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徐宴在深思許久之后,去鋪了一張紙,并研起了磨。 與徐宴同學過的人都會夸他一句過目不忘,夸他頭腦聰慧。但他們其實都不清楚,徐宴的出眾到底有多出眾,也不明白所謂的過目不忘到底是個怎么一回事。事實上,徐宴的記性好,已經(jīng)到了常人不敢置信的地步。那日的畫像,他看過一遍便能復(fù)制出來。 徐宴提了筆,不出半個時辰便將那日畫像上的小姑娘,分毫不差地勾勒出來。 盯著畫像上小姑娘的眼睛,徐宴回想蘇毓的眼睛,總覺得有那么一點相似。但不知是原本畫像的作畫之人畫錯,還是其實他想錯,這相像又不相像的分寸拿捏的不是很準確。 想了想,徐宴擱下筆,去到村子里十三四年前買過童養(yǎng)媳或者義妹的人家,打聽一下。 徐宴跑了三家,最后村尾的一家得了準信:“聽說丟的姑娘找到了!” “找到了?” 徐宴一愣,“何時的事兒?” “就昨兒下午!”村尾住的是王元寶家,元寶媳婦兒也是外來的,比毓丫還大一歲。但因家里疼,人看著還嬌嬌俏俏的,比毓丫嫩生許多。 此時眼神不住地往徐宴的臉和身子上瞄,那臉頰脖子羞得通紅,“丟的那姑娘就是鄰村王家的媳婦芳娘呢。聽說昨日才認了親,那一行人怕耽擱,家里長輩等不及。傍晚的時候來了好幾輛大馬車,將芳娘一家子接走了。高頭大馬,繞著村子走,不曉得多氣派哩!” “他肯定找對了人?”徐宴總覺得這里頭有點古怪。 “可不是?”元寶媳婦兒眼睛盯著徐宴那突出的喉結(jié)臉燙得很,聽說喉結(jié)大的,那處也大,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再看徐宴都身形,高大又俊逸,元寶媳婦眼睛跟燙著似的顫了一下:“畫像打開,那眼睛鼻子就一個樣兒!芳娘也是,小時候瞧著怯生生,長大了倒是找回小時候的爽利。如今那股活靈活現(xiàn)的爽利勁兒,跟畫像里走出來似的!” 話說到這,徐宴也不問了。謝過元寶媳婦兒,轉(zhuǎn)身便回了。 第十一章 這件事,徐宴沒有跟蘇毓提及。既然尋人的人家已經(jīng)走了,說出來不過是徒增煩惱。 徐宴垂眸看著紙上歪著腦袋沖人笑的小女娃,想了想,沒撕。白皙修長的手指點在女童的眼睛上,他收回收,將畫像卷起來放柜子里。 冬日里,晝短夜長,眨眼就是一天過去。 襄陽縣雖說地處國土偏南方,但這冬日也沒比北方好多少。進入臘月以后連天兒地下雪。鵝毛大雪覆蓋了一層有一層,人站在屋外,哈口氣兒都能結(jié)出冰晶來。鄉(xiāng)下人農(nóng)閑的時候,村里人早就進鎮(zhèn)置辦過年貨。左鄰右舍的都閑著,抓一把瓜子,東家長西家短的串門嘮嗑。 轉(zhuǎn)眼蘇毓穿來二十來日,眼看著就要到年關(guān)。 蘇毓見家家戶戶打年糕的打年糕,曬腌rou的曬煙rou,有些家中富余的,還用那些花生堅果自家做酥糖。她擱筆看半天,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她或許該置辦年貨了。 雖說徐家沒什么親戚,但左鄰右舍地來竄門,家中招待的糖果子都沒有,似乎有點不像樣? 但,甜點她會做,糖什么的,她只會做牛軋?zhí)?。這年代有棉花糖嗎?無所不能的蘇博士陷入了沉默。買的話,她兜里還剩一兩銀子。 想想,蘇毓推開門,對著正端了個小馬扎坐在堂屋的炭盆便烤火的父子倆,一臉沉痛地開口:“今年咱家是沒有余錢置辦糖果子了?!?/br> 說著,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荷包,抖抖抖,一個銀角子咕咚一聲掉下來,悶聲聲地在地上滾了一圈,蘇毓的眼睛巴巴地追著那銀角子,模樣別提多寒酸。 “就剩這么點。買點飯菜,勉強撐過春節(jié)……” 烤火烤得昏昏欲睡的徐乘風一個激靈坐起來:“那,芝麻糖也沒有了嗎?” “唉,”蘇毓唉聲嘆氣,“都怪我!要不是我生病,看大夫抓藥,家里許就不會這么困難。別說糖果子,指不定你跟你爹的新衣裳都備好了。如今,唉……” 這一聲哀嘆,一切盡在不言中。 徐宴:“……說什么胡話!” 這些日子,吃藥自虐,蘇毓的樣子有了非常顯著的改變。一來日日湯藥不斷,她的臉色從黑黃泛青到漸漸底子里紅潤起來。每日里糊那些‘面膜’,兼之這快一個月的在家捂著,皮子也白凈了不少。二來日日一個時辰的自虐,腹部小了一圈不說,她體態(tài)有了明顯的改善。人漸漸纖細苗條起來。最明顯的是勾頭含胸縮背的習慣被糾正過來,人立在一旁有點俏生生的味道。 這里里外外的改變有眼睛都看得到,就是左鄰右舍的偶爾瞧見蘇毓出門倒水,也要夸一句她人漂亮了許多,何況徐宴這人一雙利眼。 人往好了變,徐宴自然是樂見其成,于是斥道:“人病了,自然得瞧大夫!在家干熬能頂什么事兒?別小病耗成大病,屆時大夫想救你都來不及。” 頓了頓,他淡淡道,“我這還有一些銀兩,你拿去用吧?!?/br> 說著,徐宴起身出去一趟,回來便遞給蘇毓一個荷包。 蘇毓眨了眨眼睛,接過來,當他面兒打開倒出來,竟有十三兩之多。 沖上腦子的第一個念頭是憤怒,‘特么這狗男人竟然藏錢’! 第二個念頭,既然徐宴這廝自己能弄到錢,毓丫做什么這么苦自己,非將養(yǎng)家糊口供人讀書的活計攬在肩上?! 想不懂,蘇毓忽然覺得毓丫有點可笑。這夫妻倆得生疏成什么模樣,才能將日子過成這樣。 雖然憤怒,但蘇毓理直氣壯地將十三兩銀子揣進了自己的兜:“宴哥兒,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鎮(zhèn)上?雖說有些晚了,但去瞧一瞧,指不定還能買到點兒年貨?!?/br> 正好,她三本書都抄好了。古代的書不像現(xiàn)代,一個字能頂四個字,一頁紙看似字多,其實不過一百多字左右。一本書抄下來,寫得快點,幾天就抄完了。蘇毓本就是寫字快的人,三本書,十天不到就抄完。她著急那十幾兩的工錢和放在掌柜的那兒的一兩銀子定金,想早點拿回來。 徐宴這幾日閑來無事,于是點點頭:“可。” 徐宴和蘇毓都走,徐乘風一人在家自然是不行的。蘇毓本想將他放到鄰居家,沒想到安分了許久的徐乘風不同意了,非得跟著一起去。 他這段時日隔幾日便會被父親教訓一次,雖還沒能從心底承認母親的存在,但已經(jīng)乖順許多。可自小被人捧著的脾氣不是不發(fā),一發(fā)自然就大吵大鬧。 蘇毓被他鬧得頭疼,反正多一個少一個差不多,也就隨他去。 王家莊本就是雙門鎮(zhèn)下最近的一個村子,腳程快些的半個時辰就到鎮(zhèn)上了。剛好這日沒下雪,陰天。雖有些冷,但也不少店家還開著鋪子做買賣。約莫是想趁著年關(guān)多賺一點,好過個好年。到了鎮(zhèn)上,蘇毓就想立即去玉林書局看看。她惦記自己那些工錢,實在心急。 但徐宴這廝仿佛自帶光芒,走人群中就與旁人不一樣。這一路上打量他們的目光就沒少過,可謂萬眾矚目。徐宴好似早就習慣,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蘇毓一邊走一邊忍不住就瞄他,徐宴倒是低下高貴的頭顱:“怎么了?” 嗓音也好聽,落地如玉碎。 這個朝代尚美的風氣就顯出來了。