜到詭異的府衙。 似乎是察覺到了兩個人將走,彼時一直沒有半分聲音的園內(nèi)不甘寂寞,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徒然響起的聲音讓許宣一個激靈,緊了緊手中的劍。在對凌流示意后,許宣緩步上前,把身子隱在洞門一側(cè),往著聲音傳來的斜斜望了去。 與方才相比,園內(nèi)多了一個人。瘦削若竹的身材,穿著一身白色的麻袍,嘴唇在慘白的月色下微微泛出紫意,月光照出了他的輪廓,讓許宣和凌流徹底看清了他的臉。這看上去好像只是一個清秀得有些過分的書生。 許宣心中奇怪,忍不住又多瞧了幾眼,卻是實在沒從對方的穿著外貌想到什么可以關(guān)聯(lián)的東西,正抬腿欲走,那書生卻似發(fā)覺了什么一般,直直望向了許宣的方向。 “誰在那里。” 平靜而緩慢的口氣,每一個字都保持著一樣的速度和音調(diào),聽著怪異極了,而且不止為何會讓人聯(lián)想到白鶴臨死前的哀鳴。許宣僵了僵,立刻遁走和呆在原地兩個想法在腦內(nèi)對擊,還沒作出選擇,就被一只微涼的手按住了嘴,眼前一閃,竟然是瞬間從洞門邊移到了不知何處的墻下。 “不要出聲,是我。” 一個聲音從腦內(nèi)響起,許宣猛然回頭,抓著他的人已經(jīng)站在了他面前,墨發(fā)青衣,正是和他賞過月色的林青。 見他回頭,林青淺淺笑了笑,手指放在唇前,示意不要出聲。等到許宣識時務(wù)地閉了嘴,目光灼灼地望住了他后,才慢條斯理地從袖中拿出一道明黃色的紙符貼在了許宣身上: “他聽得到你們的呼吸聲的,不要離他太近。你的友人我也已貼了符上去,一個時辰內(nèi)如若沒有意外,應(yīng)該不會被發(fā)現(xiàn)氣息。以及——你們這時候來衙門是做什么,這里可不是什么應(yīng)該來的地方。” 林青說完,見許宣依然沒有回答他,只是對著他眨了眨眼睛,怔了一怔笑道: “你開口吧,這是隔音符?!?/br> “你不是被關(guān)起來了?” “……你是來救我的?” 看著許宣點了點頭,林青張了張眼睛,眼里的笑意更加深了些許:“許兄俠肝義膽,是我的榮幸。不過這次我被抓實則是計劃的一環(huán),是連累了你?!?/br> “……你信我?”許宣貼著墻走了幾步,一邊屏吸注意著墻后,一邊瞧了一眼林青?!懊髅髦皇且幻嬷墶!?/br> “為何不信?!绷智喔藥撞皆俅握镜搅嗽S宣身旁,道:“剛才你看到的,是一個偃尸?!?/br> “偃尸?”許宣眼光閃了閃,皺緊了眉頭。林青點了點頭,道:“從他的面相看來,應(yīng)該是死了不足一年。你看他膚色雖偏白,卻隱有人氣,四肢雖生澀卻不過分僵硬,多半是一只高品相,用了好材料卻煉制不久的新尸。高品級的偃尸一般會自帶厲鬼,這府里讓人不舒服的幾處怕是他這次帶來的小鬼?!?/br> 偃尸?厲鬼? 許宣在心里把這兩個詞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有點說不出話。他方才看那人,雖然是一副臉色慘白,掏光了精氣,半人半鬼的樣子,但明顯還有著清晰的神志人理。比起鬼怪,許探花自然更相信他是人。雖然心中隱隱浮起過堪稱荒謬的直覺,他也本能地壓了下去。 現(xiàn)在倒好,林青的聲音聽著正經(jīng)至極,講解又實在有骨有rou,像是那么幾分道理,幾句話就打散了許探花筑起的墻壁,讓他再也沒法繼續(xù)自掩視聽。而且林青此人,雖然接觸不多,卻實在不像是個愛開玩笑,或者無理由誆人的混蛋。那么…… 這世上竟是當真有鬼?他在世十八年,除了話本傳說,實在是沒撞到過什么鬼怪詭秘之事。這次來衙門,也原以為是誣陷忠良,官場陰暗,誰料現(xiàn)在竟可能是鬼魅作祟,妖物化形,一時之間難以接受極了。 