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就此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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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樹林仿佛一個守財奴,財迷心竅地數(shù)著那堆幾乎跑斷腿才拿到手的紙幣。這可是他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半載之后,跟國民教育部討來的薪水。 回想起剛才那幾個飽食終日,百般刁難的官老爺,他氣憤填膺可又無可奈何,他愁腸百結(jié)而又逼不得已。 他的手指一邊往嘴里蘸口水,一邊認真地點數(shù),數(shù)到大半時,從中抽出兩張,有意跟那沓錢分開。蕭瑟的秋風漫卷梧桐樹下的落葉,葉子隨風起舞。 他身子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他呆呆地望著滿地的樹葉,有意無意地對著收銀臺窗口后面那張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小聲嘀咕“同志,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發(fā)?!?/br> 里面那張普通的面孔隨手拿起他遞給的兩張紙幣,然后送給他一張當天的報紙。他立即攤開報紙卷起那堆討來的國幣,分別塞到左右兩側(cè)的褲兜里,鼓鼓囊囊地往前走。 身后不遠處一個角落里,陰魂不散,如影隨形的軍統(tǒng)監(jiān)視人員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偷聽他的一言一行。 連日來的跟蹤,他們似乎早已經(jīng)熟悉了彼此。在羅樹林的眼里他們簡直就是空氣一般存在,無色無味而又清澈透明。 他回頭望著兒子羅振剛上班的那棟辦公大樓,神情顯得有些惴惴不安。 那是一棟三層高,灰白相間的小洋樓,古香古色,整體格調(diào)看來顯得慵懶而閑適。 他撫平sao動不安的情緒,邁開那條老寒腿,徑直入內(nèi)。 他穿過幽深狹長的走廊往里直走,拐進走廊盡頭的樓梯晃到二樓,輕車熟路地走向樓梯口左邊第一間辦公室。 只見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一字排開的辦公桌上或坐或站著幾個游手好閑之徒,他們無所事事地翻開當天的報紙,揚起的報紙幾乎完全遮住他們的眼睛和鼻子。 遠遠看去,根本見不到他們的臉龐,只見一張報紙和拿報紙的雙手十分突兀地懸在半空。 如果不走近一看,根本不知道報紙后面還有一張被遮擋的面孔。每個人桌上的茶杯里冒起一股股騰騰熱氣,很顯然是有人剛倒的茶水。 羅樹林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兒子劉振剛,因為他的辦公桌距離門口僅有幾步之遙,桌前不遠處就是掃帚,拖把,垃圾鏟,暖水壺,只要稍微伸長手臂,就可以拿到。 此時,他正在專心致志伏案疾書,拼命地填寫一些莫名其妙的表格內(nèi)容。相對于那些百般偷懶的寄生蟲而言,劉振剛無疑是整個辦公室里最忙碌的一個人。 羅樹林輕手輕腳地走向兒子所在的辦公桌前,正在埋頭抄寫的劉振剛眼睛的余光感受到一團黑影再向這邊靠近。 他下意識地微抬起頭,當看到父親的一剎那,空洞而麻木的眼神變得十分驚訝,他輕咳兩聲,極力壓低嗓門,小聲問“爹,你怎么不打一聲招呼,突然想來就來了?這影響多不好?” 劉振剛的聲音雖小,但依然引起附近兩三個專心看報紙的同事注意。他們放低報紙一角,漠不關(guān)心而又有些好奇地探出半個腦袋,一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神態(tài),充當一個無聊的看客。 羅振剛滿臉堆笑,連忙向旁邊那幾個懶蟲點頭哈腰地介紹“這是我爹,他是一個社會活動家,同時也是一個人民教育家!昨天,他剛剛退休回老家!” 羅樹林就像一個剛走出旮旯,進城不久的農(nóng)民熱情洋溢地向整個辦公室里的人員頻頻點頭示意,縷縷揮手打招呼。 