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檀道一不想多看她一眼,他躺回去,拿起一本《十洲記》,看得專心致志。 “道一哥哥?!卑⒛枪遢p聲叫他,大概覺得這個稱呼很新奇,她嘻嘻一笑,又叫:“道一哥哥?!?/br> 檀道一皺眉,冷道:“不許那樣叫我?!?/br> 阿那瑰立馬改了口,“螳螂,”她湊過來,從繡囊里小心翼翼掏出一枚渾圓潤澤的珍珠,炫耀道:“這是太子賞我的。太子今天讓人送了滿滿十斛珍珠給我,你看?!?/br> 檀道一嗤笑一聲,“你也就值這個了?!?/br> 要說阿那瑰值十斛珍珠,她已經(jīng)受寵若驚了,可檀道一語氣里的輕視意味那么濃,又令她不舒服了。阿那瑰把珍珠放回繡囊,站起身,居高臨下,對榻上的檀道一說:“你讀那么多書,識那么多字,有什么用???連個官都當不上。以后等你討飯討到我門上,我就拿這個珍珠砸你,哼?!?/br> 檀道一閉了下眼,放下書,然后下榻穿靴,從墻上取下劍來,他回眸睨了阿那瑰一眼,清冷的眸中閃過一絲譏誚,“我要出門了,這張榻讓給你做夢用?!碧ぱ┳咧琳T,恰好聽見家奴呼喚說郎主回來了,檀道一腳下一轉(zhuǎn),繞到角門溜了出去。 這是元翼離京的日子。寒意料峭,秦淮河畔行人稀少,檀道一在朱雀橋上翹首以盼。待到午時,元翼拜別了帝后,率儀衛(wèi)途徑此處,和檀道一相視一笑,二人攜手登上市樓,對飲了一杯離別酒。 元翼沉吟道:“道一,看在你我舊日的情誼,若是以后太子為難我母親,求你多多庇護她?!?/br> 檀道一點頭,“殿下放心。” “多謝。”元翼一杯酒下腹,被沖得淚光閃爍,“你的恩德,我以后一定報答?!?/br> “時候不早了,殿下啟程吧?!?/br> “好?!痹矸畔戮票K,才起身,隨從自樓下來了,表情頗有些驚惶,“陛下命殿下馬上回宮?!?/br> 元翼吃了一驚,問那隨從是什么緣故,隨從也說不清楚,只催促他快去面圣,元翼不敢耽擱,忙含一片丁香在嘴里,遮蓋酒氣,奉命折返宮里去了。 檀道一怕有不好的變故,忐忑不安地在市樓等到日暮,元翼的親信匆匆趕來,說道:“柔然可汗遣了使者來,稱殿下拐帶了可汗的養(yǎng)子,陛下責問殿下,殿下不認,被陛下狠狠打了一頓,原本要封王的,也不封了,命殿下即刻離京,不許有違?!?/br> 檀道一錯愕,“就只為了一個柔然人,陛下這樣責罰殿下?” “柔然可汗拿這個當借口,連太子和柔然公主的婚事都反悔了,陛下因此才大為震怒。”那親信湊到檀道一面前,附耳低語,“殿下說,請郎君千萬不要泄露口風,免得引火上身。為避嫌疑,郎君也不要送殿下了,趕緊回家去吧?!?/br> 檀道一不敢耽擱,一把抓起佩劍,火速離開市樓。往家走的路上,心亂如麻——在柔然時,他也曾經(jīng)告誡過元翼,不要為了阿那瑰得罪柔然可汗,可當時也不過是隨口一說,哪知道一石激起千層浪,一個阿那瑰,惹出這么多的禍事。 而這個燙手山芋,現(xiàn)在就在檀家!想到這里,檀道一不禁一個激靈。 飛快回到家,檀道一沒進檀府,徑直闖進別院,他猛然剎住。 燙手山芋披著貂裘,打扮得花枝招展,正獨自坐在廊下,翹著腳編梅枝玩。她在別院被眾人冷落,已經(jīng)很會自得其樂,編了只花環(huán),她戴在頭上,噙著笑搖頭晃腦。 驀地抬頭,她看見檀道一,喜得叫道:“螳螂。”跳下圍欄小跑過來,看清檀道一臉上陰惻惻的表情——和赤弟連的表情如出一轍,是火冒三丈,立馬要抽人鞭子那種表情。阿那瑰機警地退了一步,“你要打我嗎?” 檀道一定定神,“你過來。” 阿那瑰把花環(huán)拿在手里,囁嚅著,“你是要打我嗎?你溜出去喝酒,我沒跟郎主告狀呀?!?/br> 檀道一微微一笑,“你來,我不打你,我有話跟你說?!?