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正沒奈何,阿那瑰撞了上來,檀道一恨不得給他一個耳光。他忍著沒有動手,只對阿那瑰冷斥道:“滾出去?!?/br> 耳畔忽聞輕笑,阿那瑰被攬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他瞬間變了表情,扭頭對元翼嫣然一笑,“殿下?!?/br> “讓我看看,你是男人還是女人?!痹韲娭鴑ongnong的酒氣,手從阿那瑰的羊皮襖下摸了進去。他的腰肢纖細裊娜,剛一碰到,便輕輕發(fā)顫。元翼心領(lǐng)神會,在阿那瑰的下頜輕輕一捏,“美人?!?/br> 阿那瑰厭惡喝醉酒的人,因為可汗一喝酒就要罵人打人,還要對阿那瑰摸手摸臉。他屏著呼吸,揚起臉,委委屈屈地提醒元翼:“殿下,我的歌還沒唱完呢?!?/br> 檀道一蹙眉道:“殿下?!?/br> 元翼對檀道一說:“你先出去。” 檀道一凝眸不語,阿那瑰飄來一記得意的眼風,他面色一冷,掉頭便走了。 阿那瑰展開雙臂,環(huán)住元翼脖子,跟著他一步步往狼皮褥子上走。元翼身上濃郁的熏香味讓阿那瑰心迷神醉,他忍不住抬頭去端詳元翼。元翼有一張漂亮的嘴唇,唇角微揚,噙著溫柔笑意。 阿那瑰把羊皮襖遠遠丟開,有些忐忑地問:“殿下,我不臭吧?” 元翼手指從他雪白的脖頸上輕輕劃過,落在纖細的肩頭,他柔聲道:“玉肌素潔香自生,怎么會臭?” 詩詞阿那瑰是不懂的,他正默默在心底記誦,下頜被元翼抬了起來。他問:“可汗碰過你嗎?” 阿那瑰嘻嘻一笑,手攀在元翼肩頭,他湊過去,在元翼耳畔輕聲道:“沒有,他敢碰我,我就殺了他。” “好大的膽子,你不是太子派來行刺我的吧?” 阿那瑰迷惑地眨了眨眼睛。見他還稚氣未脫,元翼色心漸退,坐在案后,他托腮笑看著阿那瑰,說:“你不是來唱歌嗎?唱吧。” 阿那瑰膝行過去,緊緊抓住元翼的手,他哀求道:“殿下,你帶我走吧,我天天給你唱歌?!?/br> 元翼莞爾,“你在柔然長大,去南齊干什么?人生地不熟的?!?/br> 阿那瑰依戀地靠在元翼肩頭,“我可以跟著殿下呀?!?/br> 元翼寂寥地輕嘆,“南齊沒有你想的那么好?!?/br> 阿那瑰的眼睛綻放光彩,“我娘說,南齊有數(shù)不盡的奇珍異寶,錦繡園林,光綢緞就有幾千幾百種,軟煙羅,青蟬翼,云霧綃,浣花錦……” 柔然奴隸不會有這種見識。元翼猜測,他娘大概是曾經(jīng)風頭頗盛的娼妓,或者豪門巨賈的寵妾,在跟隨齊帝南渡時,舉家離散。 他心里一軟,對阿那瑰道:“我明天就走了,你能自己逃出來,就隨我去吧。” 第2章 、羞顏未嘗開(二) 阿那瑰激動地一整夜輾轉(zhuǎn)反側(cè)。 一過凌晨,她一個骨碌翻身爬起。她扔了羊皮襖,換上單袍子和一雙好走路的鹿皮靴,除此之外,兩手空空,一身輕松。 阿那瑰對柔然的一草一物以及揮之不去的奶膻味厭惡至極。去了南齊,有數(shù)不盡的綾羅綢緞、佳肴美饌,難道還怕穿不起衣裳,吃不上飯嗎?阿那瑰心里盤算著,飛快奔出部落。 不知道跑了多久,阿那瑰累極了,她氣喘吁吁環(huán)顧四周,天邊微泛魚肚白,群山依舊在沉睡,清晨的風吹動一簇簇衰草。 元翼的隊伍會經(jīng)過這里的,阿那瑰一屁股坐在矮坡上,睜大了眼睛,專心致志地盯著大道。 后來,她眼皮打架,慢慢倒在草叢中睡著了。 夢中似有馬蹄聲篤篤,阿那瑰揉著眼睛爬起來,見晨光下一隊緩轡徐行的騎士,已經(jīng)快消失在了道路盡頭。阿那瑰驚得跳起來,從山坡上連滾帶爬到了大道,她一邊拔腳追上去,尖聲叫道:“殿下!殿下!” “吁?!碧吹酪怀缸●R韁,扭頭一看,見阿那瑰追了上來。新?lián)Q的單袍上沾滿草葉,精心梳起的發(fā)髻也散了。 “殿下!殿下!”阿那瑰急得圍著馬車團團轉(zhuǎn)。可元翼宿醉未醒,在馬車里鼾聲連天。她跑到檀道一馬前,討好地說:“讓我也上車吧,我跑不動啦?!?