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宣站在飛劍之上，身邊云霧繚繞，寒風(fēng)颯颯。

    在他所站飛劍不遠(yuǎn)處衣袂翻飛，在空中漂游扶搖的竹竿道士，便是他三日前剛拜的師父。

    那日棧前的一撞，讓他像是剛開竅的毛小子，對著師父像是看到姑娘一樣看對了眼，死活糾纏不放，最后得了師徒身份。

    其實(shí)他也不是很清楚，前幾日他還對這忽然出世的光怪陸離的世界的抵制心中還有殘留，十幾年的認(rèn)知一朝破碎，原以為認(rèn)清現(xiàn)實(shí)已是最好的結(jié)果。誰料事情一件接一件，心中竟然也長起了幾分向往。

    幼時(shí)他也在母親的臂彎里讀過這消遣的仙道恩怨情仇的話本，在翠峰書院藏書樓里看過幾本修仙論道的所謂仙書，與家中武教習(xí)劍的初期，除了俠情長，也曾想過幾次持劍斬山河，翻身上流云。

    但是幻想終究只是幻想而已，他從未當(dāng)真。誰家少年不曾有過意氣沖天的時(shí)候，他雖出身不算潑天富貴，但也是錦衣玉食。得到的越多，需要為所得之物付出的也需要越多，這便是他母親教他的道理。

    他的才華，武藝，謀略，不僅為自己，也為家人親友，更為這府中的家丁，城內(nèi)的百姓。他們推他上位，他便接了他們所給之物，做他們所求的力所能及，符合道理人情之事。

    人心難測難懂，身在高處時(shí)他自詡明白許多。此次被打下高處，換了身份再次親身接觸，卻發(fā)現(xiàn)見到的面孔又有不同。

    百姓一邊熱心一邊涼薄，他們對兩袖清風(fēng)的父親昨日推崇之至，鮮花蜜棗猶如海水浪潮綿綿不絕，今日便落井下石，詆毀人不忘帶上三代親戚朋友，猶如殺人父母一般往最惡意處編排。

    他們嫉惡如仇，對著城內(nèi)的乞丐，被押送未分清罪名的逃犯扔菜砸蛋，卻又會對著一面之緣，未曾相識的少年掏心掏肺地好，關(guān)心愛護(hù)猶如至親。

    許宣漸漸明白了當(dāng)初父親所說的話，不在一定的高處，不讀過數(shù)的書，不明白一些必須要懂的道理，人很容易被人所騙。

    他今日才明白這個(gè)騙所指何事。

    ******

    灰袍道士踩著一只玉簫，站在他身前，替他擋住了一半的寒風(fēng)，不發(fā)一言卻又背脊挺直的樣子竟然也讓他想到了父親。似是因?yàn)樵S宣沉默得太久，一路也未開口的灰袍道士轉(zhuǎn)頭問道：

    “漢文，你可怕？”

    許宣搖頭：“不曾?！钡朗坑值溃骸盀楹危俊痹S宣抬眼，道：

    “一是無恐高之癥，二是有師父相護(hù)，三是覺得空中穿飛，瀟灑快活?！?/br>
    聽他這般回答，道士聲音里帶了幾分笑：“如此便好。漢文你在我面前真真不必拘謹(jǐn)，不用茍著自己，我又不是老虎，吃不了你的。”

    許宣笑應(yīng)：“好，師父?！?/br>
    灰袍道士和云向涯一般，是個(gè)溫柔的人。許宣不說，他們便不問，無論是從何而來，家中如何，還是為何出現(xiàn)，為何做這事。這份溫柔是否包含了別的，許宣也對應(yīng)不會去想。

    他知道自己在逃。

    逃追捕，逃責(zé)任，逃現(xiàn)實(shí)，逃壓不下的情感洶涌。他實(shí)在是不敢去面對書院里可能看到的那張臉，一時(shí)上頭，幼時(shí)對仙修的幻想夾雜著對灰袍道人的好感，讓他直接任性了一次，率性就走。

