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盛大人緩著氣,揉著眉心:“家里家外,都沒個省心的時候……” 白姨娘看自家老爺?shù)募軇?,猜到今日殿前應該有些波折,大約是跟盛香橋有干系,于是低眉順眼道:“老爺,萬事身體為重,莫要動氣……” 盛宣禾想到那膽大包天的丫頭,不由自主地搓牙花子,覺得心內(nèi)肝火更旺。不知母親這么晚叫盛香橋過去是為了什么。 若是真孫女,宮宴面圣被祖母叫去問問新鮮時事也是人之常情,頗有天倫意趣。可惜府上的卻是個假貨…… 想到這,盛宣禾又拖拖拉拉嚼了一顆丹丸,這才更換了常服朝著母親的院里走去。 等她入了屋子,老太君正端坐在高椅之上,看他進來,便冷聲道:“跪下!” 盛宣禾看母親的怒火竟然是沖著自己,不由得一驚,再不敢怠慢,連忙在盛香橋的身邊老實跪下,只聽老太太慢慢說道:“當初喬氏生女后,便一直無所出,我想著盛家不能無后,便勸你納白氏為妾,這才有了盛書云。可就因著這點,喬氏對我生了怨念,你也覺得我礙著了你們夫妻情深,從此處處跟我陽奉陰違!喬氏沒了以后,我也是自覺虧欠了她,以至于任著你寵溺盛香橋,給盛家埋下了禍根!” 盛宣禾見母親如此盛怒,說話不甚留情面,連忙抬頭道:“母親,您何至于這么想?喬安在世的時候,一直對您畢恭畢敬,晨昏請安不斷,萬萬不敢有怨恨之心??!” 老太君一拍桌子:“你這逆子,我的眼睛是花了,可你真當我是個眼瞎心盲的老糊涂嗎?喬氏都走了多久了,也不見你續(xù)娶正妻,不就是怕有了繼母進門,讓盛香橋受氣?可是你也不想想,她那么大的女孩,正需要個身正賢淑的嫡母教導,你就算愛寵著她,一個男人家每日忙于公務,哪里能管顧著她。我有心去管,可又礙著你處處的不放心,生怕我給她氣受,所以便也松懈了約束。以至于她越發(fā)的無狀,差點害了我盛家滿門!” 說到這時,老太太氣得渾身哆嗦,可見這些話在心里憋悶甚久了。 盛宣禾聽到這,便知母親一定是知道盛香橋私奔的事情了,不過早晨時,因為盛香橋要去面圣的緣故,她一直忍著沒有發(fā)火。 聽說這假貨清晨臨出門前學盛香橋,在門口跟庶弟庶妹鬧脾氣,還在老太太的院門前摔了個水壺。 母親乃是靖遠公府的嫡女,將門虎女,年輕時騎馬射箭不遜于一般男子,何等心高氣傲。哪里能忍下跋扈孫女的這一口氣?能忍到晚上再行發(fā)作,已經(jīng)是體量大局了。 若是親閨女,盛宣禾可能還要維護著盛香橋一兩句,就算自己被母親責打,也要護了女兒周全。 可現(xiàn)在身邊的這個……不過是個鄉(xiāng)野的村姑。 今日這膽子奇大的小姑娘差點在大殿上要了他的命,現(xiàn)在想到她沒事摔水壺氣到了老母親,自然惱她無事生非。 聽了母親的訓斥后,他只一味認錯讓母親消氣就是了,至于維護盛香橋的話倒是一句都沒說,更是允下這幾日相看些媒人送來的畫像,張羅續(xù)弦的事宜。 而盛香橋只跪在地上,老老實實地聽著老太太訓斥。 老太君見兒子終于允諾續(xù)弦,心里略微舒緩了些。說了一陣子后,見孫女異常乖巧,居然沒有頂嘴,便挑眉問:“你這丫頭今日倒是老實,怎么不見早晨時在我門口摔茶壺的氣勢?” 盛香橋低著頭,沉默了一下道:“孫女自知此番闖下大禍,父親已經(jīng)罵過我了,本想從今往后痛改前非,可是今早見弟弟meimei恥笑著我,一時惱了,才順手摔了茶壺,去宮中的路上,孫女都一直在懊悔著,不該在祖母的院門前發(fā)脾氣呢……請祖母責罰就是?!?/br> 老太君還真沒想到她這個孫女會如此老實地承認錯誤,若是以前,一定是要犟嘴哭喊著她死去的母親,直說別人欺負她是孤兒,給她氣受的。 