許宣的神色發(fā)苦,表情復(fù)雜,站在一旁的林青明顯是半分沒有看出,更沒有猜到。這青衫雖然溫柔,但是有些方面實在是少了細致。他在許宣身旁當柱子一樣許著良久,臉色猶如鏡湖的水面,半絲漣漪不泛。如果不是指間一痛,發(fā)現(xiàn)一張符紙已被燒毀,他怕是要保持半夜的微笑神色。 “你的朋友怕是被發(fā)現(xiàn)了!” 臉色驟然大變的林青大喝一聲,轉(zhuǎn)身便飛身越了墻,腳步輕點向著園中的竹林處疾奔。 “林兄!” 許宣也跟著大喝了一聲,不帶一絲猶豫地隨著林青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等到他也越上了樓墻,幾縱進了竹林,他與林青原先所站的位置異變徒生。 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憑空在他與林青原先身后的位置伸出,白色隱帶著銀邊祥云的袖子在風(fēng)中微動,黑發(fā)散亂地用白色的發(fā)帶束了一半,在無物風(fēng)中走出的是個身材高挺修長的青年。此時無雨,他卻打了一把赤色的傘,微挑的眼角旁的紅色映襯在赤傘下,艷得像要滴下的血。 “這么多年了還是冒冒失失,不知道改進。這次我不跟來……怕不是又要被這漏下的小錯翻了船?!?/br> 嘴里說著抱怨的話,他的聲音聽上去卻帶著幾分笑意。白衣人在風(fēng)里微微轉(zhuǎn)著傘,空閑的一只手在空中一抓,竟是從許宣兩人原先站的位置抓出了一團黑影。那黑影像是怕極了他,在他手里瘋狂地蠕動著,想要逃出他的禁錮。似是覺得有趣,白衣人輕笑一聲竟放開了它,有恃無恐地看著他逃到了不遠處的洞門,即將要跳出這府衙,才懶懶散散地打了一個響指。 黑影瞬間像是雪花一般融化了。 這邊的事情順利解決,竹林那邊的許探花卻是身心動蕩。 他方才落后了林青幾步,沖入竹林時凌流和林青已然聯(lián)手,一人持槍一人持鞭,踩著方位圍著方才看到的偃尸。和剛才看到分明有著神志的書生樣子不同,此刻站在紅色不明陣內(nèi)的偃尸翻著眼白,張大著嘴,瘋狂在喘著粗氣。原先便發(fā)紫的臉上青筋暴出,傷痕橫生。這不知為何脫了人形的偃尸不停地對著凌流和林青抓撓,無神無志的模樣看上去愈加接近民間傳說中僵尸惡鬼。 許宣入場時兩人所轉(zhuǎn)的方位正好輪到凌流正對,見他入場頓時亮了眼睛,欣喜地頓時像是見了骨頭的狗: “漢文!漢文你可來了,快來與我們結(jié)陣!” 嘴上瘋狂嚷著,凌流少俠手上也沒有落下,花槍在手中如虹一般起落,槍尖帶著嘯聲準確無誤地擊在偃尸身上的xue位。配合著他的槍法,林青的銀鞭似蛇,如環(huán)帶一般絞著偃尸,用著巧勁將他從這頭趕到那頭。 “許兄!這偃尸品級怕是比我想象的還要高上許多!普通的攻擊無法傷他,只會激起他的兇性,你且入陣跟著這凌兄壓制他一二,凌兄打xue,許兄你打位,困他半個時辰,我去把他的偃鬼去齊數(shù)找出斬殺!” “好!” 林青和許宣對了對眼神,在陣法的一個周天位置兩人交替,凌流照著原先的節(jié)奏刺著槍,最后還是沒忍住,在許宣入陣的瞬間不通氣氛地咧嘴笑了起來: “漢文漢文,我這都不知道多久沒和你真的并肩作戰(zhàn)了,現(xiàn)在感覺竟然有幾分快意!這算因禍得福么?” 也許是這凌少俠的笑容實在是太過于欠打傻氣,他笑聲剛落,原先被困陣中,像是嬰兒一般抱頭旋轉(zhuǎn)的偃尸忽然劇烈掙扎了起來,林青還沒來得及撤出,見狀一個快步折了回來,銀色的長鞭泛著青色,重重在偃尸的眉心抽了下去。 那偃尸被他打得嗷了一聲,動作僵了一瞬,隨即反撲地更烈,許宣站在一側(cè)專心補劍,一時不慎沒躲開,竟是被他抓了一爪在脖子,藍色的外衫瞬間被撕開小半,五道抓痕在脖頸落地的瞬間迅速開始發(fā)黑。 “漢文?!”“許兄?!” 