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匡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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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子…… 蒙仲略有些意外地看著田章。 記得方才田章與他閑聊時,那神態(tài)讓蒙仲聯(lián)想到了蒙虎的祖父蒙羑,仿佛田章亦是一位相熟的長輩,直到田章收斂笑容直視趙主父時,蒙仲這才感受到這位齊國名將身上那無形的壓迫力。 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自信,仿佛田章堅信趙主父不可能將齊國逼到亡國的地步。 “呵?!?/br> 聽了田章的話,趙主父臉上露出幾許淡淡的笑意:“章子何以能斷定,我此番并非打算覆亡齊國呢?” 田章?lián)u了搖頭,說道:“我聽說,前幾日田瞀、公孫闬二人已請見過趙主父,想必他二人已向趙主父解釋過此事……” “……”趙主父一言不發(fā)。 見此,田章也不在意,自說自話般開口說道:“秦國與趙國聯(lián)合,只是為了遏制我齊國,若我齊國敗亡,則秦趙兩國的關(guān)系,勢必會出現(xiàn)變化,哪怕趙主父此前扶持了公子稷為秦王……在下以為,趙國應(yīng)該還未做到與秦國反目的準備?!?/br> “那不見得?!?/br> 趙主父淡淡說道:“托章子的福,近兩年章子率軍攻伐秦國,讓秦國屢屢戰(zhàn)敗,想來秦國損失亦不小……” “非也!” 田章打斷了趙主父的話,正色說道:“雖然在下近兩年率齊、魏、韓三國聯(lián)軍討伐秦國,僥幸取得優(yōu)勢,但秦國的國力卻未見減損。想必趙主父也知曉,秦人民風(fēng)素來彪悍,加之「商鞅變法」之后,秦國推行「軍功爵」制,國內(nèi)授爵之賞封,皆與軍功掛鉤,這導(dǎo)致秦卒個個作戰(zhàn)勇猛,悍不畏死,不亞于魏之武卒……趙軍雖強盛,但未見得能勝過秦軍!” “……” 趙主父皺著眉頭沉思著。 見此,蒙仲好奇問道:“秦國的軍功爵,對秦軍士卒的提升有那么大么?” 見是蒙仲詢問,田章?lián)Q了一種態(tài)度,和藹地解釋道:“不能說是‘提升’,而是恐懼?!?/br> 說著,他見蒙仲露出困惑之色,便笑著問道:“小老弟對秦律有幾分了解?” “并無了解,只聽說商君變法,是基于魏國昔日國相李悝的《法典》。”蒙仲搖頭說道。 田章想了一下,說道:“這話,對也不對。” 說著,他對蒙仲解釋道:“秦律是非常苛刻的,為兄這些年也曾游歷諸國,了解諸國的刑律,秦國是諸國中最苛刻的,它的獎賞最多,但懲罰也最重?!?/br> “體現(xiàn)在何處?” “就拿軍律來說吧?!碧镎罗壑毥忉尩溃骸百p賜方面,秦國與中原諸國類似,并且賞賜更多,比如說,殺死一名敵軍士卒,便能得到一百畝的田地?!?/br> “一百畝?殺死一人便賞賜一百畝?”蒙仲很是吃驚。 田章聞言輕笑一聲,說道:“秦國將爵位分為二十等,最低的爵稱叫做「公士」,只需殺死一名披甲之士(即士卒),便能獲得此爵位,此后,秦國會賞賜良田一傾,住宅一處,奴仆一名?!