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做了完全的準(zhǔn)備，盛宣禾這一路上也是心潮起伏忐忑。

    可惜馬車不解人意，一路飛馳，很快來到了宮門口。

    大西王朝的宮殿承襲前朝，在此基礎(chǔ)上大興土木，呈現(xiàn)出迥異于前朝的奢靡之相。宮宇琉璃磚瓦在正午陽光下熠熠生輝。

    當(dāng)帶著“女兒”踏上臺階時，盛宣禾的心都半提了起來，生怕后面那個假貨如村姑進(jìn)城一般，到處張望xiele底子。

    可他抽空回頭看去時，只見盛香橋輕踏蓮步，腰肢挺拔，纖細(xì)的脖子微含頷低下，完全是謙恭守理的模樣。

    盛大人這才算稍稍安心些。

    入了大殿，盛大人便要去朝官列席的東殿入座了。而盛香橋作為官眷，則去了西殿，跟官眷貴女、王侯子孫同列一席。

    官家壽宴，自然少了些自在寒暄。凝煙沒有半點(diǎn)閑歇的功夫，緊張地看著任何靠近盛香橋的夫人小姐們，隨時隨地地細(xì)說著她們的名姓。

    鑒于盛小姐驕橫的脾氣，她真正的手帕密友不多，但因著跟世子聯(lián)姻的緣故，又是各類茶宴的座上賓客，交際也頗為繁冗。

    難為小村姑只短短幾日便記下了這么多的名字，如今被凝煙在身旁稍微提示，便如數(shù)家珍一般，說出應(yīng)答之詞。

    左右不過是謝過諸位小姐前些日子送來的糕餅，繡花樣子一類的。

    就在盛香橋剛剛落座時，一個滿身綾羅，打扮明艷的夫人走了過來，笑吟吟道：“香橋，你可總算出關(guān)了，害得我一直自責(zé)，覺得是你在我府上飲的那一碗涼湯冰了腸胃，鬧得大病一場了呢！”

    凝煙借著給小姐斟茶的功夫低低說道：“這位是田家新寡的嫡女……田佩蓉。”

    盛香橋經(jīng)過丫鬟提醒，也對上了號。據(jù)說這位慧淑夫人的名頭乃皇后為自己的侄女親討的封號。

    她死去的丈夫原本是京城另一望族沈家二子。田佩蓉嫁入沈家十載一直無所處。丈夫死了之后，她也不打算守節(jié)，早早就回了田家。

    本朝不崇尚寡婦守節(jié)一類的習(xí)俗，而這位慧淑夫人如今還算風(fēng)華正茂，不愁改嫁。只是……聽說她心儀之人乃當(dāng)年的京城美男子——成家的老二成培年。

    這幾日里，凝煙沒少給盛香橋講述這位慧淑夫人田氏的厲害，更是含糊地提醒假小姐，田氏居心叵測，萬萬當(dāng)心，別叫她看出了破綻。

    凝煙知道，小姐私下結(jié)識了居心叵測的戲子，就是這位慧淑夫人牽線搭橋的。可恨她做得巧妙，而盛家又不想事情張揚(yáng)，甚至沒法名名正言順找這寡婦理論。

    這個田佩蓉想要擠掉成家二爺?shù)恼逕o所不用其極，使盡了下作數(shù)段。氣得嫁出去的二姑娘跟著兒子天復(fù)一起回了盛家。

    不過就在凝煙磨牙的功夫，田佩蓉已經(jīng)親切地拉起了盛香橋的手。

    凝煙的心里一提——假小姐畢竟是個村姑，因?yàn)榭傋鲛r(nóng)活的緣故，雙手遍布薄繭，就算勤泡羊奶，涂抹蚌油也無法在幾日內(nèi)緩解。

    臨出門時，趙嬤嬤給她戴了一雙蠶絲夾薄棉的軟手悶子，若有人問，便說病好手還涼，需得保暖些。

    可現(xiàn)在看那田氏的架勢，是要除了她的手悶子，豈不是要立刻漏餡？

    就在這時，盛香橋很自然地接著整理鬢邊的碎發(fā)，抽走了被慧淑夫人拉起的手，然后臉上不甚帶笑道；“請夫人見諒，我姑母說了，讓我以后少去您府上玩。”

