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瘟疫
夜晚的風(fēng),很冷,像浸了冰,濕透了的身子,在這樣的冷風(fēng)中,如被萬根鋼針刺痛皮膚。 我在風(fēng)中沒命地跑,跑著跑著,淚水便淋濕了已凍得麻木僵硬的臉。 為什么颶風(fēng)般席卷一切的恐懼和不安過后,會是洪流般難以遏制的委屈? 陡然停住腳步,我蹲下身,雙手環(huán)抱住自己的肩膀,想通過自己堅實的臂彎,帶給自己一點溫暖和安全感,可任憑我怎么用力,感覺到的除了手臂上水漬的冰冷,只有心中滔天的委屈。 “嗚嗚嗚……”我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可那委屈就像洪水,越是試圖堵截,越是波濤洶涌。 “哇……”從誕生至今,我終于像個真真正正的孩子一樣,無所顧忌地大哭起來。 那無所顧忌的哭聲,哭出了我曾埋在心底的所有孤獨、委屈和不甘。那聲音痛苦、暴戾、尖銳……如午夜惡鬼的哀嚎,震蕩在村子的大街小巷,回旋在萬籟俱寂的夜空。 不知哭了多久,我方才踉蹌起身,像個失了魂的木偶一樣,憑著僅存的一絲意識,習(xí)慣性地向城隍廟的方向走去。 漆黑的夜色中,城隍廟模糊不清的的輪廓剛映入眼簾,身子便被什么東西抱住,那個東西身上好溫暖,溫暖得驅(qū)散了身上刺骨的冰冷,讓空氣中都帶了一絲淡淡的暖,溫暖得,讓人忍不住想要依賴。 “大傻子,你終于回來了!我還以為你出事了!”似曾相識的聲音從身下傳來,我反應(yīng)了一會兒,方才分辨出那是男孩的聲音。 思緒仿佛擱淺的魚,我一動不動,努力尋找可以與記憶之海相連接的路—— “我還以為你出事了!” 這句話,仿佛雨天的傘,旱田的雨,寒冷時的衣,我俯下身,緊緊地抱住男孩,再次放聲大哭。 不過這次的哭是歡暢的、幸福的、感動的,仿佛所有的痛苦都隨著眼淚流了出去。 之后我才意識到,方才被自己引以為依靠的,竟是這個渺小、孱弱的小男孩,這個一直讓我覺得弱小,需要我保護的小家伙。 原來,不僅強者可以帶給弱者溫暖,弱者也能帶給強者溫暖。 松開緊抱著男孩的手,我歡喜一笑,牽起男孩的手走回城隍廟。 一宿無話。 雖然得到了村長“明天我就把他趕出去”的威脅,但不知是太累了還是怎樣,原本應(yīng)該因憂思輾轉(zhuǎn)難眠的我,這一夜竟睡得前所未有的香甜。 第二日吃過早飯,我沒有照例去醫(yī)館幫忙,而是守在城隍廟,決定竭己所能阻止村長。 不想,比村長先來的,卻是村里爆發(fā)瘟疫的消息。 我是從師父口中得到的消息。 這場瘟疫來得突然,師父剛吃過早飯就陸續(xù)接到了四個感染瘟疫的病人,忙不過來就過來叫我了。 我第一次聽到“瘟疫”這個詞,并不知道這種病有多恐怖,直到看到一個剛感染瘟疫的漢子在半個時辰之后,整條胳膊化為一灘血水。 “這個‘瘟疫’怎么會這么可怕?”我一邊按師父的指示給患者敷藥,一邊道,“這真的是病嗎?我怎么感覺像中了什么妖術(shù)?!” “和妖術(shù)差不多!這種瘟疫我也是第一次見,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過聽下山的人說,山里好像起了毒瘴,我告訴下去了,讓村里的人暫時不要上山,等這波忙完了,我到山上去看看,看這種奇怪的病癥是不是由那個毒瘴引起的。” 忙活了一上午,疫情終于有所穩(wěn)定。 見染病的都安置好了,也沒有多余的人送進來,我便回家吃飯了。 剛進了家,男孩衣衫不整、蓬頭垢面的樣子便映入眼簾。 他蹲在供桌下面,臉上掛著未干的淚痕。 “怎么了?”我大驚,忙跑過去,卻不想還未靠近,男孩就抬起腿,一腳踹了過來。 他力氣極大,再加上我毫無防備,就這樣被他踹了個大馬趴。 “不要過來!你們這些壞人!”他一邊哭喊,一邊像個受驚的小鹿一樣,瑟縮進桌子的角落里,和我剛回來時看到的樣子一樣。 “你干什么?!我是大傻瓜啊!”第一次,我學(xué)著他的話,管自己叫大傻瓜,當(dāng)這個近似于罵人的話從自己口中說出來時,我莫名覺得諷刺。 “大……傻瓜?”他重復(fù)著我的話,半晌,才后知后覺地抬起頭,將因恐懼而顫抖的目光,緩緩移到了我的臉上。 “大傻瓜!”他失聲道,像一顆發(fā)射的炮彈,陡然撞進我的懷抱,力道之大,撞得我全身撕裂般地痛。 “沒……沒事了……”我咬牙道,竭力忍耐著身上的疼痛,“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是村長帶人來趕你了?” 懷里的身子一頓,像根琴弦一樣繃緊,半晌沒有說話,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我了的時候,他那因把頭深埋在了我的衣襟下而顯得沉悶不清的聲音傳了出來: “不……比村長趕人更可怕……是一群女人……她們……她們……” 話未說完,他小小的身體再次抽搐起來,同時響起嗓子啜泣的聲音,好不委屈。 