诙壘粑唤凶觥干显臁?,上造又稱「造士」,即中原的「車士」,顧名思義,即擁有了登上戰(zhàn)車作戰(zhàn)的資格?!谌壘粑唤凶觥隔ⅲ╝n)褭(nia)」,古有名馬謂之「里褭」,駕馭駟馬,其形好似簪,故而稱「簪褭」,也就是小老弟熟知的「車吏」?!?/br> 說著,田章問蒙仲道:“小老弟,你猜從平民到公士,從公士到上造,上造到簪裊,各需要殺敵幾何?” 蒙仲搖了搖頭。 “一人!僅一人!” 田章豎起一根手指,正色說道:“只要殺死一名敵軍士卒,就能升一級爵位!若是你能在一場戰(zhàn)爭中殺死七名敵軍士卒,就能得到第七級的爵位「七大夫(公大夫)」,這個賞賜,是否是很優(yōu)厚?” 殺死七名士卒就能升到士大夫? 蒙仲感到十分驚訝,要知道他父親蒙翟生前,前前后后不止殺敵幾十人,也只有一個中士的爵位而已,由此可見,秦國的軍功爵,確實優(yōu)厚。 而就在這時,卻見田章?lián)u搖頭說道:“但是我告訴你,一千名秦卒,能升到七大夫的,寥寥無幾?!?/br> “這是為何?”蒙仲感到十分不解,畢竟殺死七名敵軍士卒,這個標準根本談不上苛刻,前幾日他夜襲齊營時,被他親手殺死的齊軍士卒可能就不止這個數(shù)目了,他就能辦到,沒理由那些強健的秦卒辦不到啊。 “因為軍功爵除了‘賞’,還有‘罰’!”捋了捋胡須,田章正色說道:“秦國軍律規(guī)定,但凡有爵的士卒,逢戰(zhàn)必須殺死一名士卒,否則將失去爵位;若一個五人的隊伍中,有一名秦卒逃跑,其余四人必須額外殺敵一名敵軍士卒來抵償‘連坐’之罪;另外,若五人隊伍中有一人戰(zhàn)死,則其余四名士卒也必須額外殺死一名敵軍士卒來‘抵罪’?!瓝Q句話說,若你是一個伍內(nèi)的士卒,而伍中四名士卒盡皆戰(zhàn)死或逃亡,那么,你就需要殺死四名敵軍士卒來抵罪,加上你個人必須殺死的一名敵軍士卒,總共是五人,只有殺死五名敵軍士卒,你才能保住你現(xiàn)有的爵位,不被秦律處罰!……而這,僅僅還只是士卒的處罰制度?!?/br> 頓了頓,田章忽然又問道:“小老弟如今在趙主父身邊擔(dān)任何職位?” “近衛(wèi)司馬。”蒙仲回答道。 近衛(wèi)司馬?……看來這位小老弟已受到了趙主父的重用,呵,不愧是孟師看中的弟子…… 田章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趙主父,終于明白他方才試圖將這位小老弟拐到他齊國時,何以趙主父竟再不能忍受。 “手下有多少兵?”田章又問道。 “五百人?!泵芍偃鐚嵳f道。 田章點了點頭,旋即對蒙仲說道:“假如你在秦國,手下有五百兵,那么,但凡遇到戰(zhàn)事,你就必須保證你麾下的士卒,殺死整整五百名敵軍士卒,此謂之全勝。如果你能做到,你就能升一級爵位?!疫@里所說的五百人,指的是你麾下士卒一人不死,否則,你麾下士卒死一人,就必須保證再額外殺死一名敵軍;死十人,殺十人;死百人,殺百人!” 蒙仲聞言愕然,忍不住問道:“加入我麾下士卒戰(zhàn)死兩百人,那……” 田章聞言笑道:“那就是說,你需要保證你麾下的士卒,殺死敵軍七百人!” “這也太苛刻了?!?/br> 蒙仲咽了咽唾沫,又問道:“那若是沒有辦到呢?” 田章聞言輕哼一聲:“死兩百人,卻沒有殺夠七百人,削一級爵位;死兩百人,卻沒有殺夠兩百人,削三級爵位,可能還要因此獲刑,貶為奴隸?!?