/br> 檀道一眉頭微皺,“殿下的車駕你也配坐?” 阿那瑰立即道:“那我騎馬,我會騎馬!” 檀道一傲然抬起下頜,“沒有多余的馬給你了。” “那,那你們慢點走,我跟在后面跑著?!?/br> 檀道一沒有理會她,他揚起馬鞭,對侍衛(wèi)們道:“走了。” 阿那瑰見他臉色冷淡,頓時慌神,忙緊緊抓住他的馬韁,“殿下答應要帶我走的,你別想丟下我!” “殿下改主意了?!?/br> 阿那瑰才不信元翼改主意。改了又怎么樣?她非要跟著他們走不可。 她抱著馬脖子,敏捷地爬上馬背,擠在檀道一身前。檀道一未料阿那瑰動作這樣快,險些連馬韁也被她搶了去,他怒道:“下馬?!?/br> 阿那瑰兩手緊攥檀道一的衣襟,“我不下?!彼敝叽倥匀?,“快走呀?!?/br> 侍衛(wèi)們聽候檀道一吩咐,沒人吱聲。檀道一外袍被她扯散,索性整件都脫了下來,阿那瑰被兜頭一罩,還未反應,就被他抓住腰帶丟下了馬。 她顧不得疼,從地上爬起來,雙掌合十,含淚哀求道:“求求你……” 檀道一輕叱一聲“駕”,疾馳而去,侍衛(wèi)們緊隨其后。阿那瑰撒腿就追,可很快,南齊皇子的隊伍便消失在天際。 元翼打著哈欠坐起身,往車外一瞥,日頭已經(jīng)偏西,嵯峨的陰山成了一抹連綿的蒼青色,“出柔然地界了?” 檀道一未著外袍,只穿件雪白絹衫,烏黑的頭發(fā)拂過潔凈的領(lǐng)口。他盤膝坐在案邊,自己與自己對弈,過了會,才心不在焉地嗯一聲。 元翼風景看得無聊,湊來檀道一身側(cè),他酣睡方醒,身上氣息火熱,檀道一和他肩膀并在一起,甚覺不適,挪開些許,元翼倒沒察覺,將檀道一指尖一枚棋子搶過來,說:“錯了錯了,黑子已成花聚五,你這白子要死了。” 元翼的棋藝,乏善可陳,偏愛指手畫腳。檀道一被他一打岔,興致全無,將棋局拂亂,拿起一卷書看起來。元翼見他坐的筆直,半晌紋絲不動,忍不住拍了拍檀道一的肩頭,“道一,你不無聊嗎?” 檀道一說:“不無聊?!?/br> “也不累?” “不累?!?/br> “也不渴?” “不渴。” 元翼噗嗤笑起來,“無垢無暇,不動如山,你好該去做和尚了,怪不得叫道一?!?/br> 檀道一任他東拉西扯,沒有理會。他本有些擔心元翼要問起阿那瑰,顯然元翼早將昨夜醉酒后所許的承諾忘得一干二凈。檀道一放下心來,眼睛盯著書,微微一笑。他隨口道:“姓名發(fā)膚,父母所賜,臣除了感恩還有什么辦法?” 元翼喟嘆:“小小年紀,老氣橫秋。” 檀道一不甘示弱,“殿下又比臣大多少?” 元翼笑道:“我雖然只比你長一歲,但這十八年來,哪一天不是生活在擔驚受怕之中?陛下昏聵,太子狡詐,我這條命,早晚有斷送的時候,只好過一天是一天,有酒便喝,有女人便睡。道一,我真是羨慕你啊?!?/br> 檀道一沉默良久,認真地說:“臣會護著殿下?!?/br> “孩子話。”元翼笑意淡了些,“太子屢次夸你,你見到他,不要再擺著一張冷臉了。你樣樣都好,就有一樣致命的毛病,總習慣拿眼角看人,別人也就罷了,難道太子也比你矮一截?等我失勢,他不會放過你的?!?/br> 檀道一狹長微翹的眼角將他一瞟。 難得出來一趟,元翼不急著回京,路上走走停停,途經(jīng)睢陽,下榻驛館歇腳。睢陽常年有南北朝兩軍交戰(zhàn),城池破敗,民生凋零,街上賣兒鬻女者不勝枚舉,元翼也頻頻嘆氣,說:“不忍看,走吧?!?/br> 街上鑼聲亂響,百姓亂走,元翼和檀道一微服出行,和幾名侍衛(wèi)被行人沖得寸步難移,也夾雜在人群中探頭看了會熱鬧,見是齊人當街販賣蠻奴,百姓都嫌蠻奴粗野,怕要吃人,搖頭道:“不好不好,不如買頭牛使?!?/br> 牙人將一名蓬頭垢面的蠻奴牽出來,招徠道:“這個小蠻婆洗刷洗刷,漂亮極了?!标_嘴亮一亮牙齒,又扯開衣襟掐一掐皮膚,果然有人上鉤,牙人合不攏嘴,剛一松繩,小蠻婆如猿猴般鉆進人群,瞬間就沒影了。 那買主大呼上當,和牙人打成一團,元翼看足了稀奇,舒口氣道:“逃了也好。”回到驛館后,再沒了游樂的心情,收拾行囊,翌日便要啟程。 