如今看著跪在地上的瘦弱小姑娘,驟然瘦了一大圈,再聽她說話嗓子沙沙啞啞的樣子,還真是回來后病了一場。 她不喊著自己可憐,老太君身為祖母倒是升起了憐憫孫女的心思。 雖然她惱這孫女跋扈已經(jīng)很久了。今日一股腦兒宣xiele出來,主要是為了敲打著兒子,早些尋個續(xù)弦入門。 現(xiàn)在聽盛香橋說她是惱著盛書云他們恥笑,才摔茶壺的,老太太也越發(fā)覺得家宅里沒個正經(jīng)的女主人怎么行? 說到底,盛香橋這般無狀,也有那白氏背后攛掇兒女過跟盛香橋比較高下的緣故。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原本就敏感了些,總是怕著父親只顧庶弟庶妹,不再疼愛自己。 盛香橋又是個爆竹脾氣,一點就著,看著不好惹,肚腸彎彎卻不及白氏的那兩個孩子。以前因著弟妹挑起的捻子,沒少亂發(fā)脾氣。 說句心里話,老太君私下里也是后悔過,若是早知道喬氏命薄,何必急著讓盛宣禾納妾? 她以前覺得白氏謹小慎微,又是貧寒書生門第出來的,當懂得分寸??墒乾F(xiàn)在看來,白氏的心大著呢! 盛宣禾一直遲遲沒有續(xù)弦,不也是白氏存了將自己扶正的心思? 老太君想到這,看著病怏怏已經(jīng)認錯的孫女,倒也不想再責罵些什么了。這次她的禍闖得實在不小,可說到底,也是盛宣禾這個當父親的失職,而她這個祖母也松懈了家風的緣故。 第12章 想到這,老太太揮了揮手道:“起來吧,你剛病好,若被我責罰又倒下了,只怕真要有冤魂找我這個老太婆索命了?!?/br> 說到這,老太太看看低著頭的盛香橋,又嘆了口氣:“你如今是大了,我這個老太婆也管不得太多。慈寧王府不欲追究你的荒唐事,是為了大局考量,你若任著自己的性子胡來,將來就算到了王府,也要被人厭棄。你若聰明些,就不該誤了自己的姻緣前程……除了要跟王府的教養(yǎng)嬤嬤修習之外,針線女紅也該撿拾起來,過些日子就到了女兒節(jié),按照習俗,你該給世子爺親手縫納荷包,若是讓別人代勞,便不好了?!?/br> 盛香橋抬頭看了看坐在軟榻上的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君,一時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外祖母來。她那時小,加之分離甚久,都記不住外祖母的樣子了。 若是外祖母還在,是不是也是這般鶴發(fā)蒼蒼的樣子? 想到這,她的鼻子微微發(fā)酸,懶得去想真的盛香橋該怎么氣人,只低低道:“好,我會好好練習女紅,到時候再給祖母您添一條新的抹額……” 老太君滿意地點了點頭,方才訓斥了兒子和孫女之后,覺得牽動了心神,有些乏累了,于是便讓盛宣禾帶了女兒回去。 等出了院子,轉(zhuǎn)到了后花園的無人處,盛宣禾不由得拉下臉,讓侍女嬤嬤退下后,對假女兒低聲呵斥道:“你這丫頭真是膽大,我問你,你為何摔茶壺氣到了老太君?又為何在大殿上如此自作主張?你可知我們一府的腦袋,差點……就讓你葬送進去了?” 盛香橋眨巴了眼睛道:“……是凝煙說真小姐脾氣大,若是被庶弟庶妹挑釁,必定要發(fā)脾氣的……我還以為自己裝得像,原來是會意錯了……” 盛宣禾被說得一滯,以前盛香橋也曾跟他告狀,說是庶弟庶妹背后故意欺負她。可在盛宣禾看來,白氏的那兩個孩子老實得很,大約都是盛香橋在亂欺負人罷了,所以一直放任不管。 今天聽這假女兒說了那兩個孩子私下里的言語,盛宣禾這才察覺,那兩個孩子似乎也不是什么省油燈。 兩個孩子而已,那些嘲諷之言又是跟誰學的呢?