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蘇毓甩手以后,父子倆的日子相比之前就窘迫了許多。 衣裳自己親手洗,方知村口的河水冰涼刺骨。不過徐宴倒是沒什么怨言。在很早以前,他便跟毓丫提過不必總將他當主子供著,他們是一家人。但毓丫沒聽進去,打心底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徐宴說過兩次見毓丫不聽以后,他便聽之任之了。 如今毓丫醒悟,徐宴雖有些苦惱日?,嵤拢闹袇s沒太多的不滿。 搓著凍得紅腫的手指,哈了口氣,他仰頭看了眼天兒。天空灰蒙蒙的,安靜得有些悶。 徐宴將衣裳裝進木盆,正準備回去。河堤上突然走過來一行人。 為首的是個三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國字臉,一身藏青的絲綢長袍,帶著兔毛的帽子,頭發(fā)胡子整理得十分體面。打眼一看,通體的氣度就跟王家莊的村民不同。后頭立著三兩個像是下等仆役的青年漢子,弓著腰候在后頭,不過瞧著穿的衣裳料子也十分厚實。下人都如此體面,想必家中非富即貴。 幾個人見徐宴樣貌驚人,粗布麻衣也難掩卓爾不群的氣度,走上前便將他攔住了。 “這位公子,”為首的中年男子臉上藏不住驚艷,說話也十分客氣。只見他從身后人手中接過一張卷軸,當著徐宴的面小心翼翼地展開,“不知公子可曾見過這畫上的人?” 徐宴比他至少高一個頭加半個脖子,站在近前,頗顯得居高臨下。他鴉羽似的眼睫顫了顫,禮節(jié)性地往后退一步。 中年人面上笑容更真切,徐宴靜靜地聽他說完,他垂眸瞥了一眼那畫像。 這畫看起來有些年頭了,紙頁泛黃,畫也有些褪色。不過還算保存不錯,宣紙上一個梳著雙丫髻的鵝蛋臉小姑娘躍然紙上,正歪著腦袋沖人笑。 瞧著神態(tài),年紀約莫在八九歲的樣子。藕荷色的小襖子,脖子上掛了一個金鎖墜子,養(yǎng)得胖嘟嘟的,玉雪可愛。一雙眼睛似桃花眼又似杏眼,作畫之人畫得不清晰,倒是將小姑娘那副活潑的情態(tài)畫得紅靈活現(xiàn)。 見徐宴不說話,那中年人又道:“是這樣的公子,這畫上的是我東家十四年前走失的姑娘。這不,東家家中的老泰山重病不起,眼瞧著就沒幾年活頭。臨走前想再見小主子一面。這畫像是十多年前的,如今也不知姑娘生得何種模樣,我等就是想問一下,不知這莊子上可有外地來的孩子?” 徐宴心一動,“十四年前走失的?” “……這到也不一定?!闭f到這,中年男子臉上閃過一絲晦暗。不過抬眸間又掩蓋下,“是家中下人發(fā)現(xiàn)姑娘不見,據(jù)奶娘口述推斷是十四年前,也有可能更早?!?/br> 似乎是不愿多談,他一言帶過。 轉(zhuǎn)頭,便又笑起來:“我等一路打聽,估摸著東家的姑娘就在襄陽縣這一片。襄陽縣這么大,大小村子二十來個。找一個小姑娘不亞于大海撈針,實在困難。不過我聽說王家莊十四年前來了不少差不多年紀的姑娘,不知可有畫像上的?” 十幾年前,王家莊確實從外面買了不少姑娘回來。不過那時候徐宴年紀也小,才三歲,整天被徐氏夫婦關(guān)在屋里,他哪里會記得? 他淡聲道:“十四年前的話,王家莊至少有四個外面來的姑娘。我家中便有一個?!?/br> 中年人一愣,當下便要徐宴帶他去瞧一瞧。 徐宴覺得不大可能是毓丫,他又往那畫像上看了一眼。一團孩子氣也看不出什么,就這雙眼睛就有點模糊不清。