/br> 阿那瑰將信將疑,腳步慢慢挪過來,檀道一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扭了一下,沒躲開,被檀道一拎到梅樹后,兩人身形被虬結(jié)的梅枝遮掩著,沒等檀道一開口,阿那瑰先淚盈于睫,雙掌合十哀求道:“我再也不叫你螳螂了,你別打我?!?/br> 檀道一無言,躑躅許久,將戳在她臉頰上的梅枝撣開,柔聲道:“你不要告訴別人你是柔然人?!?/br> 阿那瑰濕潤的睫毛一揚,迷惑不解,“我本來就不會是柔然人啊?!彼荒槺苤植患?,生怕和柔然扯上丁點關(guān)系。 檀道一略微放心,垂眸看著阿那瑰,他悻悻地說:“柔然公主不會嫁給太子了,你高興了吧?” 阿那瑰拖著聲音,“哦。”倒沒有檀道一預料中歡呼雀躍。她那睫毛彎彎的眼尾四下一瞟,踮起腳,湊到檀道一耳畔,幽冷的梅香中,阿那瑰輕聲說:“我早就知道啦,是太子那個窮門客告訴我的?!?/br> “薛紈?”檀道一蹙眉。 阿那瑰忙不迭點頭,嘴唇快貼到檀道一耳朵上,“那天他跟太子來,偷偷跟我說,赤弟連不會來了,還說我身上有柔然人的味道。”阿那瑰很認真地說:“我覺得,這個人很壞。你去把他抓起來,好好抽他一頓鞭子——咦,你耳朵好紅呀。”她大驚小怪地叫嚷起來。 檀道一把她推出老遠,若無其事道:“嗯,我不熱……你快回去?!睕]再和阿那瑰啰嗦,他精神抖擻地往外走了。 薛紈離開太子府。 元翼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可汗養(yǎng)子,被皇帝重重責罰,太子簡直是喜出望外,相比之下,柔然悔婚的事幾乎不值一提了。太子心情大好,必定要趁著酒興蹂|躪美人,薛紈沒有動不動就殺人的嗜好,婉拒了太子的邀請,他走到角門外,就著紗葛燈籠的光,從懷里掏出一枚繡囊。 繡囊是棲云寺的婢女送來的,里頭有一綹太子妃的青絲。 柔然悔婚的事,一夕之間傳遍建康,王氏想必在棲云寺坐不住了。薛紈嘴角一彎,把繡囊隨手往袖袋一塞。 府里管弦聲隱隱,夾雜著太子暢快的大笑。薛紈繞進巷道,大步流星往棲云寺的方向而去。 冬夜,檐角與道邊都有積雪,泛著熒熒的青白色。薛紈想著心事,不覺走出巷道,聽前頭兵器撞擊著甲胄的鏘鏘輕響,知道是巡夜的士兵,他在墻角停下來,低眉順眼地站著。 有將領驅(qū)馬上前,喝道:“這個時辰,去哪?” 薛紈將太子府的令牌遞上去,恭謹?shù)卮鸬溃骸霸谙率翘与S從,奉殿下之命,去城外送信?!?/br> 那將領將令牌反復查看,不見異常,拋還給他,還拱了拱手,“慢走。” 薛紈道謝,等眾人離去后,他得意地一笑,繼續(xù)踏雪而行。靜夜無聲,只有枝頭偶爾被風吹落的雪撲簌簌落地,薛紈一腳踩進雪窩,突然止步,他鷹一般的眸子抬起,側(cè)耳聆聽著風聲。 道邊的矮墻上,有一堆積雪“啪”的砸落,薛紈倏的回身,長劍已經(jīng)握在手中。 來人不止一個,而且跟了他一段路了。 薛紈暗叫不妙,腳下急轉(zhuǎn),折返向太子府的方向,飛奔而去。墻上的追兵如影隨形,在綿延的檐角輕輕掠過,如夜行的蝙蝠,一起一落,攔在前路,薛紈的劍脫鞘而出,銀芒迸射,被飛落的人一劍當頭劈下,他身子一縮,沿著雪道,“哧溜”一聲滑出老遠。 “是你?!毖w站穩(wěn)身形,見當先一人身著暗色窄袖緊身袍,沒有遮面,雪光照得眉目分明,正是檀道一。 檀道一傲然睇視著他,“三更半夜去送信?太子殿下知道嗎?” 薛紈把袖袋中的繡囊拿出來,在檀道一面前晃了晃,笑道:“送信是借口,我是去會姘頭,你也要去嗎,小子?” 檀道一懶懶地說:“柔然姘頭,還是北朝姘頭???” 薛紈臉孔一僵。他在太子身邊,自認謹慎,從沒露過馬腳,但檀道一顯然是有備而來。