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時沒有聽懂他的意思。走？要走去哪？

    他卻不管她來不來得及反應(yīng)，站起身，手垂在她面前，伸向她。

    這甚至不是一個紳士的邀請動作，只是一只手空空地等待在那里，等著隨便有什么女孩握上去，陪著他做他興起想做的事情。

    她只猶豫了幾秒，便伸出手，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里。

    他微笑，握住她，輕輕拉著她站起來。她跟在他身后，穿過人群。他的手握得并不緊，讓她有活動的空間，因而當(dāng)她的手在他掌中不由自主動了一下時，手指皮膚間的摩擦使得她僵住了手。不知道是她還是他的手心出了汗，有些許的黏膩。

    他的拇指動了動，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

    為了兼得展示新設(shè)計(jì)的庭院，和讓客人不至于中暑，他們在喬木中開啟了造霧器，水珠噴灑在空中，削弱了強(qiáng)烈的陽光，使得所有背景都像融化的水彩顏料一樣鮮艷而模糊。他的背影就在閃閃發(fā)光折射的彩虹前，遠(yuǎn)處庭院的水池中，孩子在里面玩水，混雜著孩子的笑聲和大人們的說話聲。

    她似乎看到他在偷笑，臉頰形成一個笑的痕跡。

    她難得地沒在心中嘲笑他們無謂的設(shè)計(jì)，和放出噴霧的浪費(fèi)。相反，借著空氣中彌漫的水汽，她的短暫地蒙蔽了自己的理智。她忽然沒覺得那么無聊了，剛才與三哥對話時四周可憎的面目也變得模糊。

    她知道他這么說是考慮到了自己。他向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不會特意去等誰。也許是看到她在這里的困窘，雖然她不愿意承認(rèn)。

    但是夏天就是一年里最熱烈的季節(jié)，逼迫你接受最濃烈的情感。你看，所有事情都是熱烈的，音樂也活潑，人也狂歡，這個人給你帶來的印象也成為你磨滅不掉的記憶，盡管你知道你討厭他的一些地方，但還會很久很久地記得這一刻。

    他示意她看過去，只見她的那位三哥站在水池邊打電話，似乎是要緊事，神情嚴(yán)肅地走來走去，與他滑稽的動作形成幽默的對比。

    她忽然停下，說：“我有一個主意。”

    她笑得有些狡黠，他看著她挑眉，她做了個噓聲的動作，混在人群中，向水池的方向走過去。

    他跟在她身后，看見她步伐輕巧，裝得不引人注意，靠近這個打電話的男人身后。

    她猛地推他的后背，他還沒來得及看清身后，就連人帶電話一起摔進(jìn)水池，濺起千層浪。

    誰都沒注意到整件事是怎么發(fā)生的，只有水聲和驚呼聲響起，人們才將視線轉(zhuǎn)過去。她做了壞事就跑，跑到他面前，抬頭看著他，喘著氣。

    “別讓他發(fā)現(xiàn)了，跑！”她說。墨鏡底下的額頭冒著汗珠，眼睛亮亮的。

    她拉著他就跑。撞到莫名其妙的人群，也來不及道歉，他也莫名其妙地跟著她跑，明明沒人發(fā)現(xiàn)她干了什么，但還是隨著她。她撈起裙擺跑，尾后飄蕩的裙擺纏在他的腿上。她的手柔軟卻有力，緊握著他的手。

    男人的叫罵聲響徹上空：“誰干的！”

    他們憋著笑，好像是那種闖了禍怕被父母責(zé)怪，從宴會上逃跑的高中生。但說起來，他們其實(shí)也才24歲，正是容許冒冒失失的年紀(jì)，卻因?yàn)橐缪莸慕巧?，過早地心思深沉。

    她帶著他來到一個地下車庫，輸入密碼，打開燈光控制，里面停滿了車。

    Y吹了聲口哨。

    “挑一輛?！彼f。

    “都是好車，”他難得有這樣的評價(jià)，“你確定？”

    她聳了聳肩：“我確定，反正這些車開走一輛也沒人注意到。”

    “我開始有點(diǎn)喜歡你們家了?！彼傩市实卣f道，她笑了一聲。

    他在一堆跑車?yán)锾袅艘惠v凱迪拉克的古董車，這個車型已經(jīng)絕版了，她挑起眉，露出一個“會挑”的眼神。

    她去開柜子，找出鑰匙扔給他。

    這種老爺車也只有在沒人管的山里才有機(jī)會開。他們從山上的宅院開出來，沿著山坡的道路開下去。白色車身加上火箭尾翼的設(shè)計(jì)，就像一支箭穿行在山間。

    “偷家里的車開，像是我高中時的做法?！彼f，“當(dāng)時偷我爸的一輛阿斯頓馬丁，結(jié)果還開壞了?！?/br>
    她仰著頭，戴上墨鏡。

    “像是你的行為。”

    “什么叫‘我的行為’？”他在墨鏡下，用后視鏡看她，“好好解釋一下?！?/br>
    “就是花花公子……嗯，高中時別人傳著說的那樣，”她說，“你懂的吧，比如泡妞，用賽級馬跟人打賭之類的……故事?！?/br>
    “這倒是真的?！彼姓J(rèn)。

