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盛香橋最近愛極了祖母的院落,時不時地來找祖母聊天消磨光陰。 新來的單mama對此很滿意,私下里還跟老太君身邊的嬤嬤說,原以為大小姐有多么頑劣,現(xiàn)在一看,除了愛玩些,其他的還好,是個有孝心的孩子。 不過今日她來的顯然不是時候,表哥正跟老太太在屋里說話呢。 盛香橋識趣沒有進去,過一會就聽老太太叫人讓她進來。 她端著糕餅進去的時候,看見表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長睫微垂,不知在想著什么。 這幾日,老太君曾經幾次命人去盛家傳話,說若是桂娘身子好了,就回盛家看看,她有些思念女兒了。 可是成家總有各種各樣的借口扣著不放人。顯然是怕桂娘回家,說漏了嘴,再有正經人給她出主意,便壞了成家和田佩蓉安排好的事情。 最后就連老太君說自己身子乏累,不甚爽利也不行。那邊只傳話說容盛娘子再養(yǎng)養(yǎng)身子,再回來看母親。 成家那兩兄弟知道盛家的老爺最好說話。成培年與盛宣禾同朝為官,心知大舅子深諳趨利避害之道。只要跟他說通了,讓他明白不要得罪田家,給皇后娘娘臉上抹黑的道理,他最終也會同意田佩蓉進門抬平妻的。 如今田家風頭正勁,而盛家和世子府婚約牢固。成家想左右逢源,不想無故跟盛家女兒和離,平白在朝中樹敵??商锱迦啬昧俗约焊箖鹊暮⒆幼鲆獟叮瑥娬{自己必須早早進門。 如此一來,若是和離,盛家一定會毫無顧忌地鬧大,落得成二爺私德有虧,落得拋棄發(fā)妻,與寡婦有私的名頭。 唯有娥皇女英,三家和睦,才各自臉上有光。 當然這只是成家滿心的算盤。秦老太君利索地活了一輩子,怎么能忍得下女兒被夫家和狐媚算計? 雖然不知老太君跟表哥商議的結果,但是看來,老太君急著想讓女兒先回來。 可惜盛桂娘是個沒主意的,顯然是被成家給拿捏住了。而成天復先前也要回府看母親,卻被成培年吩咐不給開門,只說他忤逆父親,讓他回盛家思過。 今日秦老太君跟她閑說了一會,對盛香橋說:“我年歲大了,不方便去成親家那邊走動,你代我去看看你姑母。” 盛香橋知道老太太是不放心女兒,便讓她去看看那邊的虛實。想來覺得她就是小姑娘,成家人也不會太防備著她。 于是她便應承了下來。從祖母院子出來時,成表哥是跟她一起出來的。 只是他并沒有急著去書房,而是跟她同走一路。 香橋頻頻抬頭看他,忍不住問:“表哥……你是有些什么想跟我說的?” 成天復停下腳步,看著她圓溜溜的眼兒問:“聽說趙嬤嬤因為你從樹上摔下來,就被祖母哄攆出府了?” 香橋小心翼翼笑道:“是祖母憐惜趙嬤嬤年老多病,讓她回去將養(yǎng),怎知王爺治府嚴謹,就這么給嬤嬤……” 不過成天復顯然不是要給嬤嬤伸冤,他話鋒一轉道:“你鬼主意多,一會去成家,能不能想辦法將我母親勸回來?” 盛香橋明哲保身,不想攬什么瓷器活,所以笑著道:“姑母病了,不想挪動,連祖母都叫不回來,我如何能行?” 成天復瞟了她一眼,伸出了五根手指。 盛香橋吸了一口氣:“只要請姑母回來,什么法子都成嗎?” 見表哥點頭,盛香橋將她的兩只手都伸出來,來回翻轉了一下,表示數(shù)額翻倍,目光堅毅:“這個數(shù)!事成了再付?!?/br> 少年半瞇起眼,看了看眼前貪財?shù)男」媚?,笑了一下道:“不必,一會叫我就讓青硯給你銀票?!闭f完,他便大步朝前走去。 盛香橋看著大方表哥的背影雙眸柔情似水,一臉感動,乖巧福禮:“謝過表哥!” 那天盛香橋拿好了給姑媽備的禮后,便上馬車出發(fā)了。 新近從別院調來的單mama也跟著她一起來了。 單mama個子不高,細瘦的樣子,面向倒是十分和善。