    這話說得直白不給人留情面，就連凝煙和身后趙嬤嬤都沒有想到這小村姑能直不楞登地說出盛家人對田佩蓉的極度不滿……

    田佩蓉驚愕地睜大了眼，一臉的尷尬，面頰氣得泛紅道：“盛小姐，你……這是怎么了？緣何說出這般話來？”

    盛香橋扭身坐下，看也不看她道：“我爹說我還小，不讓我瞎打聽，夫人您若不解，不妨去問我姑母?！?/br>
    說完后，她便對凝煙道：“凝煙，給我撿些糕點(diǎn)來，一會萬歲還要祭天，我病得雙腿沒氣力，怕?lián)尾坏綁垩玳_始，先吃些甜的墊一墊胃?！?/br>
    田佩蓉得了皇后的懿旨，原本是要挨近這盛香橋，仔細(xì)端詳下她，尋看有沒有紕漏之處。沒想到這向來在她面前還算老實(shí)的跋扈小姐，突然翻臉不認(rèn)人，讓她想挨近些都不可得。

    不過她若真的是盛香橋，被盛家人從南洋尋回，挨了家規(guī)打罵責(zé)罰后，遷怒于她倒也有情可原。

    而且這跋扈小姐不甚守規(guī)矩，貪吃甜食的樣子，的確是盛香橋往日的囂張樣子……一時間，看著那除了消瘦并無二致的容貌，田佩蓉也拿不準(zhǔn)這是不是個假千金了。

    此時被盛香橋撕破了臉，田佩蓉看著一旁竊竊私語閑看熱鬧的夫人貴女們，只能微微抬起下巴，鐵青著臉離去了。

    趙嬤嬤簡直要被盛香橋的無理氣炸了，只覺得自己這些日子來教誨的禮儀做派，都教給蠢豬一頭了！

    方才盛香橋出言無狀的德行，哪里有半點(diǎn)高門嫡女的淑雅端儀？

    所以借著遞送糕餅的功夫，趙嬤嬤低頭惡狠狠道：“死丫頭，你是不是想回去挨藤條？”

    盛香橋不解地眨了眨眼小聲問：“嬤嬤，您是想讓我扮得像，還是想讓我守禮？”

    趙嬤嬤被問得一滯，臉兒被氣成了豬肝色，竟一時無法辯駁。

    而凝煙也是有些震驚，倒不是驚訝著假小姐的無理，而是她實(shí)在沒想到這個假的竟然將真小姐學(xué)得那么像！

    第9章

    若不是今晨是親眼見著這假貨涂抹胭脂，穿上墊高的鞋子，她當(dāng)真以為那位跋扈起來，翻臉不認(rèn)人的盛小姐回來了呢！

    她……怎么能扮得這般像？就像這小村姑曾經(jīng)認(rèn)識盛香橋一般？

    再說盛香橋跟田佩蓉起了爭執(zhí)的情形，不到一會的功夫便分毫不差地傳到了田皇后的耳朵里。

    而且聽說了那丫頭看著應(yīng)該就是盛香橋后，田皇后冷哼一聲：盛家人倒是有些門路，居然能從南洋海船上將人給追回來了。

    不過盛香橋不顧萬歲指派的婚約私逃的事情，卻是板上釘釘。如今京城里滿是關(guān)于她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在她的刻意安排下，皇上也聽到了些風(fēng)聲，只要萬歲對這未來的皇孫媳心生厭棄，慈寧王那廝想要借此一步登天的算盤就要滿盤皆輸！