此時天蒙蒙亮,驛道上人少馬稀,只有早起的商販支起攤子賣粥餅。檀道一上馬后,不禁遙遙回顧。 那小蠻婆又出現(xiàn)了,鉆到粥攤下拾半只蒸餅,又跳進城壕撈幾片菜葉。這些東西足以果腹,她如獲至寶地抱在懷里,警惕地東張西望。 檀道一昨天就認出了她。因為她身上胡亂裹著他的長袍,只是臟污得看不出顏色了。 阿那瑰往這邊看了幾眼,忽然沖檀道一奔來。 檀道一嚇得拾起轡頭,正要把臉別過去,卻見阿那瑰一彎腰,從馬蹄下抓起一枚銅錢,吹一吹灰,歡天喜地地走了。 檀道一催馬,慢慢跟著她走了一段,擦身而過時,他從袖子里抖出一枚金餅,拋在阿那瑰腳下。 阿那瑰一愣,撿起金餅追上來。四目相對,阿那瑰有一瞬茫然后,待認出檀道一,她眼眸頓時一利,檀道一只當她要撲上來撕咬,誰知阿那瑰徑直越過他,撲到元翼的車前,眼淚汪汪地叫喊:“殿下!” 元翼探出半個身子,“咦”一聲,他笑道:“小奴隸?!?/br> 阿那瑰破涕為笑,攀著車轅就要往上爬,元翼手伸出半截,猶豫了一下,又收回來,他捂著鼻子說:“你好臭啊?!?/br> 元翼有言在先,既然阿那瑰離開了柔然,他沒有再趕她走的道理。重回驛館,他告訴檀道一,“你叫人給她拾掇拾掇吧?!?/br> “是?!碧吹酪粺o奈地說。 阿那瑰洗浴過,擦了頭發(fā),將檀道一那件臟袍子踩在腳底下,她走到榻邊,見才送來的綢緞衣裳摞了一堆,她一時沉醉,愛不釋手地來回撫摸,最后換上一襲長可及地的絳紗羅裙,對鏡豎起垂髫,她走出門,對著檀道一矜持微笑。 檀道一乜她一眼,沒什么大的反應,他說:“你還是繼續(xù)扮男孩子吧?!?/br> 阿那瑰拎著裙子擔心地退了一步,生怕檀道一要撲上來把她的釵環(huán)和裙裾都扯下來?!拔也唬揖拖脒@樣?!?/br> 檀道一冷嗤,“殿下不是尋常人,你跟著他,妾身未明,怎么跟宮里交待?” 阿那瑰恨恨地瞪著他,一雙大眼睛里水波閃動。 他是故意的吧?她暗中猜測,他故意想讓她在元翼面前一副丑樣子??伤雷约涸谠硇睦锊恢狄惶?,不能得罪檀道一,最后只能忍氣回房,心如刀割地卸下釵環(huán),扮成青衣小童,爬上元翼的馬車。 元翼還在琢磨太子的事,沒怎么留意阿那瑰。 阿那瑰生性不安分,乖乖坐了一會,她悄悄爬上元翼的膝頭,甜蜜地笑著,“殿下,回到京城,我跟你住在宮里嗎?” 元翼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略一沉吟,他反問:“你想進宮嗎?” 阿那瑰點頭,“想?!?/br> “進宮干什么呢,宮里沒什么好玩的?!?/br> 阿那瑰抱著元翼的手臂,“可我要嫁給殿下呀,不能住在一起,我怎么嫁給你?” 元翼瞠目結(jié)舌,“你要嫁給我?”他見阿那瑰堅定點頭,一副天真無邪狀,不由失笑。 阿那瑰失望了,“你不要娶我,那帶我來干什么呢?” “不是我要帶你,是你非要跟我走的呀。”元翼一派瀟灑。 阿那瑰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努力微笑,“你嫌我不好看嗎?” “好看?!痹砻嗣哪橆a,“好看沒有用,你這樣的出身,最多只能給我當個奴婢?!?/br> 阿那瑰心里一沉,確信元翼的確沒有要娶她的念頭后,她把那些假惺惺的眼淚收了起來,殷勤地替元翼捧茶送水,捶背捏肩,元翼正苦于旅途寂寞,有溫香軟玉在懷,簡直是樂開了花。被一雙雪白的小拳頭捶得心里作癢,他趁勢把阿那瑰拖進懷里,在她下頜輕輕一捏,笑道:“你這樣乖,我倒不舍得讓你做個奴婢了?!?/br> 阿那瑰靠在元翼胸前,眼波從車壁的縫隙滑出去,見檀道一肩挺背直,在馬上沉默不語。自她來到元翼身邊,檀道一便沒有再上過車。阿那瑰得意洋洋,她嬌滴滴地對元翼道:“殿下,姓檀的那個人很討厭,你把他趕走吧。” 元翼微訝,“我把他趕哪里去?” “他不是閹人嗎?你把他趕出宮就好了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