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可能下得太急,只見她從樹腰子處狠狠跌落了下來,那啪嗒一聲,甚是嚇人。 老太君最近又鬧眼疾,看東西影影綽綽,遠遠就看見只粉貍貓從樹的半截腰掉落下來,疼得哎呦直叫。 聽了那哭腔,老太君這才醒悟到粉貍貓原是個穿著粉裙子的小丫頭。 后來還是身邊的嬤嬤提醒,她才知是大孫女摔下來了,連忙叫丫鬟去看看盛香橋摔壞了哪里沒有。 待丫鬟們將一瘸一拐的大小姐攙扶過來,老太君冷聲道:“你都多大了?怎么倒學得如頑童一般會上樹了?” 香橋蒼白著小臉,抽泣小聲道:“孫女前些日子病得重,每日里都有郎中開方子,孫女久病成醫(yī),知道了些藥材的藥性。今日在園子里逛,恰好看見園子里有一棵構(gòu)樹結(jié)了果。構(gòu)樹的果子便是楮實子,煮湯泡茶可明目。孫女聽聞祖母最近鬧了眼疾,便想著摘些下來給祖母泡茶喝……” 老太君繃著臉道:“我屋子里什么藥材沒有?需得你竄高爬樹?構(gòu)樹那么高,若是真從高處掉下來,千年的人參也救不了你!” 她雖然說得緊繃,可心里卻一暖。 大孫女盛香橋一向愛在外面玩,很少在盛府陪她說話,沒想到病了一場,倒懂得體貼了,居然親自上樹給她摘果子。雖然太孩子氣,但著實讓人心里舒坦。 所以她緩了一緩,又道:“不是今日要跟世子游湖嗎?怎的這么早就回了?” 盛香橋靠坐在祖母身旁,忍著疼說:“孫女身體不好,走一會就疲累了,也不好耽誤世子爺游湖,便先回來了?!?/br> 祖母也曾年少過,雖然那會還沒有萬歲親設的這個什么女兒私會節(jié),但情投意合的男女相處,都是難舍難分,哪有走一走就累得不行,然后早早分道揚鑣的道理? 再想想那金廉元花名在外的名聲,也難怪孫女心有不甘,差一點做出敗壞家門的丑事來……想到這,老太君長嘆一口氣,倒是覺得一向跋扈的孫女其實也是可憐人。 可萬歲恩賜的姻緣,無論前路刀山火海都要咬牙前行,她這個做祖母的也只能勸孫女想開些:“世子爺?shù)哪隁q正是喜歡玩的時候,待過兩年,他也變得沉穩(wěn)了,到時候也就體貼人了……” 祖母說到后來,自己都沒有底氣了,竟然長嘆了一聲出來。 孫女姻緣也就這樣了,索性讓她在家里的這兩年暢快些。 那王府的架子也大,孫女還沒有嫁過去呢,就派教規(guī)矩的嬤嬤過來了,若真嫁過去,說不定得有多少規(guī)矩磋磨新婦…… 這般想著,她抬眼看了看四周,納悶道:“你身邊的嬤嬤和丫鬟呢?怎的都不見了?” 盛香橋抿了抿嘴,沒有說話。就在這時,盛香橋院里的一個小丫鬟正過來準備叫小姐回院里聽趙嬤嬤訓,可一眼看見老祖宗在,連忙過來請安。 老太君就拿這話又問了一遍小丫鬟。那小丫鬟不像凝煙,受過兩顆人頭的錘煉,傻乎乎地說了實話:“趙嬤嬤午睡后覺得身上不爽利,便讓院里的丫鬟給她燒熱湯灌洗澡盆子。凝煙吃壞了肚子,正在屋里躺著呢……” 老祖宗面色一沉,猛地一頓手里的御賜鳩杖,厲聲道:“你們院子里原來不止盛香橋一個主子??!個個都會享受!趙嬤嬤就算是王府里出來的,這譜兒擺得也太大了吧!” 滿京城的府宅子里問問,哪家的家奴會在白天當差時熱盆子泡澡? 老太君秦氏乃靖遠國公的長女,跟萬歲的親姐馨寧公主是手帕之交,年輕時出入皇宮,而靖遠公則是當年在奪嫡之戰(zhàn)中一力扶持萬歲登基的功臣。 靖遠老公爺雖然已經(jīng)過世,但余威猶在,如今萬歲就算見到了秦老太君,也要尊奉一聲老夫人。 她這一輩子眼里不揉沙子,就算是王府派來的嬤嬤也要有些規(guī)矩,不然真當盛家是貧門寒室,拿個王府老媽子當下凡的真神了? 