蘇毓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不知不覺中,他們一家三口的身后跟上來好幾個姑娘打扮的女子。 不知是隨家人出門,還是小姐妹們趁著年關(guān)一道兒來鎮(zhèn)上轉(zhuǎn)一轉(zhuǎn)。姑娘們的眼珠子黏在徐宴的身上就摘不下來,聽到他開口說話,有幾個大膽些的甚至悄咪咪地貼過來,豎著耳朵偷聽。 蘇毓挑了下眉,斜著眼,示意徐宴自己看。 徐宴自是目不斜視,清正的目光落在蘇毓的身上,連歪都不往旁邊歪一下:“不必理會,不相干的人罷了?!?/br> “……”她當然知道不相干的人,只是覺得挺有意思的,“這會兒也有些趕,咱們不若分頭行動。大過年的,飯菜少不得rou,你先去rou鋪瞧瞧。若那些下水便宜,也可以多買些。回頭我調(diào)好鹵汁多鹵些,味道會更好一些。我這邊等會兒去糧食鋪子,先去成衣鋪子瞧瞧,問下這幾套衣裳他們收不收?!?/br> 徐宴點點頭,想想又問:“大骨還要嗎?” 爆炒大腸味道是好,豬骨湯熬得好也十分不錯,滋補。 一旁跟了他們夫妻跟一路的幾個姑娘聽到神仙一般的哥兒要去買豬下水,想到那裝著畜生糞便的腸子,臉上神情都變了。她們上下打量了徐宴,看衣著打扮,不像是家里這么苦? 轉(zhuǎn)頭一瞧,徐宴身邊的蘇毓衣裳洗得發(fā)白,窮酸都寫在臉上。背后還背著個大包袱,布沒補丁。其實是蘇毓特意裝的,里頭除了要帶去給成衣鋪子瞧的衣裳,最主要的是要還給玉林書局的書。但蘇毓的這身打扮,與旁邊身無一物十分輕便的徐宴相比,看起來自然就困苦窘迫了很多。 ……家里婦人這般苦,男人自己倒是穿得人模狗樣。姑娘們不知想到什么,一時間看徐宴的眼神都有些變。 徐宴這般被人用異樣的眼神盯著也毫不在意,他自來不在意外人的看法,只繼續(xù)問蘇毓:“還是買苞米?要別的菜么?你列一下,我若是瞧見,就一并買了?!?/br> 蘇毓將姑娘們的眼神納入眼底,頓時起了促狹心:“相公你決定就好……”她耷拉下眉眼,一臉小媳婦的卑微:“左右家中的銀錢都在相公你這,買什么,自然以相公的意思為準?!?/br> 徐乘風抓著徐宴的袖子,仰頭看著自己爹,又看看蘇毓,一臉的茫然。 姑娘們的眼神又變了,看徐宴的眼神不亞于看周扒皮。 徐宴面不改色:“那我便看著買?!?/br> 蘇毓背后背著個大包袱,委委屈屈地點了點頭:“嗯,相公給我一點銀子吧,我不要多,只是去買米糧。家里的糧食不夠了,我這就去米糧店瞧瞧。五十斤百來斤的米,我都扛得動的。相公你放心,家里的重活累活都是我干慣了的,定然不會挑不動半途灑了的……” 姑娘們眼睛蹭地瞪大:“?。。 边@么老大個子的男人,叫個婦人去擔米? 徐宴:“……” 行吧,毓丫隔三差五抽一下,次數(shù)多了,徐宴都習慣了。 兩人在此地分開,徐乘風理所當然是跟著徐宴。這樣倒好,省得蘇毓再找借口支開這小屁娃子。徐宴父子人一走,路人的目光就隨著徐宴走了。蘇毓這邊沒耽擱,立馬去玉林書局還了書。說來也來的巧,要是蘇毓再晚來一天,書局鐵定就關(guān)門了。今兒剛好是書局今年開門的最后一日。 那掌柜的接過書,先檢查了書局有沒有毀損。再確認書完好無損后才去翻開蘇毓的手抄本。抄這三本書蘇毓是用了心的,畢竟第一次靠這掙錢,當然得上心。 書頁一打開,一手行云流水的行楷。掌柜的吃了一驚,竟然比原本字體還好看! 他抓著這三本手抄本猶如得了什么寶貝,看蘇毓的眼睛都放光了。蘇毓心里那叫一個虛,顏筋柳骨嘛,能不好看?站在巨人肩膀上的集大成者,她心虛地直擺手。 因著掌柜的真心欣賞,這工錢還加了幾兩,湊了個十五兩整。 蘇毓得了工錢自然滿臉笑與掌柜的多說幾句話,答應(yīng)了往后還給玉林書局抄,便揣著銀子往成衣鋪子去了。 