    他現(xiàn)下最差也只是被騙，左右便是再逃。雖說從他那便宜師傅抽出飛劍，凌空而起的時(shí)候他便知道他是真的尋到了仙門。

    “漢文，望兮門就在前面，我們要到了。”

    許宣抬頭，把意識從翻滾的思緒中抽出，迎面就被望兮門的氣勢震得呆住。

    迎面是繚繞的山霧，連綿的山脈高聳入云，不見其頂，猶如堆砌一般自然地繞出半個(gè)岣嶁的環(huán)。泉水從天上流下，跌落匯成瀑布，繞著青色的山體纏繞白帶。山間綠意蔥發(fā)，鳥鳴鶴唳，一派人間仙境的韻味。

    許宣無法驅(qū)使飛劍，想要近看幾眼，直接壯著膽子在劍上往前走了幾步，卻是猛然瞧見瀑布內(nèi)竄出兩道白影，糾纏著往著遠(yuǎn)處飛走了。

    “那是你同門，白色的乃是我派弟子服?！?/br>
    見許宣對著掠過的白色發(fā)呆，灰袍道士笑了笑，指向了瀑布：

    “山門在這里，我們進(jìn)去罷?！?/br>
    瀑布后別有洞天。

    先映入眼中的是一把巨大無比的劍，通身白色，劍柄部分偏銀，劍莖刻有層層疊疊的祥云仙鶴，劍格位置中空，在其中懸著一個(gè)藍(lán)色的光球，里面似乎是一個(gè)陰陽魚。

    這把巨劍劍首部分纏繞著數(shù)根銀色的鏈，從上而下繃得筆直釘在地上，鏈上零零落落掛著一些相似的銀色長劍。

    在巨劍的劍刃下，是一池透底的湖，碧綠的湖水下似乎也扔著一些劍，但看上去大多有所損壞，不是折了脊，便是鈍了刃，沒了柄。

    在沖天的劍池旁，整整齊齊地圍著一圈白墻黑瓦的小樓，黑色的屋頂從上而下看格外清晰，隱約可以看出這些樓的位置是在組一個(gè)陣。

    小樓一圈以外便是一圈山田，山田之上又是山巒，但是此處的山巒與外山不同，上面架滿了樓閣。這些人造的樓閣隱現(xiàn)在山體之中，用綠樹做障，與青山渾然一體，看上去簡直就像原先便在這山上，是這山成長所出。

    灰袍道士帶著許宣往著那座與劍池正對，氣勢恢宏的山中樓閣之首直直飛去。

    這仙樓的入口與許宣所想不同，直接設(shè)在空中，懸了一座石臺，與樓閣用暗色的竹木做了長橋，直接樓前的空地。許宣跟著他那便宜師父剛落下石臺，便不知從何處冒出一左一右兩個(gè)穿著白衣的弟子，對著灰袍笑著一拜：

    “趙峰主，您可回來了。掌門等您多時(shí)了?！?/br>
    灰袍道士對著兩個(gè)白衣弟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頭對許宣道：“你接下去跟著他們兩個(gè)走，他們會帶你去我所在的院落，我一會便回來?！?/br>
    許宣還沒得及有所回應(yīng)，灰袍道士已經(jīng)袖子一揮，不見了蹤影。兩個(gè)白衣弟子立在一旁，笑意盈盈地打量著他。

    “小師弟，你可是拜入這趙峰主門下了？”

    許宣點(diǎn)頭，道：“他說收我做關(guān)門弟子?！?/br>
    兩個(gè)白衣弟子聞言笑意深了些，兩人相互推攘了一番，才上前道：“那我們可不能喊你師弟，該喊你一聲五師兄了。師兄隨我們來，我們領(lǐng)你上青云峰?！?/br>
    說完兩人一人祭出了飛劍，一人祭出了一支洞簫，踩了上去。那持劍的白衣弟子站在劍上，對著許宣伸出手，示意許宣站在身后。三人在山與水之間飛行穿梭，好一會才又到了一座刻著竹子的石臺，落了下來。