而這邊趙嬤嬤的確是在泡熱盆子呢。 在盛家的這些日子里,盛老爺待她一向客客氣氣,而盛家又沒有當家的大娘子,趙嬤嬤在繡樓院子里更是說一不二,漸漸升出了輕慢憊懶的心思。 這里不像在王府時,需要時時加著小心逢迎主子,趙嬤嬤也想松泛一下,讓小丫頭們伺候著。 想著今日無事,那個假貨又在園子里玩,有暗衛(wèi)在看著她,所以老婆子便想洗個溫香熱澡。 這還是那小丫頭提醒她的呢!原主盛香橋的澡間里有許多的香草浴粉,不用怪可惜的。 可趙嬤嬤正熱氣騰騰地瞇縫眼溫泡的時候,隔間的門簾子外的大門忽然被人打開了,一股子涼氣冒了進來。 趙嬤嬤只當是小丫鬟進來添水,張嘴罵道:“哪個小瘟娘!我又沒喚人干嘛推門?若是凍壞了我,仔細小蹄子的皮!” 罵聲未歇,半垂的布簾子被一個老婆子掀起來,魚貫入了幾個媽子丫鬟后,盛府老太君秦氏拄著拐杖慢慢走了進來。 “趙mama好大的陣仗啊,要不要老身去請個郎中來給mama仔細看看,有沒有凍壞了身子?” 趙嬤嬤哪里想到會是盛家老太君親自前來,當下慌忙便要起身,可是想到自己現(xiàn)在衣不蔽體,又慌忙坐下,只一臉尷尬地笑道:“不知老太君親自前來,老奴……實在是失禮了……” 秦老太太冷哼了一聲,說道:“且將衣服穿好,再出來說話吧。” 說完,老太君便領著人旋風般轉(zhuǎn)身出去了。 趙嬤嬤心里罵著娘,可不敢怠慢,也不敢再叫小丫鬟入屋子扶她,連忙起身濕淋淋地穿衣服,挽著頭發(fā)出去聽老太太的訓。 在她來時,王爺曾經(jīng)強調(diào)過,萬萬不可讓盛家老太太看出破綻來。 老太太秦氏將門虎女,頗有乃父之風,性格耿直,痛恨鉆營之道。若是她知曉了自己的孫女是假的,很有可能不跟兒子商量便入宮面圣,稟明一切主動領罪。 是以趙嬤嬤也不敢拿如今的盛香橋是假的說嘴,只打算拿王府老人的體面應付過去。 這一出來,她便看見一身臟泥的假貨坐在那里,胳膊肘和膝蓋似乎都破了,脫了外衫,讓丫鬟擦拭傷口呢。 她顧不得問,只站在那陪著笑臉道:“老奴……這幾日犯了寒癥,陪著小姐游了湖便覺雙腿太疼,只能溫泡下緩解……這……小姐不是在園子里有凝煙跟著嗎?怎么走路不小心,摔著了?” 老太太看著她完全不將盛香橋放在眼里的態(tài)度,頓時氣火攻心——不過是個王府的老奴才,居然跑到盛家如此放肆! 一個老奴尚且如此,孫女若是真嫁過去,人在王府的屋檐下,舉目無親,受丈夫的冷落,又受奴才的腌臜氣,豈不是真的要想不開跳井了! 兒子生性懦弱,隨風而動,只拿慈寧王府做了承嗣的正統(tǒng),處處不敢忤逆王府??墒撬怯H見過當年宮廷傾軋的,更深知當今萬歲城府深沉,不到最后,龍位傳給哪位皇子還說不定呢! 那慈寧王再威風,也輪不到他派個老奴到自己跟前裝祖宗!更不能讓王府看輕,真以為盛家的孫女沒有父族撐腰了! 想到這,老太太面沉似水,穩(wěn)穩(wěn)說道:“既然是有病在身,自當好好將養(yǎng)。你的身契在王府,不是我盛家的下人,總不能讓王爺派個好好的人前來,盛家最后卻還回去個重病不起的。你也看到了,我的孫女頑劣,可不是一兩個嬤嬤能教好的,我打算請個飽讀詩書的女夫子進來,讓香橋好好地跟著修習。至于嬤嬤……我明日便派馬車送你回王府將養(yǎng)去吧?!?/br> 趙嬤嬤聽到這里,頓時急了。王爺派她來是監(jiān)視假貨的,若是她這么被趕回去,如何跟王爺交差? 