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僧人將簽文遞給阿松,笑道:“施主,紅日當空,萬事順遂——施主必定能夠心想事成?!?/br> 阿松眼神倏的亮了,將簽文小心翼翼接過來,緊緊攥在手里,她得勝了似的盯著道一,“佛祖答應我了。”她轉(zhuǎn)身,翩然走出大殿。 有持刀的侍衛(wèi)搡開知客僧,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靜謐的永寧寺發(fā)生了輕微的sao動,寺僧們被兵刃抵著,惶惑不安地在墻下擠成堆。在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之下,道一很鎮(zhèn)定,他走出殿,迎上薛紈,“將軍?” 薛紈一眼瞥見寺僧中的阿松,有些粗暴地將她胳膊一扯,推給小憐,“是非之地,請你們夫人出去。”他轉(zhuǎn)向道一,臉色是端正肅靜的,“陛下有詔,即日起舉國禁斷僧尼?!彼⑽⑻岣吡寺曇?,“寺里僧人盡數(shù)捉拿,押送刑獄。” 侍衛(wèi)們?nèi)绯彼阌窟M各個殿宇、寮房,鐘磐鐃鈸、各式法器被砸爛堆在院里,佛龕推倒,最后侍衛(wèi)們將一卷卷佛經(jīng)堆成山,一支火把丟進去,頓時濃煙滾滾,烈火熊熊。 寺僧們束手就擒,被挨個上了枷鎖,薛紈往道一的方向揚了揚下頜,沒等侍衛(wèi)上前,道一靜靜上前,毫不反抗地伸出雙手。 薛紈倒有些意外,他放開佩劍,笑道:“我還當你會像曾在棲云寺那樣,拼死一搏——我其實有點好奇,你的劍術(shù)是不是精進了?!?/br> “沒有精進,還是你的手下敗將?!钡酪缓芷胶汀?/br> “你果然是變了?!毖w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領(lǐng)頭走出永寧寺。 第49章 、雙飛西園草(九) 銅駝街上擠滿了驚動的百姓。阿松被當兵的搡到道邊,驚愕地看著僧眾們被押出永寧寺, 道一的身影仍舊修長挺直得醒目——可他不該是這樣, 即便出了家, 他也應該是從容、昂然的, 而不是這樣披枷帶鎖、被人指指點點的落魄相。 阿松拼命擠過人群,想要拽回道一,還沒等接近隊伍,就被持刀的侍衛(wèi)毫不客氣地撇開了。 她情急之下, 死死扯住了薛紈的馬韁。薛紈別過臉來看了她一眼,“回去吧,”喧囂的聲浪中,他的話,明明白白, 平平淡淡,“不會傷他一根汗毛的?!蓖炱瘃R韁,他輕叱一聲, 揚長而去。 永寧寺兩扇巨大恢弘的寺門轟然一聲,閉緊了。皂隸往門上貼了封條, 這座古剎在漸至湮滅的青煙中徹底沉寂下來。 一夕之間,風云突變, 京城各處佛寺都被查封, 僧尼們遭了災,百姓們經(jīng)歷了起初的慌亂,依稀得知了事情的始末緣由, 拍手稱快的有,痛心疾首的也有。 壽陽公府,阿松一夜沒有合眼,熬到天亮,和愗華迫不及待攜手到了京縣衙署。 此時衙署的牢獄被塞滿了僧尼,已經(jīng)人滿為患,差役們忙著登記造冊,令這些人換上百姓的粗布衣裳,往各處分派。愗華賞了獄卒幾枚銅錢,被領(lǐng)進一間空置的牢室。 牢室里是孤零零的道一,不知其他人是被分走了,還是衙署給了他特殊待遇。 