    “這邊是青云峰了，五師兄初來乍到可能會暫時(shí)分不清，我先逾矩替趙峰主給你講講?！背謩Φ陌滓碌茏虞p飄飄地跳下飛劍，轉(zhuǎn)頭便伸到了許宣眼前，目光灼灼像是想要好好講上一段。

    見同伴如此反應(yīng)，持蕭的另一位弟子揉了揉眉，上前扯過了他，道：

    “五師兄，我們師門相關(guān)，趙峰主可與你講過了？如若已說過一遍，你便不必再聽這禍害嘮叨一遍，跟我直接往院落去便可?！?/br>
    “元粹希！你什么意思！”

    持劍弟子跳腳，許宣笑著咳嗽一聲，道：

    “師父還沒和我講過，你說吧？不過……你們門中，弟子都是那么……瀟灑的么？”

    持劍弟子似是沒聽出許宣的暗指，張揚(yáng)著眉眼眼睛發(fā)光：

    “那是！我們望兮門可和其他那幾個(gè)門派不一樣，假的要死。我們門派奉心來自在，全力以赴，浩然天地?zé)o愧于心?！?/br>
    “但是門派里弟子很少，師父很懶?！?/br>
    持蕭喚作元粹希的弟子面無表情地接上一句，持劍弟子一頓，繼續(xù)滿面笑容地纏著許宣繼續(xù)：

    “我們門派篩選可是很嚴(yán)的，四大門派就我們門派人人精通詩詞歌賦，音律雅詞！而且長得也都好看，含雪派那些jiejie嘴上老是說我們這個(gè)不好，那個(gè)不好，實(shí)際上還不是老是纏著我們師兄師姐！”

    “那是因?yàn)閹熥媸莻€(gè)看臉的風(fēng)流老鬼，定下了長得不好看不收的荒唐原因。門派人少還不是因?yàn)檫@，詩歌詞賦在仙道可掙不到靈石，就是浪費(fèi)?！?/br>
    “我們門內(nèi)兄弟意氣！感情深厚！師兄師姐都沒架子！上下一心！”

    “人少自然毛病少。說得好聽叫沒架子，說的不好聽叫做沒大沒小毫無禮數(shù)?！?/br>
    持劍弟子臉色一板，最后憤憤道：

    “我們望兮門修劍養(yǎng)蕭，以雪洗劍，以風(fēng)濯意，以心附劍，俠義不忘！”

    “你卻嫌修劍道苦，轉(zhuǎn)了卜道，主修簫意?！?/br>
    持劍弟子臉色徹底黑了，半晌悻悻然無視了元粹希，拉著許宣的手就跑。

    “五師兄！你隨我跑！我?guī)闳タ纯茨銈兦嘣品宓暮镁吧?！?/br>
    許宣挑眉按下了唇角的笑意，被那持劍的弟子帶走前不忘看了眼被留在原地的元粹希。對方不慌不忙地站在原地，理著手中冰藍(lán)色的劍穗，拿著長劍在空中試手，挽了一個(gè)劍花，注意到許宣的眼神，轉(zhuǎn)頭對他點(diǎn)頭，竟也管也不管地走了。

    許宣被那持劍的弟子拽著把青云山逛了個(gè)遍，總算從對方一堆吹捧的話里篩出了需要的消息。

    望兮門門下分三峰，分別是掌門所在的望溪峰，他便宜師父所在的青云峰，和劉長老所在的留風(fēng)峰。三座山峰代表三個(gè)進(jìn)修方向，望溪峰主卜算，留風(fēng)峰兩道兼修，取中，青云峰主劍道。