盛宣禾稍微一想就猜到了白氏。 想到這,盛宣禾又狠狠瞪了盛香橋一眼,告訴她以后注意言行,莫要在府里掀起波瀾后,便轉(zhuǎn)身朝白氏的院子走去,白氏不好好教養(yǎng)自己的孩子,累得他被母親罵,他自然是要找她算賬去的! 盛香橋看著假爹爹走得怒氣沖沖,原本想問他皇帝的重賞可否與她坐地平分,也沒得說出口。 她在盛家的這些日子里,發(fā)現(xiàn)盛家過日子倒是蠻簡樸的,雖然不至于像鄉(xiāng)野人家那般粗茶淡飯,但吃食都是有度數(shù)的。 聽凝煙說,盛家的家訓便是不可鋪張,躬行節(jié)儉。當然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盛家如今也是底子虛弱,據(jù)說當年盛老太爺在天子國戰(zhàn)時,帶頭捐助了一半家產(chǎn)。精忠愛國的名頭是有了,可是后輩就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畢竟身為京城世家,要支撐起來像樣的門面,不得不打腫臉充胖子,可關(guān)起門來時,就得精打細算了。 想到這,小姑娘頗為落寞——那大筆的賞銀大約會被代領(lǐng)的盛宣禾充入公中。但愿明日的飯食里多加些魚生鮮rou、精致糕餅一類的,也不枉讓她殿上費力舞弄一場。 正想著事情,迎面的花園小路上走來了姑母盛桂娘。 算算日子,盛桂娘回到盛家已有幾日了。除了回府的家宴上,盛香橋曾跟這位姑母見過一面外,便再無碰面機會。 如今見了,自然要上前問安。 盛桂娘對府里的后輩們一向和藹,不過現(xiàn)在看到盛香橋時,雖然臉上帶著客套的笑,暗地里卻眉頭一皺。 若不是因為盛香橋之前莫名失蹤,自己與夫君也不會生出這么多的波瀾,想著自己如今的處境,盛桂娘難免要遷怒于侄女。 如今入夜時在園中看見,盛桂娘只語調(diào)平平地問:“天色不早,你怎么還在花園閑逛?身邊的嬤嬤也不管管?” 趙嬤嬤自恃王府出來的,被盛桂娘點了名,不卑不亢道:“小姐剛從太君的屋里出來,正往回走呢?!?/br> 跟在盛桂娘身后一個跟盛香橋年齡相仿的小姑娘,看眉眼跟桂娘肖似,應該是盛桂娘的女兒成得晴。 她跟盛香橋同年,皆已十四,但是因著比盛香橋小兩個月,所以喚她一聲表姐。 成小姐家畢竟年齡小,看見討厭的表姐立刻毫不客氣道:“就是你們身邊這些嬤嬤們太松散,讓她沒得規(guī)矩,攪合得家里家外不安寧,我們成家人還要因著她鬧得雞飛狗跳!” 盛桂蘭沒想到女兒在外祖母家如此嚷嚷,立刻出聲呵斥:“晴兒,怎么這么沒規(guī)矩!” 盛香橋心里微微嘆氣,覺得自己管四少爺要的銀子還是少了,別的不說,承襲了盛小姐的位置,每日要挨得罵并不比在薛家少?。?/br> 她也佩服這位原主,好好的高門小姐,如何做得天怒人怨,爹不親祖母不愛。 不過她向來隨遇而安,現(xiàn)在逃跑難上加難,因為私奔的盛香橋,有了前車之鑒,那個王爺在她這個假貨身邊安插人手,管得甚嚴。 她也不知自己要在盛府里冒充到何時,若少挨些罵總是好的。 所以她也不想一味學了原主的飛揚跋扈,跟這位成家表妹對罵。只當剛在盛祖母面前受教,決定痛改前非,所以聽了表妹成得晴的譏諷,她紅著眼,顫抖嘴唇道:“祖母已經(jīng)罵過我了,我也知錯……” 成得晴嘴皮子厲害,只覺得表姐可惡,害得自己父母失和,現(xiàn)在倒裝起可憐來。 她眉頭微微一挑,不依不饒道:“若是真誠心認錯,就自己一力承擔,別牽連著別人受罪,我若是你,早尋口井跳進去得了!” 