于是也不怕多話地問了一句:“這畫像上,姑娘的眼睛形狀瞧著挺特別?!?/br> 中年人一聽,立即就打開了話匣子:“可不是特別?聽說東家的姑娘天生一雙大眼睛?!辈贿^他也沒多問,淡淡一句‘跟我來’,便抱著盆往徐家來。 一行人來到徐家,蘇毓正端了個木盆,坐在小馬扎上在往腦袋上糊藥膏。 這藥膏是她剛搗出來的,她特有的養(yǎng)發(fā)護發(fā)的方子。蘇毓是無法忍受自己頂著一頭稀疏枯黃的頭發(fā),不管是天生還是營養(yǎng)不夠,她總得讓頭發(fā)烏黑起來。這不,一抬頭,就看到徐宴抽著嘴角立在籬笆外。徐宴的身后,四五個漢子一臉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驚悚地看著她。 哦,忘了說,她不僅糊了頭發(fā),還往臉上糊了一層綠綠黑黑的藥渣。 那雙腫得像蘿卜的手指抓在頭發(fā)上,襯著臃腫的身材。不用多想,此時她的情態(tài)從外人看來是要多邋遢有多邋遢。 中年人有些被嚇到:“公子,這位……” “是內(nèi)人,”徐宴有些尷尬,但也坦然地對幾人道,“內(nèi)人十三年前來的王家莊?!?/br> 中年男子湊在一旁盯著蘇毓看了許久,搖了搖頭。 徐宴也沒說什么,本來就是隨口一問。毓丫是與不是,與他來說并不會有太大的波瀾。他將剩下的幾個十三四年前來王家莊的姑娘的人家告訴中年人,得了聲謝,順便給指了路。 蘇毓蹲在院子里,也不知他們在外頭說什么。她正撅著屁股努力保持平衡,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蹶木盆里去。透過頭發(fā)縫看徐宴跟那人說話,蘇毓發(fā)現(xiàn)這藥膏賊難糊。糊半天那點頭發(fā)纏纏綿綿地黏在一起,又惡心又臟。但是沒辦法,為了美麗,她就都可以。 天塌下來都阻擋不了她護發(fā)!蘇毓低下頭,十分倔強地往腦袋上糊藥膏。 送走了尋人的一行人,徐宴推門進來。 看天快下雪了。這會兒晾也不好,他將盆往屋里端。 父親在的時候,徐乘風出奇的乖巧。說來這孩子的皮相是真的生得好,估計隨了父親。小小一只蹲在雪地里,人比雪還白。頭發(fā)烏黑如墨鍛,小嘴兒紅似櫻桃,粗布襖子也藏不住的漂亮。他此時蹲在蘇毓的身邊,蹙著眉頭看蘇毓將那一團一團的糊糊抹在頭上。 “你在干什么?”小孩兒很倔強,至今不愿喊蘇毓娘。 蘇毓:“洗頭?!?/br> “這東西能洗頭嗎?”徐乘風眉心擰得打結(jié),他縮著手往后退幾步,生怕濺到身上,“越洗越臟?!?/br> 蘇毓又想翻白眼了。這小屁孩兒就不能張口,一張口,她就想打死他。 剛想讓他走開,徐宴搓著手就從屋里出來。 蘇毓抬了下頭,從發(fā)縫里就看到了徐宴的一雙手。不得不說,這人是真的長得太不合理了。這一雙手,雖有些紅,但仿佛白玉雕成一般完美。手指細長,指甲飽滿透著粉。骨節(jié)修長且骨質(zhì)均勻,干凈白皙,沒有一點瑕疵。 這般虛虛地攏在一起,莫名有種欲到骨子里的感覺。蘇毓看著,眼睛都忘了移開。 徐宴不知她在看自己的手,搓了搓僵硬的手指便放下來:“這是又在做什么?” “……”父子倆問了一樣的問題。 蘇毓沒興趣回答,問起了其他:“外頭剛才來的人是誰?” 徐宴自小到大這性子頗有些內(nèi)斂,一般情況下,遇著事兒,只要不問,他甚少與旁人說。往日在徐家,毓丫是個鋸嘴葫蘆,輕易不開口。