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大比(四)
許宣幾人最后也沒有等到夏良本人,卻等來了蘭嵐。 蘭嵐比夏良更加大方,也更嘴甜,說話三句不忘奉承,臉上笑意從來不落。按理來說,奉承過于落痕跡便會惹人厭,她卻全然不會,字字掐在點上,讓人渾身舒坦又不覺得膩味,哪怕知道是刻意討好的謊話,也不會心生惡感。 葉華原本憋了氣,攢了怨,就想要和她發(fā)作,卻三下兩下就被人家摸了去,炸起了毛,對著笑臉又發(fā)作不得,郁悶地轉頭就回了房。他真的是好想不管不顧地直接拿劍劈了這徐家莊,拿了法力直接掃遍周邊,管他個什么因果,壽數(shù),直接學那魔教做派,鉆著漏子地使自己的本事。 但他要是真的這么做了,保證之后如果元粹希還醒著,第一個上來劈自己就是他。 葉小公子賭氣回廂,只留下楚群和許宣與那夏蘭嵐繼續(xù)搭著戲臺把曲唱。 “這次不知各位打算在我們徐家莊呆上幾日?徐大小姐身體不濟,也只有我們這些沒有多少身份的下人來伺候各位爺了?!?/br> 她希望他們最好是在徐家莊在多待一些時日,雖說這些修士看著有那么點本事,但是涉世怕是未深,空有一身不錯的修為,卻到現(xiàn)在都沒看出他們到底有問題在哪里。而且,雛鳥究竟還是雛鳥,還是所謂正道的雛鳥,心未免太軟了點。 心軟的正是時候,蘭嵐原本還擔心就一個徐大小姐,不夠她把自己的寶貝弟弟送上那難搞的大陣,這下倒是真的不擔心了。 “原先是打算多打擾一段時日的,但是先前的夏公子說徐府怕是余糧不夠,要我們早日返程?!?/br> 許宣笑著回道,他原先是想要應著蘭嵐的話,順坡下驢,直接合情合理地再在徐家莊呆上幾日。昨日他們拿著鑰匙已經(jīng)把徐家莊上上下下又翻了一遍,卻還是什么線索都未尋到。 他推測這可能是因為他們師門三人都不精通機關之術的錯,然而這種手藝秘傳,并不會因為一個人有多急迫,便可速成鑄就,需要的是長時間的知識積累和實踐。此道不通,他們只能另尋他路。 走不通這暗道,許宣就把念頭打在了這眠園戲班身上。他們從入徐家莊開始,到現(xiàn)在為止,滿打滿算這戲班的人只見了兩個,一個是最開始便知根底的夏良,一個便是眼前的夏蘭嵐。 這眠園戲班從一開始在傳聞中出現(xiàn)時,就神秘得緊,然而名頭雖然傳得盛,關于這戲班子真正詳細的消息,卻是從來沒有多少干貨。除了因為和徐大小姐同進同出,而沾染桃色的夏良他們還知道一二,其他幾位都是隱在云霧里,雖知其人卻不明底細。 這也是一開始他們把目光放在戲班子上的原因。當今良民都有落籍,這戲班子卻查不到任何來這徐家莊前的消息,委實是可疑。只要是紅塵中人,在驛站,棧,進城時,時不時便會被查看路引,留下記錄,這個戲班子卻像是黑,全班人馬,無一留下痕跡。 這蕭州的官府不管境內(nèi)的治安,平時是輪不到他們在意,此刻遇到難處,才終于像平常百姓一般,明白了父母官不管事的糟糕之處。 “哎,家弟并不知曉徐家的真實情況,被現(xiàn)在上下的蕭條所惑,所以才會得出此言。還請各位不要氣,我們徐家莊雖然的確比先前落魄了,但是招待人,還是招待得起的。還請各位也不要再提什么離去的話了,這不是打我們徐家莊的面子么!” 我們徐家莊,這話倒是說的順口。 許宣揚眼掃了一眼蘭嵐,回頭看了看楚群,見他點頭,方回頭對蘭嵐笑道:“那我們就不多加推辭了?!?/br> “那是正好,上次你們來得匆忙,我們也應對得草率。這次說開了,我們便把那接風宴補上了。”蘭嵐眉眼彎彎,對著廳堂指了指“我今日一早就叫廚娘準備起來了,準備到晚上,怎么也不會差到了哪里去?!?/br> 原來你一早就謀算好了,就等著我們往你的坑里跳呢。 