/br> 蒙仲張了張嘴,被田章所述的秦律的苛刻講地說不出話來。 此時就聽田章總結(jié)道:“在秦國,獲得爵位并不難,只要在一場仗中殺死多名的敵軍士卒,就能獲得很高的爵位,難就難在如何保住現(xiàn)有的爵位……爵位在秦國非常重要,可以抵罪,可以為他人贖免奴隸身份,但它也同樣很容易失去。在一場戰(zhàn)爭中,可能你起初就是七八級的爵位,并且在戰(zhàn)場上也殺死了七八名敵軍士卒,可戰(zhàn)后一清算,你莫名其妙就掉到了三級爵位,甚至于變成奴隸,這在秦國都是屢見不鮮的事?!枪?,秦軍士卒作戰(zhàn)時非常勇猛,悍不畏死,有時候秦卒寧可與敵卒同歸于盡,戰(zhàn)死在沙場上,因為這樣,他們才能保住現(xiàn)有的爵位與田地,將其留給自己的親人,否則,一場敗仗下來,就很有可能失去一切……” 說到這里,田章長長吐了口氣,捋著髯須說道:“我與秦國軍隊三度交手,首次是在「桑丘」,第二回在「濮水」,最近一次在「函谷關(guān)」,在我眼中,處于下風(fēng)的秦卒,要比兩軍僵持時的秦卒更加可怕,昔日在濮水時,我就吃了這個虧,誤以為秦軍即將擊潰,卻沒想到……” 他回憶著「濮水之戰(zhàn)」的經(jīng)歷,回憶著當時秦軍士卒在劣勢的情況下展現(xiàn)出了遠超平日里的恐怖戰(zhàn)斗力,竟將此前明明占據(jù)上風(fēng)的齊軍殺地節(jié)節(jié)敗退。 這場敗仗,讓田章徹底體會到了秦軍的恐怖,從此再不敢小覷秦軍,哪怕是已處于潰敗的秦軍。 因為誰也無法保證,那些恐懼于秦律的秦卒,會不會來一場自殺式的突擊,用壯烈戰(zhàn)死來保住已獲得的爵位,使家人賴以生存的田地不被秦國收走,也使得家人不會成為別人的奴隸。 “現(xiàn)如今的趙國,有自信單獨面對那樣的秦國嗎?” 田章正色詢問趙主父道。 “……” 趙主父從始至終聽著田章講述秦國軍隊的強大,此時聽到詢問,默然不語。 鑒于他的心腹臣子樓緩就在秦國擔(dān)任國相,趙主父當然知道田章講述的這些并非信口開河——秦國就是憑著這種苛刻的軍律,“逼”著秦軍士卒勇猛殺敵,才得以在近幾十年,徹底壓制三晉,打地魏、趙、韓三國喘不過氣來。 雖然趙國的軍隊其實不弱,但倘若對方是秦國的軍隊,縱使是趙主父也得掂量掂量。 此時,就聽田章面帶笑容地對趙主父說道:“如今中原,唯獨趙齊兩國能與秦國抗衡?!缫岩货瓴徽?,若得知齊國覆亡,縱使秦國并未立刻與趙國反目,也會趁勢攻伐楚國。前些年,秦國的「司馬錯」攻滅了蜀、巴、苴三國,設(shè)立蜀郡,此后一直對楚國虎視眈眈,只因有我齊國在,秦國暫時不敢輕易進攻楚國,若我齊國覆亡,楚國必定臣服于秦,介時,魏、韓兩國究竟是倒向趙國,還是倒向秦國呢?倘若秦國到時候以楚、魏、韓為爪牙,與趙國撕毀盟約,趙國如何抵擋秦國?” 說到這里,田章微微一笑,沉聲說道:“為趙國考慮,不如這樣,我齊國愿意臣服于趙,奉趙國為尊,助趙國拉攏楚、魏、韓三國,共同對抗秦國,趙主父意下如何?” 看了眼正皺眉思忖的趙主父,又看了一眼侃侃而談的田章,蒙仲心中萬分驚訝。 他隱隱感覺,田章從始至終都主導(dǎo)著這次談話,與田瞀、公孫闬二人給他的感覺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