他還沒來得及換衣裳,緇衣是干干凈凈的。愗華松口氣,含淚輕喚:“道一師父?!?/br> 道一正坐在墻角里垂頭想著心事,他抬頭看見愗華——還對她微微笑了笑,是個安撫和感激的表情,“殿下?!比允墙禃r的舊稱。 愗華忙問:“他們要把你送哪去?” “不知道?!钡酪蝗粲兴嫉乜聪蛑饾u空寂的四周,“陛下大概另有安排?!?/br> 愗華安慰他,“陛下封了檀侍中做武安公,不會苛待你的。” 道一道聲謝。他在看到愗華后,心思便有些游離。良久,他回過神來,打斷了愗華的輕聲細語,“這里不是殿下待的地方,殿下回去吧?!?/br> 愗華不肯走,“我不放心……” 道一沒有再多言,施了一禮,便走開了。 愗華叫住他,“師父,阿松也來了,你還沒和她說句話呢。” 道一的背影凝滯了,有一陣沒有動。他的猶豫落在別人眼里,就成了不甘不愿。慢慢轉(zhuǎn)過身,他看見了躲在遠處門邊的阿松。她一雙烏黑的眼睛直怔怔地看著他。兩人目光相觸的瞬間,她立即挺直了腰板,要做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可一雙紅通通的眼里卻盛滿了不安。 道一沉默了一瞬,剛一張口,阿松只當他嘴里又要吐出那些刻薄的話,誰知他對愗華道:“殿下,能出去等一會嗎?” 愗華對他的話向來是言聽計從,答聲好便離開了。 道一的平和給了阿松極大的勇氣,她惶急地沖到牢室前,說:“你別急,我去求薛紈,去求陛下,讓他放你回建康。” “不要。”道一臉色微變。 阿松打定了主意,要進宮去求皇帝。她和他打過幾次交道,對他的脾氣了如指掌。沒有把道一的阻攔放在心上,她振奮起來,一刻都不肯耽誤,起身就要走,“我現(xiàn)在就去?!?/br> “別去!”道一被困在牢室里,急得聲音都尖銳了,想到阿松要以什么方式去求桓尹,洶涌而至的屈辱和難堪讓他從臉到眼都猛地燒了起來,“別去,”他極其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求你。” 阿松為難地看著他,不懂他的執(zhí)拗,“不去求他,你怎么辦???” 道一迅速平靜下來,“他不會把我怎么樣的。這樣大舉禁佛,會生民亂,”道一冷冷一哂,對皇帝是前所未有的厭惡,“這個人自詡寬仁,實際上虛偽至極?!?/br> 阿松不信,卻因為道一的篤定略微安心了些,“那他會放你回建康嗎?” 大概不會。道一搖頭,見阿松雙眼那樣殷切的、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他有一剎那的迷惘,余光掃過這冰冷簡陋的牢室,他的面色隨即淡漠下來——戰(zhàn)火廢墟上的建康,分明還歷歷在目,沉溺在這樣柔軟甜蜜的眸光里,又有何益? 道一平靜了,對阿松時不時露出的那種尖酸、鄙薄的神情收斂了,他甚而有些溫和地叮囑她:“別去求任何人,也轉(zhuǎn)告叔父,不必為了我四處奔走,否則豈不是坐實了所謂的‘驅(qū)持權(quán)宦’?也許陛下等的就是這個呢?” 桓尹的那一紙圣旨,薛紈只是草草一讀,里頭的一字一句,道一卻聽得清楚仔細。 “哦?!卑⑺珊卮饝?,腦子卻飛快地轉(zhuǎn)了起來。她不信他,更不肯眼看著他在這暗無天日的牢室里多待一天——一刻都不能忍?!