羅振剛頓時只覺得顏面掃地,他恨不得找個地洞往里鉆。那些人有的翻起白眼,有的滿臉不屑,有的不屑一顧,有的冷哼一聲,然后不約而同地揚起報紙擋住自己的臉。 羅振剛望著那些混蟲們各種古怪的表情,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帶著一種責備的語氣,低聲問“爹,你怎么來了?你來找我干嘛???” “今天早上,不是跟你說過我要來討薪嗎?”羅樹林從口袋里掏出幾沓紙幣,一股腦兒地拍到兒子的辦公桌上,突然抬高聲調(diào),“我特意過來給你送錢!” 羅振剛訝異地看著父親碼放在桌上的那堆錢,正所謂財不外露,可是眾目睽睽,大庭廣眾之下公然這樣顯擺,他感到非常丟人現(xiàn)眼。 即使他現(xiàn)在急需這筆錢,也不敢這么明目張膽地拿在手上。他定定地站著,雙手始終壓住桌上的表格,責怪道“爹,這錢你直接給我媳婦就行了,干嘛非得親自送過來給我?。俊?/br> “不行,你媳婦一個女人在家?guī)Ш⒆?,給她這么多錢,也不安全。你點一點,看一看,到底夠數(shù)了沒有?”羅樹林攤開鈔票,想讓所有人都看到他辛辛苦苦討來的血汗錢,“這些都是教育部拖欠我一年半的薪水!” 羅振剛灰頭土臉地扯住羅樹林的衣襟,“爹,趕快收起來!這事兒咱倆到外面再商量!” “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干嘛非得跑到外面去說?就在這里,你爹我跑了一天,也累啦!” 羅振剛咬牙切齒地低吼“爹,你到底要干什么嘛?你這不是存心讓我過不去嗎?” 這時,坐在第二排位子上,一直默不作聲的辦公室主任突然站起來,勸解道“振剛,不要辜負了你爹的一片好心!教育部惡意拖欠一年半的薪水都能討回來,說明你老爹有能耐?。∥壹矣袀€親戚,都快跑斷了腿,現(xiàn)在連一毛錢都沒拿到。白干了大半輩子!” 此言一出,羅振剛轉(zhuǎn)念一想,也覺得不無道理,開始變得有些沒臉沒皮,他急忙敷衍了一句,“是啊,主任!我爹桃李滿天下,人緣很廣,只要他打一聲招呼,就沒有辦不到的事情?!?/br> 羅樹林并不理會旁邊那些混蟲們的阿諛奉承與溜須拍馬,他仿佛一個即將出遠門的老父親跟兒子作最后的告別。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兒子,似乎看看哪里少了一塊rou,然后伸手摸了摸兒子的衣領(lǐng),叮囑道“從今往后出門,記得多穿點衣服,你們這間辦公室濕氣太重,小心著涼!” 羅振剛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我一個大男人,可沒那么矯情,跟我說這些干什么?你老糊涂了嗎?” “不是!兒子先你聽我說,以后多給老婆和孩子買點好吃的東西,不要心疼那幾個錢。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爹對不起你們!你從小到大都是你媽一個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而我什么都管不著。每次回家看到你一點點長大,我感到很欣慰。一晃過了十幾年,你都成家立業(yè)了,孫子孫女都長那么大了,我死而無憾?!?/br> 羅振剛聽得一頭霧水,可當他看到父親眼里熱淚盈眶,他才明白老頭子不是裝瘋賣傻,而是動了真情。因為從小大除了母親去世那天見到老頭哭之外,他從來沒有見到父親流過一滴眼淚。 他十分愧疚地扯了扯父親的衣角,“爹,你跟我到外面去說話好嗎?這里可是辦公室!要注意影響。” “不用了!這次來就是跟你告別!我要走了,爹對不起你們,你們那樣對我也是情有可原!” “難道我們對你不好嗎?孫子和孫女都很愛你啊?” “很好!你多多保重!”羅樹林突然轉(zhuǎn)身離開,可走了沒幾步,似乎想起某件事情,又轉(zhuǎn)頭回到兒子跟前,將一張單子塞進羅振剛的手里,“這是教育部拖欠我薪水的收據(jù),你一定要替我保管好!”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離去。羅振剛把條子攥在手里,神情沮喪地透過辦公室的窗口望著父親遠去的落寞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