    門內(nèi)主修只有兩派，便是劍道和卜算。修劍者多持劍，修卜者多持蕭。

    門內(nèi)行動多在空中，所以弟子進(jìn)門便會學(xué)飛劍馭蕭。

    剛才那位持劍的小師弟叫葉華，原本也是修劍道，中途卻因?yàn)閯Φ揽嗬坜D(zhuǎn)修了卜算。今日他踩劍元粹希持蕭，是因?yàn)槿~華耍賴。他覺得飛劍好看，便仗著往日所修的本錢依然踩劍，末了還不忘威脅著修劍的元粹希去踩蕭，說是讓他體味一把卜道的爽快。

    他所在的青云峰并非只有他一位親傳弟子，在他上面還有一位師姐和一位師兄，在門內(nèi)列第三與第四。這兩位不但是姐弟，還是雙生子，jiejie叫做楚伊，弟弟叫做楚群，兩人皆修劍道。

    他來的不巧，這雙生的姐弟正好出去了。葉華因?yàn)楸咀鸩辉冢瑥堁牢枳Φ乩?，和他瘋狂八卦二人的消息。等到灰袍回來，許宣已經(jīng)滿腦子都是什么含雪派小師妹癡情四師兄多年未果，芳心破碎曾偷師兄內(nèi)衫聊以慰藉；七截門師兄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三師姐妾心似鐵劍撕情郎。

    如果不是因?yàn)殚_頭飛劍的憧憬還在，入門時(shí)山門的氣勢韻味還殘留，元粹希看著又比較靠譜，許宣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身在仙門——這門派師弟怎么和凌流有的一比。

    “漢文？今日感覺如何？師門如何？”

    等到天色漸暗，說一會便回的趙峰主才終于回了住所。把自己的話忘得一干二凈，扯著臉皮對著他笑。

    “甚佳。不過師父……”許仙皺眉，道出了自己糾結(jié)了半天的困惑：

    “我今日聽葉華師弟的描述，怎么覺得我們望兮門信封的竟是俗世俠義，這求仙問道，不是求貼近天道，會逐漸無情么？”

    趙峰主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啜了一口，道：

    “順其自然也是道，修道者人人不同。我們望兮門所求是快意自在，心如赤子。此后你與門內(nèi)弟子相處多了便明白了，這門內(nèi)弟子所求不同會分為兩種人。”

    “哪兩種？”

    “或無情或有情?；蚍趴v情愛，或壓制抹殺。按照我們門派內(nèi)心經(jīng)所寫，這兩者皆為正道，只不過一者為清一者為濁，一者重一者重，但是其實(shí)殊途同歸?！?/br>
    “……”

    “感覺和所想不同？”

    趙峰主把玩著手中的茶杯，對著他搖頭：

    “我們求道，但并非是仙，終究是人。如果大道一成……”趙峰主一頓“誰知道到時(shí)又是如何？仙者上升仙界，與人界已是兩界，除非自損修為不做那仙，否則不可妄動人間之事。我們這邊，終究是人界?！?/br>
    許宣望著趙峰主，一瞬間有點(diǎn)什么想說，但是趙峰主已經(jīng)又接了下去：

    “還記得我收你為徒時(shí)候你問的問題么？”

    “記得?！?/br>
    “你問我，為何收你，你為何忽然可見人間鬼怪是么？”

    “是。”

    趙峰主一把把酒杯擲向空中，卻是不接，看著酒杯落在地上，碎成了幾瓣：

    “你這兩個(gè)問題，我都用一句話回答?！?/br>
    “天下將亂，天星隕落，人間動蕩，妖孽橫生。”

    許宣怔住，呆呆看著趙峰主臉上扯出一絲諷刺的笑：

    “你眼上有快成仙的妖物的血，應(yīng)是靈物，得以讓你看到本來不該看到的東西。但是這并不是全部的緣由，這靈血并非如此有效，一樣看不到的東西，除了借助之物過強(qiáng)得以看清以外，還有一個(gè)原因?！?/br>
    “它自己變強(qiáng)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