拔以賮砜茨??!彼牟辉谘傻卣f。 她的心思在道一面前一覽無遺。他眉頭微微一蹙,“多謝,你別再來了。” “我想來,”阿松眼里洋溢著光彩,飽含情意——那樣熱烈、毫不遮掩的情意,卻如同天際的流星,草間的晨露,瞬息即逝?!拔摇?/br> “我心領(lǐng)了?!钡酪淮驍嗔怂疤醇也贿^收留了你半年,你來看我,便算是報恩了?!?/br> 他像對愗華那樣,客氣而疏離,阿松敏銳,立即察覺了,“我不是為了報恩……” “我已經(jīng)不愛你了,”道一說,“別為了我做不值得的事,以后你會后悔的。” “什么?”阿松怔住了,無措地看著他。 “你想叫我阿兄,也隨你,”道一安靜地看著她,沒有迷茫,沒有糾結(jié),“但別太把我放在心上。” 阿松慢慢起身,啞然無聲地看著他。 道一對她施了一禮,轉(zhuǎn)過身去。 阿松失魂落魄地走出牢室,愗華急著來抓住她的手,“阿松?!?/br> 躲開愗華打量自己的目光,阿松上了車,一直望著簾外的街景發(fā)呆。紛亂喧囂的紅塵俗世喚回了她的心神。略微恢復了些精神,快到壽陽公府時,她對愗華道:“你先回去?!北闾萝?,頭也不回地往宮城外百官衙署去了。 她的身份,已經(jīng)不是曾經(jīng)的小婢女阿松了,走到哪里都要引人矚目,在衙署外停下來,阿松吩咐小憐:“你去請薛將軍出來?!?/br> 小憐細細的眉頭一挑,露出個驚訝的表情。阿松冷了臉,“還不去?” “知道啦,夫人?!毙z故意大聲地說,探頭探腦地往衙署外去打聽了。消息傳進衙署,薛紈遲疑片刻,跟著小憐來到道邊的茶樓。他現(xiàn)在是皇帝寵臣,走到哪里都有人逢迎,他罕見的沉默,只顧自想著心事。 到了茶室外,他停了腳步。 “將軍,請呀?!毙z嬌聲道,上前推開門。 門一開,薛紈走了進去,他毫不猶豫,一個反手,將門在里面閂了,小憐被擋在了外面。 阿松坐在案邊,一手托腮,望著外面寂寂的流云。冬日淡薄的天光照著她一張白如皓雪的臉頰,竟然異常的平靜。 薛紈被小憐叫來,本以為她急瘋了,見狀,他有些意外,嘴上仍舊要揶揄她:“我一個五品官,人微言輕,夫人想找我說情,可是找錯人了?!?/br> 阿松轉(zhuǎn)過頭來——眼底通紅,是一夜沒睡熬的。她不信薛紈那一套,“不是你奉詔去封的永寧寺嗎?” 薛紈故作無奈:“我也只是奉旨行事罷了?!?/br> 阿松追逐著薛紈的目光,“是道一在永寧寺勸諫的話觸怒了陛下嗎?” “興許吧,”薛紈含糊地說,看了會阿松,他笑了,“其實宮里有流言……長公主要陛下招道一為駙馬,大概是為這件事?!?/br> 果然阿松眉頭倏的豎了起來,是個很反感,很警惕的表情,“道一不會娶她的,他最討厭北朝的女人?!?/br> 薛紈替自己斟杯茶,悠然道:“那他大概只有死路一條了?!?/br> 道一和薛紈的說法截然相反,阿松卻下意識地更相信薛紈,她急得抓住了他的手臂,“你放了他吧?!?/br> 薛紈失笑,放下茶杯,“放了他?我犯下這種殺頭的大罪,是為的什么?” 阿松啞口無言。 薛紈目光停在她臉上,有些好奇,“你怎么不去求陛下?” 阿松道:“我討厭他?!?/br> “討厭他?”薛紈琢磨著,“不討厭我?” 阿松定定看著他,“我喜歡你?!?