老太君知道孫女脾氣不好,所以特意找了個隨和卻不蠢鈍的mama來,既可帶一帶孫女的性子,又不會欺上瞞下地縱著她做錯事。 她并不知如今這個盛香橋的底細,自然是當成真小姐一般盡心伺候著。連帶著凝煙這個知道底細的也不敢懈怠了。 是以盛香橋現(xiàn)在總算是過上正經小姐的日子,出門馬車靠墊子拍得松軟,手里捧著填炭的手爐,帶著祖母讓她捎帶的藥材與成盒的點心,就這么舒舒服服一路來到了成家。 成家來幾次來尋人,可最后盛家只出了個不懂事的小姑娘來探望姑母。 大爺成培豐心里暗罵盛家薄情不通禮數(shù)。不過反正老二去葉城找盛宣禾了,錢氏這幾日陪著桂娘已經勸服得差不多了,現(xiàn)在也正陪著她見客。 既然盛家來了個半大不大的小輩,見一見也無妨。 二弟已經跟桂娘陳曉了厲害,桂娘雖然這幾日以淚洗面,但沒見她派丫鬟去盛家傳信商議,想來一會見盛家小輩,更不會自揭家丑。 成天復到了考學的關鍵時刻,桂娘還生怕二弟跟兒子說,再三叮囑著只能跟將哥哥叫到成家來,商議田佩蓉的事情,千萬不能讓成天復知道,影響了兒子的考學,她便要跟成培年拼命。 二弟自然不會跟兒子說,成天復平日里溫雅的樣子都是裝給別人看到,混賬起來親老子也忍不得。若是他知道了,豈不是要將家里鬧翻天? 所以老四回來要見母親時,成府的門都不會開一條縫! 想著再等幾天,二弟找回了盛宣禾,三家就可以坐在一起好好商量了。 就像田佩蓉私下里說的,田家若是鬧出丑事,就是給皇后娘娘臉上抹黑。盛桂娘一個后宅婦人都知道要顧全田家的臉面,那盛宣禾為官一向謹慎,當明白這其中的道理。說服盛宣禾同意成家娶平妻,有的是法子! 想到這,成培豐心安了。既然盛家老太太不放心,那就讓盛香橋過去探看一下姑母吧。成家有事求著盛家,該有的體面還是要的…… 成家乃是新貴,又是家底雄厚的商戶出身,門庭雖然不似盛家那般光偉,但入了庭院,便能看出成家的奢華。 盛香橋下了馬車后一路走來,看的盡是雕梁畫棟,金壁玉瓦,算是在富貴窩里沾染了滿溢的銀香。 她頓時心有感慨。難怪四表哥的月錢那么多,可以任意花銷,原來成家這才是真正的有錢人家。 這么算來,白氏母女頗有眼光,選婿的眼光很有見地! 穿過了庭院,盛香橋直接去了二房。只是到了屋前時,聽說姑母有訪客,是沈家大娘子來探看姑母了。大房的錢氏也在作陪。 凝煙趁著單mama不注意,小聲提醒著香橋:“這個沈家大娘子就是沈芳歇的母親,跟夫家同姓也姓沈。是田佩蓉的表姐,平日里跟大姑奶奶甚是交好?!?/br> 盛香橋聽說過這位沈家大娘子跟姑母是手帕交,不過交情熱絡也是半年前才開始的…… 田佩蓉當真是個有心機的,為了嫁給自己的情郎,這是早早布下天羅地網,逼迫著姑母就范?。?/br> 她沿著纏繞葡萄藤蔓的小廊一路來到盛姑母的院子里,就聽到起居茶亭半開的窗子里傳來說話聲:“jiejie,別看我跟田家沾點親,可心里卻向著你的。你要想明白,夫妻本是一體,若是你家相公的清譽受損,別說你兒女將來的前程婚事,就連你那哥哥續(xù)娶尚府千金的事情,也要有閃失,倒不如成人之美,成全了你相公娥皇女英的佳話……” 等到丫鬟傳話說盛府大小姐來探望姑母時,沈大娘子這些歇了話頭,看著盛香橋撩簾子進來。 盛香橋今日穿的荷色綢裙是老太君給的布料裁制,漸變的顏色光滑明潔,猶如夏日盛蓮,襯得膚白腰細,高高挽著光潔的發(fā)髻,一看便覺得是個溫雅的小姑娘。 最近她吃得好,不光臉頰豐盈了,個子也竄高了一大截,再不用墊上厚鞋墊子,走路輕盈了許多。 因為王府的授意,希望她時時露臉打破先前的流言,更是要讓人習以為常,漸漸拿假的當了真的。所以在外人看來,盛家小姑娘雖然好像變得比以前俊了,也無非是女大十八變的緣故。 