盛香橋聽了這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抬起頭來四處張望,突然瞥見花園一角的水井,便一提裙擺朝著那井口奔去,待到了井口,拎起裙擺就要往下跳。 這下子,花園里的兩方人馬都被驚得有些措手不及。 盛桂娘那邊急得連忙擺手讓身后的丫鬟去拉——若是因為自己女兒的刻薄言語讓侄女羞愧跳井,那女兒豈不成了天大的罪人,逼死了未來的世子妃,須得到官家面前領(lǐng)罪? 而趙嬤嬤和凝煙這邊更是驚得莫名其妙!她難道不知自己是個假的?這也入戲太深了吧?被個小丫頭片子譏諷,就要學貞潔烈女跳井不成? 趙嬤嬤背負王爺重任,不容許這贗品有分毫閃失,當下也是扭著老腰竄到水井前,一把就抱住了盛香橋的腰。 這時盛桂蘭可再不敢對侄女不咸不淡了,只被丫鬟攙扶著腿軟地來到哭哭啼啼的盛香橋身旁,氣若游絲道:“我的小祖宗啊,你這是要做什么?” 說完之后,她厲聲對成得晴道:“都是你惹得禍!還不跟你表姐道歉?” 成得晴在一旁也看傻了。她表姐一向吵架不落下乘,以往她還說過更尖酸刻薄的話呢,只把表姐氣得要抓她的臉,也沒見過她這么聽話,真的跳井尋死覓活??! 不過女兒的名節(jié)事大,哥哥也一再叮囑她不可亂說,今日的確是她錯了。 眼看著盛香橋的一只鞋都甩掉入井了,成得晴被嚇得不輕,只能憋著氣漲紅臉跟表姐說了聲不是。 盛香橋也是見好就收,只當作哭得岔氣,被凝煙她們攙扶著便要回自己的院子。 不過從井沿下來時,盛香橋眨了眨眼,發(fā)現(xiàn)月下樹叢后立著一位翩然少年。 算起來,她也有幾日未見到成表哥了。 雖然她還小,但也能品酌出男子長相的好壞。 也難怪那些貴女們都愛看成家四郎——高大的少年月下玉樹般靜立,烏黑的長發(fā)束起,金絲小冠被路旁挑掛的燈籠暈出光亮,繡著金線的發(fā)帶飄散在腦后,筆直腰桿被玉帶修飾,顯得腰細腿長。 若是畫中人,且得靜默欣賞一陣呢。可惜她剛哭鬧著跳井,顯然不能太快收攏啜泣聲,只能在少年不甚明朗眸光里,低頭趕緊離開。 在經(jīng)過他身旁的時候,成四郎冷然說道:“不要再有下次……” 盛香橋跟成天復學習金錘舞有些時日,知道這少年話不會甚多,但絕不會空洞地恫嚇別人。 方才她跳井嚇了他的母親和meimei,顯然觸了成四郎的逆鱗,所以他瞪過來的眼神都帶著兇光。 她在鄉(xiāng)野里見多了悶聲猛然咬人的惡狗,覺得表哥方才的眼神就很肖似。她很怕被狗咬,是以她什么也沒說,朝著成四郎福了福禮后,就低頭走人了。 回到自己的繡樓后,按照往常慣例,趙嬤嬤是要訓斥一通,要她規(guī)矩些的。 但是先前殿上舞大錘,加上今日跳井這一出,讓趙嬤嬤覺得這小村姑不僅腦筋不靈光,而且毫無章法可言,簡直是想一出是一出! 她也怕自己言語間再刺激了這缺心眼的村姑,不想橫生初枝節(jié),她現(xiàn)在只想著順順利利地做完這差事。 老婆子的魂魄在金鑾殿上已經(jīng)被嚇得差不多了,還想著拿著養(yǎng)老錢回鄉(xiāng)下買地享清福呢! 所以惡狠狠地剜一眼盛香橋后,趙嬤嬤便支使著凝煙監(jiān)督她洗漱睡覺,自己則去了一旁的廂房吃廚房給她留的宵夜去了。 趙嬤嬤走了后,凝煙便覺得松泛多了。眼前的小丫頭又不是真小姐,她也不用太盡心伺候,打了水后,便讓盛香橋自己過來洗。 盛香橋乖巧地走過來,沾濕巾帕洗干凈了臉兒,鉛華洗凈,臉兒又恢復了稚嫩。 凝煙坐在圈椅上,磕著桌子上的瓜子,看著明顯小了好幾歲的小女孩,忍不住長長嘆氣道:“明明是個小丫頭片子,怎么主意這么大?方才若是沒人拉你,你就真往下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