成衣鋪子在東邊街區(qū)。那一條街都是做的成衣布莊生意。蘇毓包袱里裝了三套繡品和幾十條帕子,想著若真的換錢,至少也得換個六七兩。 這般想,她縮了縮脖子,不叫寒風往脖子里鉆,腳下加快了步子。 然而在她穿過巷子正準備往東邊插過去,后腦勺突然被人狠狠砸了一下。 那一刻蘇毓眼前天旋地轉(zhuǎn),眼瞅著就往地上栽。不知從何處伸出一只手搶過她背后的包袱,忙不迭就跑遠了。目睹當街行兇的路人紛紛圍過來,也是湊了巧,剛好有個姑娘是方才跟了徐宴一路的,認出了蘇毓,上前就扶住了蘇毓。 “小嫂子!小嫂子!”姑娘的聲音在耳邊急道,“你別閉眼,我這就替你去找你相公來!” 第十二章 一棒子敲在后腦勺,蘇毓沒等來徐宴就失去了意識?;杌璩脸林校X海中開始閃現(xiàn)光怪陸離的畫面。沒有確切的人臉,但蘇毓站在上帝的視角看完了全程。 在此之前,蘇毓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自己穿的居然是一本書。 說來也是,若是個正常邏輯的世界,不會有這樣奇怪的搭配。許多后世才傳入國內(nèi)的動植物,過高的經(jīng)濟水平,但卻有著魏晉時期尚美的風氣……之前覺得有意思,現(xiàn)如今想起來才覺得違和。 作為一個高級知識分子,蘇毓能理解穿越時空的理念便坦然接受自己重獲新生,卻不代表她對自己成了一本里注定被當作男女主踏腳石的炮灰無動于衷。 蘇毓緩緩坐起身,垂眸看著蓋在腿上的被子背面精美的繡面,心情沉重。 她穿的這本名叫《首輔的繼室》,名字很直白,這就是一本披著種田古言皮的狗血網(wǎng)文??疵志椭?,男主將來位高權(quán)重,女主是咸魚翻身型人設(shè)。交代得十分清晰明朗。 蘇毓想不通,她一個正經(jīng)搞學術(shù)的博士生既沒看過,也沒觸發(fā)任何古怪的聯(lián)系,莫名其妙就來了。據(jù)昨晚她的夢境看,基本確定了自己的身份。狀元郎的原配,一個又老又丑上不得臺面純粹用來襯托狀元郎有情有義順便再對比繼室的女主高貴美麗感情純粹而存在的丑角兒。 在全文敘述中,男女主角初識在男主獨自離開家去金陵城求學的路上。男主不必說,自然是出身寒門卻才華相貌皆不輸京中貴公子的徐宴。女主名叫甄婉,是京中一個正三品武將高官的獨生女。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相貌極美,天之驕女。 兩人相遇之時女主尚且年幼,才十三歲。 彼時前往姑母家中做客的途中與同行之人置氣,一怒之下獨自跑出來,陰差陽錯地落了水。在她以為自己小命休矣時,被偶爾路過的徐宴救了。情竇初開的少女對仙人之姿的徐宴一見傾心。 兩人的相遇始于救命之恩,糾葛則始于甄婉對徐宴的執(zhí)著。 徐宴雖家貧,但其實極為清高,更有幾分文人風骨。對于少女熱烈的愛戀,一開始徐宴是全然不為所動的。一來他家中已有糟糠之妻,古語有云,糟糠之妻不下堂。童養(yǎng)媳毓丫雖不是他心愛之人,卻也是原配且是供他讀書為他生兒育女的恩人。徐宴嘴上不說,感念在心;二來甄婉年幼,才十三歲,還是個心智未成的孩子。徐宴心高氣傲,不屑于做那等哄騙少女之事。便是為了避嫌,對甄婉甚是冷漠疏離。 可想而知,在早幾年,甄婉在徐宴身上受到的冷遇有多少,甄婉的一腔熱烈的愛慕之心就是在撞南墻。 斷斷續(xù)續(xù)糾纏一年,終因徐宴傷了腿回鄉(xiāng)結(jié)束。 再一次相遇是三年后徐宴進京趕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