/br> 薛紈驚訝于她的直白,怔了一下,噗一聲笑了,他曖昧地在她手上撫了撫,意有所指道:“其實,我常常還回想起在華林蒲的時候……” 阿松不假思索地閉上雙眼,微微張開了紅唇。等了很久,沒有動靜,她困惑地睜開眼,見薛紈一雙深邃的黑眸不辨喜怒地看著她。 沒有輕佻,也沒有嘲笑,他認真地說:“別為了男人做這種事。” 阿松脫口而出,“你不是愛我嗎?” 薛紈的眼神瞬間鋒利了,他冷笑似的反問:“我愛你?” 他這質(zhì)問的語氣激怒了阿松,她眸里那點隱約的不安瞬間消失了。憤然推開他,她自言自語:“也是,你人微言輕,我干什么要來求你?” 薛紈拽住阿松的手腕,他有些煩躁地皺起眉,“別忙活了,為了一個完全沒把你放在心上的男人,值得嗎?” 這話和道一的話不謀而合了。阿松心里一陣刺痛,沉默了片刻,她搖搖頭,眼神尚算沉靜:“他對我好過,”她執(zhí)著地說,臉上還帶著淺淺的天真笑意,“我從柔然到建康的時候,他對我很好很好的,沒有人對我那樣好過?!?/br> 薛紈凝視她良久,他轉(zhuǎn)過頭,輕輕透口氣?!皶腥颂嫠笄榈模毖w喝了口淡而無味的茶,起身道:“倒是你,cao心cao心自己的小命吧?!彼沉艘谎坶T外,“那個婢女不會在元脩面前說你好話的?!?/br> 第50章 、雙飛西園草(十) 得知皇帝禁封永興寺的噩耗,智容花容失色, 撞到御前一通撒潑打滾, 皇帝起先不想搭理她, 見鬧得不像樣, 屏退了左右,對智容冷道:“我原本沒想把他怎么樣,你再要亂來,我也只好賜他一杯毒酒, 好了斷你的癡念了。” 智容嚇得連哭嗝都止了,傻傻地看著皇帝?;实勖鼘m婢將智容扶起,面色和藹了些,“堂堂的長公主,你的婚事, 牽動國家社稷,百姓福祉,怎么能盲目下嫁?你別急, 我要和太后好好商議,今年內(nèi)就替你選一門好婚事?!?/br> 皇帝這番甜言蜜語, 卻惹來智容怒目而視,“陛下的意思我明白了——原來陛下早打定了主意, 要拿我去哪個蠻夷部族或是邊遠州郡和親, 好換你的穩(wěn)固江山,卻從來沒有想過我想要的是什么,所謂手足之情, 也不過是說說罷了?!?/br> 皇帝笑容頓失,“你才了解他多少?不過是看中他一張臉罷了!”他板了臉,斬釘截鐵道:“這事不許再提——你再提一個字,朕就賜死道一?!?/br> 皇帝語意堅決,沒有了回旋的余地,智容只能含淚退了下去?;实郾凰龜嚨脽o心處理政事,召了薛紈來,問道:“那道一在牢里是什么情形?” 薛紈道:“安之若素,不慌不忙。” “哦?也不喊冤?”連替他求情的奏疏也沒有一封,倒讓皇帝意外了。 薛紈搖頭。 皇帝放下筆,沉吟良久,“這個人頗有些蠱惑人心的本事,有膽識,也有些才智,”想到在永寧寺里道一的慷慨陳詞,皇帝眉頭微微凝了,“換做別人,我倒有心用他,可聽說他和元竑私交甚篤,恐怕他不是真心順服?!?/br> 將他驅(qū)離洛陽,皇帝不放心,索性尋機賜他個死罪,又怕人言可畏,皇帝真是好一番躊躇。 “說說你吧,”皇帝把這些煩心事拋開,興致勃勃地看向薛紈,“我答應過等立了功就提拔你,禁斷僧尼這事你辦的很穩(wěn)妥,唔……”他想了想,“擢你做羽林郎將,值宿禁中,戰(zhàn)事隨御駕出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