    想到這，田皇后微微冷笑，不再將盛香橋突然折返回盛家的蹊蹺放在心上了。

    盛香橋吃了一會點(diǎn)心，終于聽到正殿傳來萬歲起駕的高呼聲。

    隨后西殿掌管司儀的太監(jiān)，便疏導(dǎo)著一殿的官眷紛紛出殿下臺階，一會跟隨在圣駕鳳駕之后，前往祭壇祭天。

    盛香橋起身的時候，發(fā)現(xiàn)方才還跟她寒暄客套的幾位貴女，此時連看都不看她一眼了。

    可能是見盛香橋得罪了皇后的親侄女，貴女們便見風(fēng)轉(zhuǎn)舵，便避免瓜田李下受到牽連吧。

    若是站在盛香橋本尊的角度來說，此番處境大大不妙，以后能去參加的茶宴詩社必定少了大半。

    可身為假貨，她卻要長出一口氣，不必再擔(dān)憂有人過來套近乎，費(fèi)心應(yīng)酬了。

    于是盛香橋鎮(zhèn)定地擦了擦嘴角的糕餅渣，喝口茶水潤過喉嚨后，便起身融入倒官眷的隊(duì)伍之中，一路走向祭壇。

    因?yàn)槟切┚┏琴F胄子弟正走在女眷前方，里面不乏風(fēng)華正茂的倜儻青年，引得隊(duì)伍里的年輕小姐們頻頻翹首瞥望。

    其中大多懷揣融融春意的目光，皆落在了前方隊(duì)伍里一位身穿月白禮服，英挺高大的少年身上。

    少女懷春，難免貪圖美色。而像成家四郎那般的如玉少年著實(shí)少見，聽京城的老人們說，這位少年郎君猶勝他父親當(dāng)年。

    只是他們成家在仕途上一直吃著祖輩的老底，不甚有什么建樹。

    成培年當(dāng)年憑借才情與出眾的容貌騙得盛家嫡女低嫁，可那盛家嫡女的下場，眾人也都看到了，最近不知為何，一直住在盛府，到現(xiàn)在都沒回成家呢。

    而這位俊逸的成四郎除了出眾的容貌之外，單從前程上看，還沒有什么高過京城一眾貴子之處……著實(shí)可惜了！

    在諸位夫人們看來，商賈出身的成家兒子，并不是什么佳婿人選，但這并不妨礙她們跟隨小姐們的目光一道，欣賞一下那位臨風(fēng)如玉樹的倜儻少年。

    盛香橋身邊一個胖胖的小姐，看看著看著，也許是入了神，竟然忍不住小聲對盛香橋道：“你有這么俊帥的表哥，可以時時見到，當(dāng)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這話透著不著調(diào)，就連盛香橋一個小姑娘聽了都覺得不妥，胖丫頭若是落在趙嬤嬤的手里，怕不是要吊在樹上打？

    凝煙這時附耳嘀咕道：“這位是慶國公的二孫女，曹玉珊，您……跟她不甚熟，不理也無妨?！?/br>
    盛香橋在心內(nèi)默念了一下這位胖乎乎的千金的名字，之前凝煙介紹的一眾手帕交的名單的確沒有曹玉珊。

    看來這位小姐應(yīng)該是成四表哥的忠實(shí)簇?fù)?，只不過想著成四表哥清冷的模樣，倒真想象不出他以后會喜歡怎樣的女孩子。

    盛香橋看著曹小姐癡癡的樣子，忍不住抿嘴一笑。曹小姐回過神來，怪不好意思的，也沖著她笑了笑。

    祭天成禮完畢時，便要折返回殿開始壽宴。天子與皇后在隊(duì)伍的最前面先會主殿，隨后就時文武百官連同各宮嬪妃，還有官眷們分批叩見天子，參加千人壽宴。

    只是這樣一來，凝煙等下人就不便入殿了，只讓盛香橋隨著三十幾個與她年紀(jì)相仿的小姐們一同入殿叩謝圣恩。

    原本想著不過走個形式，盛香橋就算規(guī)矩欠妥些，混在人堆里，濫竽充數(shù)也能蒙混過去。

    可就在眾人起身的時候，盛香橋只覺得身后似乎有人刻意絆了自己一下。

    她穿著墊厚了底子的鞋，原本就走得不甚平穩(wěn)，被人猝不及防一推，立刻摔倒在地，在一眾已經(jīng)準(zhǔn)備出殿的貴女中“脫穎而出”。

    有人在叩拜圣恩時出丑，殿內(nèi)兩旁百官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是自家的女兒惹禍，當(dāng)眾丟人現(xiàn)眼。

    而盛宣禾看清趴在地上的是自己的“愛女”時，真有一頭撞死在殿柱上的沖動！

    端坐在龍椅上滿頭白發(fā)的萬歲，瞇眼朝著下面看了看，緩聲問道：“這是誰家的孩子？”

    一旁的田皇后不失時機(jī)道：“看著像是盛家的女兒……就是萬歲賜婚許配給慈寧王世子的盛香橋……”