    她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他瞥了她一眼，把話題轉(zhuǎn)移到她身上：“你在高中時又是什么樣的？我們好像讀的是同一所高中?！?/br>
    她說：“沒什么特別的?！?/br>
    “肯定有能說的事情。”他非要問。

    “好吧，”她抱著手臂，“我的高中時期就是很普通，普通地上課下課，學(xué)習(xí)，看課外書?！?/br>
    她在墨鏡下看不清神情，語氣很平靜，像是說一段印象不深的經(jīng)歷。

    “有談戀愛吧，你高中時肯定交過男朋友?！彼f。

    “沒有?！彼f。

    “怎么可能？”他挑眉。

    她笑了：“怎么不可能？”

    “你長得很漂亮啊，”他看向遠(yuǎn)方的路，“要是我高中時見到你，可能會想追你?！?/br>
    她聽到這句話愣了一下，側(cè)頭看他的表情沒有異樣，搞不懂他的意思。

    他們停在半山腰的草坪，不遠(yuǎn)處有一座眺望亭，看起來無人維護(hù)。她像逃避什么似的先下了車，走上臺階，坐在亭子的石板上。他走到她身邊坐下。

    “這個地方怎么荒廢了？”他問。

    “從我很小的時候就沒人管了?！彼f。

    “看來你對這兒很熟？”

    “我小時候經(jīng)常一個人來這里?！?/br>
    午后的日頭開始下降，天空變成橘黃色，照在縫隙長了雜草的石板上。

    她忽然說道：“其實(shí)我在高中時不是耀眼的類型，甚至可以說很普通。戴眼鏡，長青春痘，還有點(diǎn)內(nèi)向?！?/br>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解釋這么多。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fā)，有種安慰的意味。

    “那我們當(dāng)時更應(yīng)該見面了，”他笑得不懷好意，“我應(yīng)該拍下你的照片，提醒現(xiàn)在的你青春是多么有趣?！?/br>
    她瞪了他一眼，伸手推他。

    他抓住她的手，將她拽得跌進(jìn)懷里，她掙脫出來坐穩(wěn)，臉頰曬得發(fā)紅。

    后來他們又說到了大學(xué)。他們都在美國上大學(xué)，而且都在紐約，但是從來沒見過面。她被家里送去美國讀了本科，安排學(xué)的是人文學(xué)科，美其名曰“女孩子讀的”鍍金，但是她覺得自己沒資格讀，第二年去讀商科。可她還是真真實(shí)實(shí)想念那些讀哲學(xué)文本的日子。

    她在畢業(yè)后進(jìn)了紐約的一所頂尖咨詢公司。工作比想象中的難，薪資也不高，經(jīng)常熬夜，飛來飛去。外國人還喜歡small  talk，喝咖啡聊，吃午飯時聊，喝酒時也聊。但這是從前輩那里學(xué)習(xí)經(jīng)驗(yàn)的機(jī)會，所以她硬著頭皮參加，后來又硬著頭皮快速學(xué)項(xiàng)目和高效溝通。已經(jīng)做得不錯了，結(jié)果大洋彼岸一個電話打來，她就得辭職回去訂婚。

    他說自己一開始就在商學(xué)院讀書，不太喜歡，但成績還可以。本科時和同學(xué)創(chuàng)業(yè)賺了第一桶金，后來同伴反目，他退出回國。

    戀愛呢？她交的第一個男朋友，年紀(jì)比她大了二十歲，成熟型男，穩(wěn)重而溫柔。接著是一個文藝男，學(xué)藝術(shù)的，活潑得像只狗。他說剛開始女朋友換得頻繁，后來創(chuàng)業(yè)時特別忙，很長一段時間空窗，不過每段都是好聚好散。

    他們還發(fā)現(xiàn)兩個人都是曼哈頓的一家三明治老店的?？?。但他們就像平行線一樣，沒有交錯的痕跡。

    “敬青春?！彼傺b拿著一杯酒。

    “敬青春。”他學(xué)著她的腔調(diào)。

    太陽沉沉下落，氣溫從炎熱逐漸變涼。他們從眺望亭里走下來，坐上車。

    她突然小聲說：“我高中時也偷開過家里的車。”

    他側(cè)頭看她。

    “為什么？”

    她似乎難以言說，醞釀了許久，終于才決定說出來：“我當(dāng)時想，少了我一個又能怎樣?！?/br>
    沉默，只有輕柔的風(fēng)，今天她似乎格外脆弱。她不去看他的眼神，淡淡地說：“畢竟，我只是我的父親為數(shù)眾多的私生子的其中之一罷了?！?/br>
    她望著遠(yuǎn)方，忽然被手臂牽著，順著他的力道，落進(jìn)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冷重的苦艾味，他的手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她收緊手臂，在他的懷抱里細(xì)細(xì)地呼吸。

    他被一種異樣的情感所控制，心跳得平靜，可腦子卻縈繞著繁雜的思緒。就像是十六歲之前跪在圣象下，母親在他耳邊講述苦修教徒。他問為什么主要讓無辜的人受苦，她說他們本就有罪。

    露水凝重。

    他感覺到她很輕，仿佛馬上就要被風(fēng)吹去了，但又很重，沁著水，仿佛抱著一枚沉甸甸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