徐宴也就養(yǎng)成了除非事關(guān)毓丫,否則萬事不與毓丫說的習慣。不過這會兒蘇毓問起了,徐宴楞了一下,便也張口說了。 蘇毓有些唏噓,沒想到古代也有失孤家庭千里尋親的:“昨日我去鎮(zhèn)上也遇到了。聽說家中長輩重病,就等著見這孩子最后一面。沒想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居然找到這里來。” 徐宴對旁人的事沒做評論,點點頭:“總得費些功夫的?!?/br> 感嘆完別人的事兒,蘇毓斜眼看他。 見徐宴似乎是沒事兒了,她這見不得徐宴歇著的心又跳動了起來。 于是她岔開腿,屁股挨著小馬扎直起腰,張口就理直氣壯地指使他去干點兒別的活兒:“我昨兒買的那個豬骨頭,還有那些下水。你若是無事,可幫著洗一洗?!边@眼瞧著就到飯點了。 豬骨頭燉湯,至少得一個時辰才鮮。那些下水清洗麻煩,也頗耗時辰。不指望徐宴做菜,蘇毓覺得,他洗一下東西倒是可以的。 其實也不是不指望,而是能力所限。徐宴目前的水平,也就止步于燒熱水和煮熟稀飯吧。她雖然想偷懶,但也受不了一天三餐吃稀飯。 徐宴眼皮一跳,垂眸看著蘇毓。 蘇毓挑眉:“不能洗?” ……這倒也不是。正巧這幾日徐宴打算歇一歇,確實是閑著。 蹲下身盯著蘇毓腦門看了一會兒,眼睜睜看蘇毓腦袋上糊糊從頭發(fā)滑到臉上,整張臉面目全非。徐宴沒忍住嘴角抽搐,掩著嘴輕輕笑了一下,轉(zhuǎn)頭便去了。 蘇毓:“???”笑屁? 徐宴的背影消失在灶房門里,蘇毓哼了一聲仰頭靠著門檻,面無表情地等面膜干。 昨日那些下水,蘇毓早做過處理。此時只需再仔細搓洗便能直接下鍋。蘇毓已經(jīng)很久沒吃葷腥了,這會兒滿腦子鹵大腸,爆炒豬腸。 而灶房里,徐宴在看到這盆沒人吃的下水和豬骨頭后,整個人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之中。沒養(yǎng)過家,徐宴拿捏不準市面上柴米油鹽的價格。但他還是清楚,這年頭還沒人吃過大腸的。豬大腸里頭都是穢物,再貧苦的人家都沒吃這種東西的。 徐家到底苦到什么地步,毓丫會買這種腌臜東西回來吃? 余光瞥見人影進來,他驀地抬頭。這一抬眸,就瞧見蘇毓頂著一腦袋的藥糊和一張大綠的臉進來。 若忽略蘇毓的脖子以上,徐宴自然看到蘇毓一身打滿補丁的破襖子。往日徐宴的目光幾乎不會落到毓丫身上來的,不看,所以不曾注意過。此時睜眼看人了,他方注意到,蘇毓穿的衣裳有多破。褲腿上爛出來一個一個的洞。這些破爛,毓丫用黑藍的碎布片縫著,雖然不臟,卻要多寒酸有多寒酸。 昨夜蘇毓哭訴的話在耳邊回響,此時看來并不摻假,徐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蘇毓身上穿的,比街頭的乞丐身上穿的,確實沒好多少。真要比的話,也就多了一份干凈整潔罷了。 抿了抿嘴角,徐宴更沉默了。 因為要敷面膜怕弄臟,故意找了箱籠里最破爛的衣裳穿的蘇毓不明所以。瞇著眼睛,摸瞎似的摸到徐宴身邊蹲下。只見他擼高了袖子,大冬天的那雙漂亮的手和小臂都泡在水中。白皙的手背粉紅姑且不說,手指手掌連著手腕的那一處凍得通紅。 他蹲在木盆邊上,鴉羽似的眼睫覆蓋著整個眼瞼,沉默不語。那張清雋的臉低垂著,從蘇毓的角度只看到他眉心擰出一個疙瘩。 “洗好了沒?” 一聲驚醒了徐宴。 “……這是中午要吃的?”許久,徐宴略帶沉重的口吻開口問。 “嗯,”蘇毓糊得就剩兩眼睛露在外面,沒領(lǐng)會他的沉默,很自然地點頭:“我昨夜已經(jīng)清理過一遍,你用鹽和面粉多搓洗兩遍便可?!?/br> 徐宴:“……這是腸子?!?/br> “昂?”廢話,她買的她能不認得這是腸子?“我會做鹵大腸?!?/br> 徐宴:“……” 徐乘風不知何時也湊過來,蹲在他父親的旁邊。皺眉的表情,跟他爹一脈相承:“可這是腸子?。 ?/br> “腸子怎么了?雞腸你不是也吃了?”蘇毓眼皮一翻,無意識嘲諷,“怎么?雞比豬高貴?” 徐宴:“……” 徐乘風鼓起了臉,抓他爹胳膊搖晃起來:“爹!” 然而他爹也拿蘇毓沒辦法。 ……不管怎樣,在蘇毓的堅持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徐宴忍著惡心把這些豬下水全清理干凈。若不是蘇毓連聲說可以了可以了,他估計要十遍二十遍地搓洗下去。 總體來說,清理得十分干凈,蘇毓?jié)M意到認可了徐宴作為洗菜的人出現(xiàn)在灶房。 蘇毓是十分會吃的。會吃的另一個意思,她也十分擅長做菜。出國留學那幾年,她為了生存和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鍛造了一手好廚藝。因個人口味,她尤其擅長川菜和鹵菜。所以等她將爆炒的大腸端上桌,香味動搖了父子倆的想法。 抱著試探的心態(tài)嘗了一筷子后,徐宴徐乘風父子安靜如雞。 第八章 從來沒想到,那種腌臜東西也能做出這樣的美味。 徐宴是個不重口腹之欲的人。自小到大,吃食與他來說只是為了填飽肚子的東西罷了。這還是徐宴頭一次吃到如此挑動味蕾的食物。徐乘風就更沒這么多顧慮,直接。他一孩子,吃得覺著味道好,當下恨不得將盤子都端起來舔干凈。 不過被父親冷冷一眼掃過,他乖巧地放下了碗筷,。 一盤爆炒豬腸,三個人吃得干干凈凈。徐宴看著空盆子,莫名有種無言以對的尷尬。蘇毓也沒故意拿話去嘲諷,捧著一碗豬骨湯慢悠悠地喝。這豬腿骨是蘇毓特意挑的,粗壯的后腿骨,連著些筋rou。拿來燉湯最好。兼之蘇毓有特殊的燉湯技巧。切了兩節(jié)玉米進去,這會兒喝在嘴里滿口鮮。 徐宴和徐乘風也喝了一碗,從來不喝湯的父子倆捧著碗,十分沉默。無人開口,但那不停的勺子無不顯露出,,父子倆在喝湯上打開了新世界。 徐宴一邊喝湯一邊瞥蘇毓。若說先前只是疑惑,此時是當真覺得不解了。他有些不大明白,一個人發(fā)高燒燒變了性子,能連做菜都學會了? 他在打量蘇毓,蘇毓自然知道,不閃不避地由著他打量。 毓丫的性子蘇毓通過村上的閑言碎語,估摸著也能推出來——鋸嘴葫蘆,打落牙齒活血吞。蘇毓不對毓丫的性子做出批判,但卻不意味著她會照著毓丫的方式來。毓丫與徐宴冷漠的關(guān)系,即使在一起十多年,徐宴估計對毓丫也沒那么在意和了解。 蘇毓慢吞吞地喝完一碗湯,抬眸與徐宴對視,她完全不怕徐宴看出來。 事實上,蘇毓猜得沒錯。兩人一起生活十三年,徐宴對毓丫確實沒多少了解。除了知曉毓丫是他父親花了十兩銀子從外頭買回來的,十多年來吃苦耐勞十分能干以外,他對毓丫的事兒所知甚少。平日里在哪兒做活兒?做得又是什么活兒?甚至跟村子里哪些人熟識,他都不清楚。 盯了許久,徐宴看不出名堂。眼前之人從皮相到音容,顯然就是毓丫。哪怕神態(tài)和坐姿與以往大為不同,但確實是毓丫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