可當她開口再要辯時,老祖宗已經(jīng)懶得跟她磋磨嘴皮子,只拄著鳩杖,領著盛香橋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21章 那天之后,內(nèi)院的管事領了老祖宗的吩咐,將大小姐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一字列開,挨個訓話,大大小小的,除了趙嬤嬤外,全都挨了板子,哀嚎哭泣的聲音此起彼伏。 老祖宗說了,老爺馬上就要迎娶新夫人,不能如此懈怠府風讓新婦笑話。 今日大小姐一個人呆在園子里從樹上摔下的事情不可再發(fā)生,不然的話無用的下人便要被人牙子領走發(fā)賣,不是一頓板子能了事的了。 趙嬤嬤明白這是殺雞儆猴,就算再厚的臉皮也呆不下去了。天不亮的時候,她便氣沖沖地收拾行囊離府去了。 等盛宣禾老爺通宵達旦夜飲回來時,睡了一大覺。起床時,他才從侍奉自己老仆嘴里知道趙嬤嬤被母親趕回王府的事情。 宿醉的酒一下子醒了,盛老爺急得一拍大腿,哎呦呦直叫,覺得母親老糊涂,怎么能做如此打王爺臉的事兒! 于是他便跑到母親的跟前輾轉(zhuǎn)抱怨,看看有什么補救的法子。 老太君看著兒子如熱鍋上的螞蟻,覺得有些鬧眼睛,喝了幾口楮實子泡的茶湯,慢條斯理地對兒子道:“王爺若是怪罪,你就往我老婆子身上推。再說你當王爺跟你一般,拿個老媽子當了天?他若是個治家嚴謹?shù)?,就憑趙嬤嬤害得未來世子妃摔下樹這一項,就該在王府庭院挨板子!你若無事,就不要在我這晃了,下去吧!” 盛宣禾被罵得灰溜溜地走了,只能去白姨娘的房里,補上幾顆救心丹丸。 說起來還是老姜夠辣,又過了幾天,慈寧王妃來府上探望老太君來了。除此之外,還帶了時興的布料子,成盒的藥材做了禮。 秦老太君也不提拿趙嬤嬤的事情,只是跟慈寧王妃閑話著家常。 倒是慈寧王妃主動提了提,表示王爺和她聽說香橋這孩子摔下樹,都心疼得不行,所以她今日特意來瞧瞧香橋。 至于趙嬤嬤,老奴刁鉆辦事不力,被王爺命人打了板子,可她身子弱挨受不住,打到一半犯了急癥,就這么咽氣了。 盛香橋在一旁相陪,聽到未來婆婆輕描淡寫地說到趙mama死了,心里不由得猛縮一下,只假裝擦拭,用手帕掩住了口鼻,才止住了抽氣聲。 她最清楚,王爺打死趙嬤嬤除了惱她辦事不力之外,更重要的是為了封住嬤嬤的口……還有,就是殺雞儆猴,警告著她在盛家莫要再鬧什么幺蛾子。 看來,她假冒一事對王爺來說牽扯甚大,這個心狠手辣的王爺對自己人都毫不手軟。 秦祖母聽了也一皺眉,雖說趙嬤嬤的確不像話,但她覺得也不過回去挨頓板子的罰,沒想到王府就這樣將一個頗有體面的mama杖斃了……慈寧王為人,戾氣太重! 想到這,秦祖母一邊客套,一邊轉(zhuǎn)頭看向了安坐在一旁的孫女——自她生病以來,一直瘦瘦弱弱,如纖草一般坐在那里,透著孤苦無依。雖然也是她任性自己作的,不知怎么的,她這老婆子的心里頗不自在,忍不住想:當初萬歲賜婚時,她若舍了老臉,去官家那里求一求,推拒掉便好了…… 可惜世間難求后悔丹丸。如今她的孫女也做了私德有虧之事,可王府卻既往不咎,也算成全了盛家的名聲。若是此時再行悔婚,孫女的清譽便也完了。 唉,一步錯,步步錯。 王妃并沒有留下來用飯,沒到午時便走了。盛香橋陪著祖母說了一會話,并且將自己新繡的抹額給祖母戴上了。 也許是拿了世子的荷包練手的緣故,這條繡著仙桃和萬壽字樣的抹額還算入得人眼,配色也大氣素雅。 老太君攬鏡而照,滿意地點了點頭,轉(zhuǎn)頭對孫女說:“你如今怎么有耐心做這些個,也不出去玩了?” 盛香橋正替祖母剝著葡萄皮,剔透的葡萄rou已經(jīng)裝滿了一茶盞,一會可以用湯匙舀著吃。 聽祖母問起,她低低說道:“孫女以前只當所有的女孩家過的都是盛府的日子,怪沒意思的??