他瞇眼看著檀道一,思索了一剎那,頓時明了,“小婊|子?!彼а佬αR一句,顧不上恨自己嘴快,他沖檀道一狡詭地一笑:“我告訴你,怕你要掉腦袋。”話音未落,手腕一抖,劍光如游龍般疾刺而出。 薛紈急于脫身,攻勢甚急,劍光如網(wǎng)一般將檀道一籠罩,檀道一要生擒他,反被逼得左右支絀,躲閃不及,雨點似的劍尖沾在袖邊、袍角,揮之不去,他心里一急,旋身飛踢,漫天揚起雪霧,寒意撲面,薛紈只當是檀道一的劍尖抵到了喉間,心頭一跳,腳下滑了個趔趄,被他割斷了半片衣襟,薛紈好生狼狽,頓時面色一冷,“你找死?!?/br> 其余幾人見薛紈惱羞成怒,劍招陡然凌厲起來,怕檀道一吃虧,一起撲了上來,薛紈漸漸不敵,忽聽遠處人聲嘈雜,怕是禁軍聞訊趕來了,不敢再戰(zhàn),被人踢中胸口,倒在地上,檀道一上前,毫不猶豫地一腳踩在他肩頭,正是他在檀家中箭的部位。 薛紈被這一腳踩得悶哼一聲?!澳?,”薛紈咬緊牙關(guān),兩眼冒火地盯向檀道一,少年的一張臉在雪光倒映的微茫中,猶顯清冷淡漠,“你狠……” 又是一腳,他的臉被踩進雪里,后半句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被飛快地綁成一團,敲暈過去。 第13章 、羞顏未嘗開(十三) 薛紈眉間猛地一蹙,他睜開眼來。 衣袍上沾的雪都化成了水,他就躺在冰涼的水漬中,肩頭迸裂的傷口疼得鉆心,他屈了屈僵硬麻木的十指,靠著墻壁坐起來。 “醒了。”大概是一直留意著薛紈的動靜,薛紈剛一動彈,檀道一便出聲了。他已經(jīng)換過了一身潔凈干爽的白袍,看見薛紈的狼狽相,他英氣的眉頭一揚,那是個得意的表情。 檀道一身側(cè)的年輕人,官服上紋了金獸,威風赫赫,是東宮衛(wèi)率、王孚的兒子王玄鶴。 薛紈眸子微微一動,將室內(nèi)眾人看得清楚,都是中領軍士兵的服色,這里是禁軍衙署的刑房。 薛紈將臉上濕漉漉的散發(fā)蹭開,這一動,肩頭淡淡的血腥氣入鼻,他對檀道一恨之入骨,臉上卻噗嗤一聲笑開了,“檀小子,像你這么睚眥必報的人,我生平還沒有見過幾個?!?/br> “哦?”檀道一坦然自若,“北朝人個個豁達大度?我可不信?!?/br> 王玄鶴被檀道一慫恿,布下天羅地網(wǎng)抓了薛紈,迫不及待要坐實他北朝jian細的身份,好立個大功。他厲喝一聲,“廢什么話?你夜里出城,可是去和你的同伙私通消息?” 薛紈嘆道:“說了是去找女人?!?/br> “什么樣的女人?” 薛紈眸光在這張和王氏肖似的臉上輕飄飄一掠,他微笑道:“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蓖跣Q再要追問,他便眼睛一閉,靠在墻上不做聲了。 王玄鶴原本計劃著要跟蹤薛紈到城外,看看他是去干什么,最好連他的同黨一網(wǎng)打盡,誰知被薛紈察覺,半途而廢,王玄鶴大為掃興,問檀道一:“這個人聽不出來北地口音,籍貫上也沒有把柄可抓,怎么坐實他北朝人的身份呢?” 檀道一不假思索,“嚴刑拷打,看他說不說實話?!?/br> “說的是。”王玄鶴摩拳擦掌,往椅上一坐,對左右道:“用鞭子抽他。” 左右侍衛(wèi)上前,將薛紈架起來,外袍扯開,只剩薄薄一層中衣——箭傷迸裂的血跡已經(jīng)將肩頭染紅了一片,檀道一看得清楚,下頜一抬,輕哼一聲。 侍衛(wèi)在鹽水里浸濕了鞭子,掄圓了,一鞭接一鞭,急雨似的抽下來,薛紈咬牙忍著,很快,白色的中衣被血跡浸透,偶有重重的一鞭落在肩頭,他緊握雙拳,渾身顫抖起來,碎裂的中衣下露出肩背緊繃的肌rou。 皂色革靴踱到眼底,薛紈睫毛一眨,黃豆大的汗珠滾落地上,他慢慢抬起眼,越過潔白的綾袍,冷冷地與檀道一對視。 