凌林二人大驚,凌流一槍打開了偃尸,直接放棄了陣法開始實打?qū)嵉貙χ牛智鄤t是沖到了許宣面前一把拽開了他領(lǐng)口的衣服,神色驚慌: “這下糟糕了!許兄你接下去不要再有大動,我先幫你截斷毒素,我們趕快離開!我?guī)闳フ椅掖蟾?!?/br> “這毒如何?” 許宣任著林青點了胸口兩個xue位,眼神卻盯著林青身后的凌流不放。 “與修士來說不算奇毒,但是許兄你身上似乎沒有修為,凡人身體怕是撐不過兩炷香!偏偏我又不喜毒道,往日沒和大哥好好學(xué),現(xiàn)在害了你!” 林青話說到一半,由著凌流對付的偃尸似是愈加狂躁了起來,原先還算低沉的嘶吼忽而轉(zhuǎn)成了狂嘯,震得地面震了三震。原先似乎已經(jīng)失去神志的臉,也開始慢慢變得有了幾分清明,最后對打的過程中竟是拿出了藏在衣內(nèi)的一把紅色折扇。凌流沒抵住偃尸一扇擊過去的力道,只來得及在偃尸拍往心口前拿槍橫了一記,花槍發(fā)出一聲呻吟驟然斷裂,自己則被余力甩出,重重打在了對面的墻上。 “凌兄!” 林青轉(zhuǎn)身抽了銀鞭迎上:“許兄你且退后幾步,不要快走,慢慢走著去衙外!方才這偃尸的長嘯必然引動了這幾天因為鳳心種而來的修士,援軍馬上會到!你的毒拖不得,衙內(nèi)被人下了禁制,無法傳書。你去衙外放了這只潮雀!我大哥收到必然會在一炷香之內(nèi)趕到!” 許宣接住了林青扔來的藍色小鳥,抿了抿唇道: “那你呢?!?/br> “我無事!撐過一炷香大哥來了我必然得救!” 許宣緊了緊手里的潮雀,轉(zhuǎn)頭控制了呼吸就往外走。林青方才雖幫他壓制了毒素,但是卻并不徹底。點xue前溢出的如星幾滴毒液對他作用極大,纏得他頭暈?zāi)垦?,十八年第一次意識混亂,腦不清明。他怕他再在這里耽擱一會,怕是會直接栽倒在地再也起不來。 誰料還沒等他走到一半,預(yù)想的黑暗就提前奪了他的視野。許宣在徒然發(fā)作的毒意中被迫感受了天旋地轉(zhuǎn)的滋味,身體無法控制地往前一跌,竟是跌入了一片柔軟清香中。一雙略帶著冷松香味的手扶住了他,帶著他靠在了比他矮上半個頭的人肩上。那雙手極為有力,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肩膀,讓他沒再往地面跌。 “許公子,又見面了?!?/br> 許宣強打著精神睜開了眼,剛甩了甩頭就被抓著的人一把推了開去。虛弱的許探花一個踉蹌差點沒站住,扶著額在原地緩了好一會才又有了幾分力氣。忍著困意抬起頭,模糊地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點絳的眼角,全白的衣裙,盈盈不落的笑意,面前的少女不正是那日戲耍與他的白宿真。 “你……”許宣狠狠把手指往掌心一插,靠著痛意爭回了幾分清醒,把林青的潮雀往著白宿真遞了遞: “勞煩姑娘,替我出府放了這潮雀,此時之恩,如若有命,彼日必報。” “誒?你就想要我放了這鳥兒?”白宿真倒是沒有扭捏,含著笑意徑直就接過了潮雀,像是得了糖果的孩子一般,展在眼前瞧了又瞧。許宣弓著身子半撐著大腿佇在她身前,望著她的神態(tài)皺了皺眉苦笑: “……請姑娘盡快……我友人在衙內(nèi)怕是等不起。強人所難實在抱歉,還望……” “哎,你怎么和他一個性子。” 未等許宣把話說完,白宿真一把把潮雀往空中一扔,上前按倒了他,露出一副苦惱至極的神色: “這良善過度就是蠢,怎么你們就不明白呢?!?/br> 一陣一陣的困意和眩暈慢慢奪走了許宣的五感,他迷迷糊糊根本聽不清少女念了什么,只曉得在黑暗徹底吞沒他前,少女似乎對他伸出了手,纖細的手指上一滴紅色正對著落下,是她眼角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