哭了半晌,他方才繼續(xù)道: “她們欺負(fù)我!” “欺負(fù)你?”我詫異道,還以為他小題大做。 女人們那么大,他這么小,我實在想象不出一群女人會怎樣“欺負(fù)”一個小孩,何況還把這個小孩欺負(fù)到如此“驚恐萬狀”的地步。 “嗯!??!” “她們怎么欺負(fù)你了?”覺得有些好笑的,我拽開他緊抱我的手,捧起他弄得臟兮兮的臉,讓他看著我的眼睛。 我要他平靜下來,好好說一說,我不在的這段時間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們……她們要睡我!”他氣呼呼地道,義憤填膺。 “睡你?”聞言,我心上一震,想起了昨天晚上在村長家發(fā)生的事情,臨走時村長對我說的那句話,再次浮現(xiàn)在腦?!?/br> “你跟我裝什么清純?你不顧一切地想留下那個孩子,難道只是出于善心?你也不過是垂涎他的美色,想睡他而已。” 睡,真的只是單純的睡覺嗎?可是,我們每天都會睡覺的啊,就像一日三餐一樣稀松平常,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吸引力? 村長可以為了它法外開恩,為我免去一死;村里的那些女人們可以為了它欺負(fù)一個年紀(jì)尚小、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 他們所說的睡,和我所理解的睡究竟有什么不一樣? “小家伙,睡是什么意思,為什么你會這么害怕?” “呃……我竟然忘了,你什么都不知道,”男孩咬了咬嘴唇,糾結(jié)地低下頭。 “就是這世間最骯臟、最可恥的事,比讓一個人去死,更嚴(yán)重!”片刻后,他道,義憤填膺。 “可是你這么說,我不明白啊……” “睡就是……”男孩再啟丹唇,剛說了兩個字就停了下來,欲言又止,臉上浮現(xiàn)了兩朵紅云。 “你繼續(xù)說啊!” “就是,”無奈的看了我一眼,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決心一樣,道,“對你而言,就是把你當(dāng)成妓女一樣取樂,對我而言呢,就是把我當(dāng)成了**!” “……” 他不解釋還可,這一解釋,我不僅沒明白,反而更疑惑了,因為他說的“妓女”、“**”,我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東西。 “有魚,白郎中回來了,叫你趕緊過去一趟!”一個村里人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打斷了我的思緒。 “這件事以后再說,我要去一趟醫(yī)館,”我起身道,看了眼男孩,想起了欺負(fù)他的那些女人們,又加了一句,“你就和我一起去吧。” “嗯!”男孩立即道,欣喜一笑。 到了醫(yī)館,里面已坐滿了人。 聽到了腳步聲,他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移到我和男孩的身上。 此時他們安靜得出奇,似乎正面臨一件極其嚴(yán)肅的事,看向我二人的目光中也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古怪。 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的心底就會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絲惶恐,因為我嗅到了算計的味道。 “你來了?”村長的聲音從人堆里響起,循聲望去,我看到了坐在人群中間的白衣老者。 見我看過去,他的目光有些不自然地躲閃著,他的異樣,讓我想起了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 那夜他穿的,也是這件看上去纖塵不染的白袍,可是做的卻是與纖塵不染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事。 雖然我至今都沒有徹底弄清楚“陪睡”的含義,但從男孩口中我知道了,那是比讓人去死更骯臟、更可恥的事情。 “嗯。” 不過,我顯然高估了他的羞恥心,片刻后,他便恢復(fù)了一派淡定的從容。 “有魚丫頭,還記得你答應(yīng)過我的事嗎?”以一村之長的姿態(tài)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他繼續(xù)開口。 我答應(yīng)過他,只要他不把小男孩趕出去,讓我做什么都行。 “當(dāng)然記得?!秉c了點頭,我道,不知道今天他再次提起這件事是想做什么,思及昨晚的事,我忙補充了一句,“只要不是和昨天晚上一樣讓我陪睡,做什么都行?!?