檀道一蔑視的眸光透過睫毛,他下頜一動,說:“不是北朝jian細,你怎么會先知道柔然毀約的事?” 薛紈淡淡一笑,聲音低不可聞,“私自豢養(yǎng)柔然人,我看你是柔然jian細吧?” 檀道一臉色一沉,反手用劍鞘一記重擊,薛紈悶哼一聲,昏厥過去。 侍衛(wèi)捏著薛紈的下頜搖了搖,王玄鶴走上前,嘖嘖道:“這人昏過去了,牙關(guān)還咬得這么緊,恐怕從嘴里摳不出什么東西來,怎么辦?” 檀道一腳踢了踢那只繡囊,沒看出什么名堂來,他說:“他是太子身邊的人,要是就這么放他回去,恐怕日后不會善罷甘休?!?/br> 王玄鶴想到太子那個殘暴無道的手段,也很頭疼,猶豫了一下,說:“干脆把他弄死,隨便找個地方埋了算了,免得鬧起來在太子那不好交代?!?/br> 檀道一點頭,正要說話,忽聞一陣倉促的腳步聲,王玄鶴回頭一看,大驚失色,“父、父親!” 王孚喝退眾人,上來就給了王玄鶴一個耳光,打得他臉皮紅腫,訥訥無言,“你這個不知死的蠢東西!”轉(zhuǎn)而瞪著檀道一,語氣雖然和氣了些,臉色卻很難看,“道一,你不在禁衛(wèi)任職,跟著那個孽畜胡鬧什么?領軍府不是你家玩耍的地方,你快回去?!?/br> 這三更半夜的,王孚不期而至,檀道一先是無措,旋即鎮(zhèn)定下來,“將軍,這人言行可疑……” 王孚斥道:“捕風捉影,有甚用處!”他甫聞消息,已經(jīng)驚得魂飛魄散,親眼看見薛紈被打暈,眉頭皺得更緊,“他素來受太子寵信,你指他為北朝jian細,讓太子在朝中如何自處?好好個人,莫名失蹤,你們以為太子不會疑心嗎?” 檀道一不甘心,又不敢和王孚硬來,只好懊惱地低頭,“將軍說的是?!?/br> “再胡鬧,我就讓你父親管教你!”王孚不由分說,把檀道一與王玄鶴兩個轟了出去,命人將薛紈移到后堂榻上,薛紈十分警覺,剛一躺倒,便醒了過來。王孚親自致歉,苦笑道:“尊駕若是方便,在這里養(yǎng)養(yǎng)傷,住兩日再回太子府?!?/br> 薛紈倒是一副不計前嫌的樣子,對王孚拱了拱手,道:“小傷而已,將軍不必擔心,我不會跟任何人提這件事?!?/br> 王孚感激道:“多謝?!?/br> 薛紈微笑道:“事情緣由,不過是我和檀家的小郎君有些舊隙……令郎倒是品性純良?!?/br> 王孚不肯接他的話,只是干巴巴一笑,罵自己兒子蠢貨。再一想,王玄鶴比檀道一還大,跟薛紈年紀相仿,論精明堅韌處,連人一根手指也比不上,簡直是無可救藥!他暗自嘆氣,扶了薛紈一把,“我送你出去?!?/br> 薛紈堅辭,找回自己的劍,撐著一口氣回到太子府。等閉上房門,長劍“哐啷”一聲砸在地上,他頹然倒地。 抓捕薛紈一事折戟沉沙,王玄鶴十分沮喪,拉著檀道一在秦淮河上畫舫里盤桓了半宿,天蒙蒙亮,二人分道揚鑣,檀道一跳墻回府,正在脫靴,聽僮奴在外頭說:“主人請郎君去說話?!?/br> 檀道一只好裝作剛剛起身的樣子,穿上靴子,來到檀濟這里。 走到門外,又聽見阿那瑰的聲音,檀道一腳步滯了滯,眸光微斂,走進去同檀濟請安,“父親?!?/br> 檀濟才用罷早飯,正盤腿坐在榻上吃茶,地上站著一溜婢女,有的捧麈尾,有的捧籠冠,阿那瑰則跪坐在榻幾前,愁眉苦臉地握著筆。檀濟沒有看檀道一,用手指在紙上點著,說道:“你這個字,躺的躺,歪的歪,好有籮筐那么大了,幸好我家還不窮,供得起你糟蹋紙和墨?!?/br> 阿那瑰偷眼看看檀道一,筆尖往紙上一捅,她笑顏如花:“道一哥哥?!?/br> 檀道一對meimei那兩個字仍舊不適應,只“嗯”一聲。 檀濟啜口茶,臉上沒什么大表情,“昨晚徹夜沒回家,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