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中，空氣潮濕，水草豐茂，我跟著鳳斗一路深入，最后在一棵根須纏于數(shù)丈高的參天古樹上的、看似已有千年年歲的巨大人參旁停了下來。

    這人參雖大，但觸須蜷縮，身子干癟，看上去似乎很快就要枯萎了。

    目光移到人參中間的時候，一張和人一模一樣的，老者的臉，浮現(xiàn)在上面，這詭異驚悚的場面嚇得我一聲尖叫，急忙后退。

    “這是你外公?！兵P斗道，聲音里帶著努力壓抑著某種情緒的隱忍。

    外公？

    原來他，并沒有死。

    雖然他不曾陪伴過我，但那種滲透在血脈里的親近感，如同故人重逢，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想要依賴。

    “外……公……”我難以置信地道，話一出口，淚水就不由自主地涌出了眼眶。

    我的外公，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你外公身受重傷，一直靠這人參續(xù)命，如今，他的魂魄已經(jīng)損耗殆盡，剩下的時日，恐怕……恐怕不多了?！?/br>
    “外公……”我哽咽開口，手輕撫上人參褶皺凹凸的身體，心痛如割。

    親情對我而言，曾是如同夢想一樣遙遠(yuǎn)而虛幻的存在，如今歷盡苦難，終于夢想成真，可剩下的親人，除了已經(jīng)死去的父母，就是這個面目全非、靠人參艱難續(xù)命的外公。

    現(xiàn)實為什么這么殘忍？！

    “怎么會變成這樣??？！”我道，痛苦而無力地彎下身子。

    “外孫……”樹上的人臉緩緩開口。

    我一驚，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忙道:“是，我是您的外孫！”

    “真好……”那張人臉道，因為蒼老而有些渾濁的眼睛里，淌下了一滴淚珠，“我天璇一脈沒有絕后，我還有外孫……”

    “是，您還有外孫?！蔽业?，除了這句話，我不知道還該說些什么，所有的歡喜、痛苦、無奈，都化作了喉間的哽咽和臉上的淚痕。

    “別哭孩子，外公希望你快樂，”那張臉道，聲音由之前的滄桑深沉，變得輕柔而寵溺，像在撫摸著一件易碎的珍寶，聞言，我心弦猛顫，像被巨石擊中。

    “嗯……”我很用力很用力地點頭，淚水卻如決堤的山洪，奔流不止。

    “不哭，我不哭！”我抬起袖子，用力地擦去臉上的淚，卻偏偏事與愿違，舊的淚痕剛擦干，新的淚痕便又覆了上來。

    那張臉嘆息了一聲，突然控訴似的高聲道:

    “我天璇苦命的兒孫??！”

    這聲音聽上去十分高亢，帶著一抹異常。

    我隱約感覺到了有什么，而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那張臉上便浮現(xiàn)出了寵溺而迷茫的表情:

    “女兒，你有后了?！?/br>
    話落，那雙渾濁的眼睛陡然失去光芒，人參原本已經(jīng)蜷縮的根須打蔫枯萎，一根根從人參上掉落。

    預(yù)感到了什么，我忙把手伸向那外公的臉，卻在指尖觸到人參的那一刻，人臉驟然與人參融為一體，消失不見。

    “外公呢？！鳳斗，我外公呢？！他去哪里了？??！”雖然已經(jīng)猜到原由，我還是不愿相信地大聲問道。

    “他……他死了……”鳳斗道，說出那兩個字的時候，他的聲音不可抑制地顫抖了起來。

    “不！不——！不要！你是我最后的親人了，我們才剛剛相聚，不要拋棄我，不要——！求求你！求求你了！求求你……”我用力的抓住人參，用力到十根手指刺破人參的身體，深深地嵌了進(jìn)去。

    平生第一次，我從心中生出一股被全世界拋棄的孤獨(dú)和無力感。

    “當(dāng)年，是誰傷了外公？！”我低吼，恨不得將這世上的一切全部摧毀。

    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放下什么似的，鳳斗緩緩開口：

    “那場大戰(zhàn)中，赤狐族族長突然臨陣倒戈，啟動誅心陣，你外公為救你母親，情急之下，祭出全身法力與法陣相抗，卻因此遭受重創(chuàng)，身受重傷。自那之后，他的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精血耗盡后，我把他的身體放入人參中，以人參的靈氣續(xù)命?！?/br>
    “那為什么傳聞?wù)f外公在五百年前就死了？”

    “你外公違背天帝的命令，私自出手救你娘，你外婆怕被別人知道，就用法術(shù)掩蓋了你外公的傷勢。后來你外公耗盡精血的時候，為了圓之前的謊言，你外婆便對外宣稱他思女成疾，已抑郁而終?！?/br>
    “若不是我一直以阿萱還留有骨血這件事騙他，他恐怕也活不到今日。這棵人參雖年逾千年，但畢竟是棵還未化形的劣參，能延續(xù)他四百年的壽命，已是極限，但就因為想看你一眼，他竟又掙扎著多活了一百多年?！?/br>
    “為什么剛相遇就分離？！為什么一點兒和親人相處的時間都不給我？！”手無力地從人參上滑落，我癱坐在地上，發(fā)出難以抑制的哀嚎，“為什么？??！”

    聞言，鳳斗深邃而暗流洶涌的眸子移上我的臉，劃過一抹心疼。

    “生死離別也并不一定都是痛苦的。他今日的死，我想他是幸福的，因為他看到了自己女兒的血脈，沒有白堅持這五百年，而且，如果他死在了五百年前，那你連他的最后一面都不會見到，對他和你來說，這都是不幸之中，最幸運(yùn)的結(jié)果了，不是嗎？”似放下什么似的，鳳斗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道。

    他循循善誘的模樣，讓我再次想起了大魔頭。

    他已經(jīng)死了，可他卻總是猝不及防、毫無預(yù)兆地出現(xiàn)在我的記憶里。

    可能，這就是大魔頭，一個對我而言深入靈魂，意義非凡的存在。

    “況且，他不是你最后的親人，”鳳斗低下頭，全神貫注地將我望著，目光里閃爍著如磐石般堅毅的光，“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br>
    他那堅毅的目光如擎天巨柱，似乎能撐起這世間的一切苦難，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安全感。

    “你？你是……”如流行劃過夜空，心里關(guān)于親人的那片已經(jīng)死寂到黑暗的天空，重新燃起一絲希望。

    想到這個不打不相識，傳說中殘忍暴虐，不近人情，現(xiàn)實中又愛恨分明，忍辱負(fù)重的鳳斗，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竟有些激動和歡喜，好像沿途給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一朵花，回到家后發(fā)現(xiàn)竟長在自己院子里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