因已接下了蘭嵐先前的話,這次她再來相邀食宴,許宣便再也不好推辭。楚群開口,爭到最后,也只是讓葉華留在了廂房,不必前來,他和許宣卻是沒有理由,直接被蘭嵐拉進了飯宴。 這次飯宴,許宣第一次見到這傳說中的眠園戲班的全貌。許宣不喜聽戲,從小到大,看到這吱吱呀呀抹胭脂擦白粉的木臺紅布就覺得無聊,故至今也對此行沒有多少了解,覺得就是一些身似楊柳,像夏良模樣的人。再加上他看的大多戲子都是濃墨重彩,因此更加對臉下的樣貌沒有什么概念,此刻看到其中還有氣質(zhì)郎朗,青郁如竹與濃眉大眼的人坐在哪里,一時間有點轉不過彎。 原來那些吊著嗓子的唱洗了臉以后竟然是這般模樣?他沒有見過多少憐人,眼下覺得驚艷,卻也不知這戲班班底到底如何。 一邊打量著戲班內(nèi)各人的舉動,許宣一邊隨著蘭嵐的指引坐上了位子。徐大小姐不知何時出來了,正坐在主位,拿手帕掩著嘴,皺著眉輕咳,看到許宣望過去,拿開了帕子對著他淺淺一笑。 許宣被她笑得莫名其妙,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下意識地抓了一把旁邊的楚群,總覺得這徐大小姐是圖謀不軌。 等到上餐桌,徹底看清桌上的菜肴后,許宣又著實替葉華可惜了一把。葉小師弟這次下山,為的就是體驗所謂的紅塵風情,眼下他們面前這一頓,是不是鴻門宴暫且不知,但是平常人家的美酒佳肴宴是算得上了。 削的極薄的rou片澆著不止多少年份的蜂蜜,點翠的花葉旁是一個個捏的大小合宜的芝麻棉球,糖絲輕薄,順著雕成樓閣的糯米淌下,個個晶瑩爆滿的葡萄圍著切割均勻的蜜瓜,擺出了牡丹的樣子??諝庵邢懔系南闩crou類的芬芳,蜜糖的甜膩交纏在一起,刺得人忍不住想要吞咽,口中生瑩。 許宣伸出筷子,夾了一塊離他最近的糖醋排骨咽下,感受了一番好久沒有享受過的口腹之欲,才望了一眼旁邊。楚群正拿著筷子在皺眉,他這四師兄不食凡間谷物多年,眼下竟然看著如此美食也能皺起眉頭,怕不是在嫌棄食物里又沒靈氣,還留有糟粕。 “李宣公子,我們徐府的廚娘廚藝如何?” 許宣轉頭,看到徐大小姐不知何時已經(jīng)離了主座,坐到了夏良的旁邊,拿著一杯酒眼光漣漣地望著夏良。見許宣轉頭,她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在空中與他一示,示意飲盡,明明是她開口,卻沒再等許宣的回答,轉頭與夏良說話去了。 許宣也舉起酒飲了一杯,目光卻是繞過了夏良和徐大小姐,瞟向了他們身側的夏蘭嵐。從入席開始起,他其實一直就在用余光注意她,只不過夏蘭嵐實在過于謹慎,又或者是確實心無旁騖,沒有露出任何一點破綻。 但是自徐大小姐下座后,那些沒有破綻的舉動,就全部成了破綻。 先前與他們應酬時,夏蘭嵐雖然很好地控制住了情緒,但是許宣還是察覺到了,她并不喜歡徐大小姐,到了哪怕她演技極佳,每次說起徐大小姐眼底還會浮起陰云的程度。 但是此刻的她,卻對旁邊親密無間的徐夏兩人連眉頭都沒有挑一下,這太反常了。 許宣又拿起酒杯,裝作往口中倒酒,借著角度向全場掃了一眼: 滿堂醉色。大多數(shù)人臉上都帶了點紅云,部分已經(jīng)有點紅意上頭,醉醺醺地拉伙結伴在嘮嗑,徐大小姐攙著耳朵泛著紅意的夏良,好像在說什么貼己話,把夏良說得眸色都沉了幾分。夏蘭嵐沒有說話,在一杯又一杯地獨酌,先前見過的幾個小廝…… 咦? 眼睛掃過西邊的側門旁時,一抹白色撲閃而過。快速輕盈地像一只蝴蝶。許宣一開始以為自己喝醉了,放下了酒杯,揉了揉眼又望過去,正正望進一雙帶著笑意的眸子。 西側的墻旁,站著一個穿著白衣的女童,長得乖巧溫柔,見他看過去,也不怕,站在原地抿著嘴甜滋滋地笑。 