/br> 話音一落,人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匯聚到了村長的臉上,那目光像當(dāng)初誤會我時一樣,有驚訝,有詫異,還有鄙夷,只有男孩一個人大驚失色地把目光移到了我的臉上。 “大傻瓜,那你有沒有……”男孩脫口驚呼。 “沒有?!?/br> 村長沒有立即回應(yīng),但我清晰地看到他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紫,五顏六色的,煞是精彩。 “你說昨天晚上我讓你來陪睡,請問有誰看到了?說話是要講證據(jù)的,不要信口雌黃?!卑肷魏?,他方才緩緩開口,臉上的慌亂被鎮(zhèn)定所取代,仿佛已經(jīng)勝券在握。 聽到他的謊言,我方知道他的“勝券”是什么,不禁冷哼一聲,道:“信口雌黃的那個人是你吧?” “呵呵,”不以為意地冷哼一聲,他抬頭掃視過目光凝聚在我們二人身上、目光各異的村民們,緩緩開口,“村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以為,別人會相信你說的話嗎?” 見他如此囂張,我沒有說話,只是用從來沒有過的嘲諷和冰冷的目光將他凌遲著。 這是我自誕生以來,第一次與人類對質(zhì),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怎么說。 與其說此時的沉默是在等著看他自圓其說,不如說是在等著他怎么窮追猛打。 “你說我昨晚讓你來找我了,有誰看見了?”他從容開口,眼睛里卻閃爍著只有我能看懂的陰險和狡猾。 “是你讓我……” 剛開口,便被他又一句質(zhì)問打斷: “你總不會說,我是讓你閉戶后來的我家吧?” “就是這樣!你就是讓我閉戶后去的你家!”我大聲道,為終于成功反駁出來而歡欣鼓舞。 但還不等我得意,他的話就像冷水一樣兜頭而下: “哈哈哈,閉戶后去的?你的意思是說,你為了陪我睡一覺連命都不要了,還是你自己就是個傻子?” 此話一出,不等我反應(yīng)過來,村民們的譏諷已轟然響起,這笑聲就像一根鐵棍迎頭砸下,把我心中的不甘統(tǒng)統(tǒng)砸了回去。 這對我不加任何掩飾的譏諷,已經(jīng)明確地表明了他們的立場,縱然我真的傻,也從以前他們圍攻我的經(jīng)驗中得知,此事已沒有了任何轉(zhuǎn)圜的可能。 我畢竟,從未真正地成為過這個村子里的人。 “你覺得陪睡比命更重要?”見狀,他不僅沒有停止,反而不容分說地反咬了一口,“還是來了這么久,不知道晚上村里妖怪橫行,或者,你是在閉戶前來的,但隱身了,所以別人都看不見?”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強詞奪理,但不知為何,聽上去卻很是有理有據(jù),讓我找不到任何反駁的理由。 “你是昨天下午來找我的!我?guī)煾缚匆娏?,他可以作證!”我急道。 “呵呵,你是實在找不出誣陷我的理由了嗎?”不屑一笑,他道,那副底氣十足的模樣,讓已經(jīng)被他反擊成功大半的我的心上一涼。 我知道,他已經(jīng)像之前一樣,想好了那令人無跡可循的強詞奪理卻又有理有據(jù)的說辭。 “看個病,也看出事兒來了?”像聽到了一個笑話,他大聲道,“難不成,以后我連藥房都進不得了?” “你……你胡說!明明不是這樣的!”第一次面臨這種狀況,我不知道該如何反駁,只知道他說的是錯的。 直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他為什么要讓我在閉戶后去找他,為什么一聽到敲門聲就忙不迭地把我拽進去,他不是怕妖怪,而是怕人,怕自己做的壞事被別人發(fā)現(xiàn)。 在決定作惡之前,他已經(jīng)提前為自己留好了后路。 姜,還是老的辣。 他說的對,我就是個傻子,是一個被人賣了還渾然不覺地替人數(shù)錢的傻子! “不是這樣的?”輕蔑一笑,像展示自己的戰(zhàn)利品一樣,他不無得意地轉(zhuǎn)過身,對坐在角落里的師父道,“我去看病,你師父也看見了,你問他,我是去看病了,還是去調(diào)戲你了?” 對被他蒙蔽雙眼的其他人來說,他的每一句話都是足以證明他清白的證據(jù),但在知道實情的我看來卻全是多余的。 如果所有的證據(jù)只是為了幫助罪犯很好地掩蓋罪,那就不叫證據(jù)了,而是助紂為虐的贓物。 “看?。 彼坪跻灿X得這話問得很多余,師父道,卻不是替我不平,而是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好像我給他丟了多大的臉一樣—— 他認(rèn)為的多余,和我認(rèn)為的多余,顯然不是一個多余。 原本涼了的心,如結(jié)了冰般,直接涼到了底—— 師父終究還是那個冷漠無情的師父,無論我為他做了多少事,幫了多少忙,出了多少力氣,只有在他受到連累的時候,他才會記起,我是他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