沙鋈ヒ辉狻L了眼界,竟然有那么身不由己的苦命人……孫女被嚇回來后,覺得在府里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挺好的?!?/br> 老太君覺得小丫頭口風不緊,還有臉說在外面浪蕩的事!不過聽她語氣心有戚戚,也定然是真心話了。孫女說得沒錯,若真在低賤塵埃里滾落一遭,的確是要懂得知福惜福的。 頑劣的盛香橋若是就此懂事,變得通情達理,也算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了。 想到這,老太太愈加堅定親自給她請個女夫子的想法,最起碼過了王府,不能讓人挑剔盛家的家教。不過盛香橋先前氣走的夫子太多,總要跟她商量定了再說,免得這丫頭又起性子撂挑子了。 沒想到她只試探提了提,盛香橋便一口應下:“祖母給我挑的一定好,我這次定然不會像以前那般不懂事?!?/br> 秦祖母看香橋乖巧,滿意點了點頭道:“我要請的那位并不是輕易就能請入盛府的,須得我托人賣些交情才好……另外你院子里的下人不得力,我讓李mama從京城別院調(diào)了單mama來,她為人沉穩(wěn)、做事踏實,也可以幫你教教那些小丫鬟們?!?/br> 盛香橋自是一一應下,謝過了祖母為她勞費心血后,便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難怪祖母要為她調(diào)派新人,一進院子,那些個丫鬟下人們都是挨了打,個個扶著腰,拖著腿做事。 凝煙因為是壞肚子才空缺了差事,雖然也挨了打,但是板子數(shù)略少了些。如今沒了趙嬤嬤像個瘟神立崗,凝煙的心里其實還是很松快的。 不過被老太君立了規(guī)矩,不能不吸取教訓。凝煙就算屁股痛也再不敢像以前那般憊懶了。 到了晚上,盛香橋洗腳時,發(fā)現(xiàn)銅盆子里不光放了香草粉,還有新鮮的花瓣和羊乳,腳兒浸泡一會,溫潤滑嫩得很。 看著凝煙跪在地上給自己搓腳,盛香橋?qū)ち诵⊙诀咴谕鈴d熨燙衣服的光景,小聲說:“你起來吧,這里又沒有別人……” 凝煙快速抬頭看她一眼,也壓低聲音道:“姑奶奶,您就別給我添亂了,以后我可不敢懈怠,若讓老太君知道了,我就要跟趙嬤嬤一般被打死了……我也還小,還想活著,您讓我好好當差得了。” 說到最后,凝煙抽泣地哭出來了。 盛香橋嘆了一口氣,從自己的被窩里掏出了被搶走的錢袋子——這是她趁趙嬤嬤裝行李的時候,借著送送她的時候,從她的行李包裹里偷拽出來的。 她將銀袋子遞給了跪在地上的凝煙:“拿去吧,買些好藥抹抹。” 若不是她從樹上落下,凝煙也不會挨板子。雖然當初是為了設計逼走趙嬤嬤??哨w嬤嬤最后被活活打死的結(jié)果卻遠遠出乎了她的預想。 慈寧王太陰毒了,自己還是太小,將事情想得有些簡單了。 盛香橋也說不好自己和凝煙兩個被卷入陰謀的弱質(zhì)女流會活多久,慈寧王的魔爪始終籠在她們的頭上。 這次她覺得自己對不住凝煙,唯有傾其所有補償她,但沉甸甸銀袋子有些墜手,遞出去時難免生出些難舍難離的惆悵。 凝煙看著盛香橋一邊遞錢袋子,一邊舍不得的樣子,竟然被氣樂了。只沖著她一瞪眼道:“這些錢是四少給你買零嘴吃的,你就留著吧?!?/br> 說完凝煙幽幽又嘆了口氣,這才端著洗腳盆子出去了。錢銀再多有什么用?她現(xiàn)在要好好保命,誠心拜佛,求菩薩保佑自己,不必像趙嬤嬤那般慘死在王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