許宣又揉了揉眼睛,搖了搖頭,看了看酒杯,確定自己并沒有喝醉。這才又皺眉看了過去,那女童見他又望過去,這次索性伸出了手,揚了揚手里藍色的綢子。 這抹藍色有點眼熟,許宣心里一跳,下意識就運了真氣到眼睛,徹底看清了那綢子的樣子。這藍色的長條,是他那嬌生慣養(yǎng)的葉小師弟頭上的發(fā)帶! 怎么回事……為什么葉華的發(fā)帶會在別人手里?許宣心中生疑,驚魂不定,瞇眼與那女童對視,她卻沒有被他忽然變狠的目光嚇到,反而是揚了揚手里的物件,一轉身躲進了墻里,眼神示意他跟過去。 許宣放下了筷子,又掃了一眼方才女童躲藏的墻后,看到確實有一片白色的衣角停在那里。想了想方才看到的女童對自己打的眼色,猶豫片刻起身和徐大小姐告罪,借口葉華有事,拉了楚群就走。 楚群被他扯著衣袖往著院子走,有點莫名其妙: “怎么了?” 好好的飯吃到一半,沒看到那蘭嵐的臉色都變了么,倒是徐大小姐依然笑意盈盈,還對他們說了句不用在意,會替他們留菜。 “……”許宣不語,在原先女童所在的位置左左右右地看,快把地面都看出了一朵花,才聽到身后傳來一聲脆生生的笑: “大哥哥,你是在找我么?” “哇,他在看我們了。” 夏柚在身旁幸災樂禍地笑,事不關己地得意:“你說他看到你衣服上暗紋的門派標示會過來找茬么?” 韓軒依然立在原先的位置,他身后一隊黑壓壓的人,見了夏柚的表情,交頭接耳,有幾個似乎本來按奈不住想要沖到他們跟前,但卻被壓下了。許宣零零碎碎地聽到風里飄來幾段散斷的話,大致是女子,未佩劍這一類,大概便明白為何七截門的人看上去雖有所sao動,卻依然沒有上前。 “你收斂一點?!?/br> 韓軒又瞥了他與夏柚一眼后,最后別開眼,轉頭與七截門弟子說起了話。既然七截門不惹事,那么他孤零零的一個望兮門弟子便更是沒有必要生非,許宣撈了一把宛如沒有骨頭,要歪到在一旁的夏柚,目光望向河水。 江南似乎永遠氤氳著一股煙水味,即使放了晴,風里也透著絲絲泛甜的濕意。似乎是巧合,又似乎是必然,在許宣望向湖水的一刻,天水一線的位置泛起了霧,緊接著幾條小船搖曳而出。 船是江南最常見的烏篷船,但船上的人人人持燈,一身青衣,細劍扣在腰間,女子花鈿點在額前,便再也不算尋常。 “任輕門的人來了。” 夏柚收了笑意,罕見地端正了姿態(tài)迎上前去。 “含雪派夏柚拜見任輕門。” 最前的船已靠岸,打頭的女子耳畔攢著兩環(huán)玉,眉間紅色的花鈿惑人。聽到夏柚發(fā)聲,她盈盈轉過身來,美目微張,未語先笑: “原來是小柚兒,你這幾年在含雪派可好?可有人欺負你?” 難搞定極了的逍遙郡主露出了幾分窘迫的神色,對著溫言細語問話的女子縮了縮頭:“很好,有艾青先生您先前的照拂,怎會有人膽敢欺我。只是在含雪派,到底還是不如任輕門。那里又冷又單調(diào),除了雪還是雪,偶爾見到幾朵梅花才能知道自己還沒瞎?!?/br> “那是?!北粏咀靼嘞壬呐悠^淺淺一笑:“這天下哪兒會有比我們?nèi)屋p門更好的地方。” 說此話時,她神態(tài)大多仍是溫柔的,但是不能消除的傲骨和驕縱卻也蓋不住,露出了些,讓來竊竊私語起來。 “傳聞這任輕門向來眼高于頂,原來是真?!?/br> “瞧瞧這說的都是什么話,就算是四大仙門之首的七截門也沒有膽子這么放話吧?!?/br> “這女子如此輕狂,怕不是等會兒……” 七截門的幾位分明也聽到了這些話,卻是意外沒有多少憤怒或是不平的神色,總是氣勢洶洶的一行人緩和了神色,在艾青先生面前俯首行禮: “艾青先生,七截門韓軒有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