    萬歲爺瞇眼想了想，倒是想起昨日服侍自己的大太監(jiān)閑說的關(guān)于盛家的傳聞。

    當(dāng)初他也是一時興起，將盛香橋賜婚給了世子金廉元?？墒呛髞砺犅劻岁P(guān)于盛香橋私德事跡，身為天子爺有些后悔這一樁婚事，

    雖然那丫頭看著像記憶里的故人，論起脾氣秉性差得遠(yuǎn)矣！加之最近影傳這盛香橋與戲子過從甚密的傳聞，萬歲爺再看這肖似紅顏故人的丫頭，心里莫名的厭棄。

    只是他久居高位，當(dāng)然不會在百官面前輕易露出自己的喜惡。古有“楚王好士細(xì)腰”的典故，足以見得君王的喜好若不收斂，一不小心便要延誤千秋社稷。

    如今，這現(xiàn)成的教訓(xùn)就擺在眼前：慈寧王明知未來的媳婦私德不檢，可昨日他召見慈寧王時，明明給他請求悔婚的機(jī)會，慈寧王卻只字不提，還一味地贊嘆盛家女兒的淑德賢惠，再次感謝父王的賜婚云云……

    萬歲雖然當(dāng)時含笑聽著，心下卻對慈寧王萬般失望——明知未來兒媳私德有虧，卻能一意忍下，這可不是未來君王當(dāng)有的德行！

    慈寧王肯讓兒子頭頂綠冠，可他身為大金九五之尊，不能眼看著孫輩娶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

    現(xiàn)在盛香橋居然殿前出丑，正好給了萬歲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

    聽皇后這么一說，他的臉色微微一沉，開口道：“讓她起來，走近些說話?！?/br>
    臺階下的太監(jiān)聽了，立刻高聲傳達(dá)圣旨。

    此時面皮緊繃的不光是盛宣禾，就連慈寧王的臉色也微微起了變化，不知圣上如此是何意思。

    盛香橋聽了萬歲的傳喚，只恭謹(jǐn)起身，向前踩著碎步走近些后，復(fù)又跪下。

    萬歲沉著臉問：“今日乃朕之壽宴，原本是不該罰人的，可是你行為舉止如此輕燥，就這么趴臥在了殿上，實(shí)在是太不像話了，也不知你府上的教養(yǎng)嬤嬤可曾教給你規(guī)矩！”

    就算此刻跪下的是真正的閨秀千金盛香橋，聽了官家如此不留情面的申斥，也要嚇得花容失色，顫抖受教。

    可是現(xiàn)在的這位盛姑娘聽了此言，卻微微抬起了頭，仿若什么都不在乎一般，神情坦蕩地瞥了一眼高坐龍椅上的老頭子。

    就是這一瞥，讓萬歲的心猛地一抖——以前看這盛香橋這小姑娘，雖然肖似故人，不過臉龐眉眼的形似而已，除了最初讓他產(chǎn)生些聯(lián)想外，便越看越覺得不像了。

    可是今天這盛香橋狀似無意的一瞥……真是像極了斯人神態(tài)……若是當(dāng)初她肯委身于他，那么他們的孫女也該像盛香橋這般大了。

    人上了年歲，便覺得夜長覺少，幕夜睡不著時，總會想起些憾事來。如今還是正午白日，他卻被個小姑娘的眼神激得心內(nèi)微微酸楚起來。

    微微愣神的功夫，天子的雷霆震怒就有些接續(xù)不上了。

    田皇后倒是適時給萬歲奉上茶盞，語調(diào)溫婉道：“萬歲，香橋這孩子自小在家里被嬌寵慣了，聽說前些陣子不知為何大病一場，這身子一弱，也許失了根基……便站得不穩(wěn)了?！?/br>
    皇后的一番言語，看似平平無奇，只是在“失了根基”那里略微停頓一下，叫知道內(nèi)情的人不得不產(chǎn)生聯(lián)想，這“根基”為女孩家的何物。

    萬歲也回過神來，悵然的面色復(fù)又帶了些陰沉——此事干系皇家體面，容不得半點(diǎn)馬虎，于是他又開口問道：“哦，病了……不知是何病??？”

    就在這時，盛香橋開口了，不過她并沒有申述自己方才被人故意絆倒的事情，而是一臉感激涕零道：“啟稟陛下，其實(shí)是臣女的身子骨不爭氣，稍微勞累一些，累得二圣費(fèi)心，掛念著臣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