沈大娘子知道這小丫頭前些日子打了她姑娘一巴掌。 只是平日她沒甚留意過盛家的這位姑娘,沒想到居然是這樣不通禮數(shù)的茬子。 那日女兒沈芳歇哭著回來時,氣得沈大娘子連摔了兩個茶盞,大罵盛家書香門第,卻養(yǎng)了個潑貨出來。 今日她本是上門來勸慰盛桂娘識趣些,說服盛家點頭,讓慧淑夫人早點過門,沒想到那個跋扈無禮的小丫頭倒自己主動上門來了。 是以沈大娘子方才聽前門傳著盛大姑娘來的話時,故意不走,立意要會一會這個丫頭,好替自己女兒出一口惡氣! 待盛香橋進門跟姑母施禮的時候,沈大娘子上下打量著她,然后親切地拉著盛桂娘的說:“這位便是你兄長家的長女?長得倒是俊,就是脾氣急了些,這不,前些日子跟我的女兒鬧了些誤會。這小孩子打鬧原也正常,就是盛小姐的手重了些,我女兒的臉……這些日子都沒有消腫。她老子家教嚴,因為乾龍寺鬧了一場,到現(xiàn)在都罰著她在家里寫字養(yǎng)性子呢……哪像盛小姐,這么快就能出來走動了……” 這話說得客氣,可是卻是變相貶損盛府家教不嚴謹,居然不嚴懲這打人的。聽得一旁的錢氏都笑得尷尬。 盛桂娘也知道自己的侄女在乾龍寺打了沈小姐一巴掌的事情,聽沈大娘子這么一問,有些掛不住臉,看向盛香橋的時候,也是語中帶氣道:“還不快向沈大娘子道歉,哥哥也是,怎么這么快就放你出來了?” 盛香橋看出來,這位姑母是個軟耳根好擺布的人,如今她也是被成家一番說辭唬住,全沒了主意,竟然拿了跟田佩蓉沾親的當了知己密友,也真是…… 她想著秦老太君眼里不揉沙子的鏗鏘樣子,想不明白,為何能教出這么柔弱糊涂的女兒來? 不過她并非知恩不報之人。想到成表哥每月不落的月錢,還有時不時給她買零嘴的恩惠,最主要已經到手的二十兩酬金,總是要幫襯下他母親的。 想到這,她笑著對姑母道:“看姑母說的,沈大娘子也不是外人,乃是姑母您比血緣還親的姐妹。她做長輩的,還能跟我一般見識?我父親都不計較沈小姐口無遮攔,敗壞了世子清譽,沈大娘子必定也不會將我一時的激憤放在心上?!?/br> 這頂寬宏大量的高帽轟然落下,還順便罵了沈芳歇乃長舌是非精,沈大娘子氣得眉頭都挑起來了:“你……” 盛桂娘知道她這個侄女的脾氣,今日能笑著懟人,已經是涵養(yǎng)見長了。趁著還沒撒潑扇嘴巴子扯臉,連忙道:“以后再見沈小姐,可不能亂發(fā)脾氣,你也是要嫁人的,這樣跋扈的脾氣,到了王府可不行。” 沈大娘子聽了心內冷笑——慈寧王為人狠辣,慈寧王妃也是約束下人刻薄,不會成為什么慈悲婆婆。這個盛香橋進了慈寧王府,光是她那未來的婆婆就夠她喝一壺的。更何況世子花名在外,有這小丫頭的苦頭吃! 想到這她也不愿再跟個黃毛丫頭扯皮,方才她已經說動了盛桂娘去說服她的兄長,眼下也不是得罪桂娘的時候,待得慧淑夫人入了成家的門,管教這些盛家的破落貨哭叫無門。 至于成家現(xiàn)在來的小丫頭,無非就是盡一盡晚輩的情分,來送些果子糕餅一類的,應該坐一坐就走了。 想到這,沈大娘子也懶得跟盛香橋糾纏,假笑著讓盛桂娘保重身子后,便起身與錢氏相攜而去了。 盛桂娘讓丫鬟給盛香橋端來了甜茶果子后,便說:“你方才可像話?沈大娘子不過略說說,你便夾槍帶棒,虧得她與我親,又大度不與你計較,你這孩子,什么時候能懂事?” 香橋眨巴眼睛不解問道:“沈大娘子的夫君如今在吏部當差,若是沒記錯,正是在慧淑夫人兄長之下供職。沈夫人素來是京城里頂會交際的,怎么方才她說對姑母您比對田家人還好?難道是姑父升遷,成了沈大人的新上司?所以她見風轉舵,特意來巴結您?” 桂娘給問得一滯,成郎哪里是沈大人的上司?成郎雖然滿腹才學,可在官階上比沈大人略差了些。 不過小姑娘說得在理,桂娘應答不上便有些惱道:“你這孩子,胡亂說些什么。沈大娘子不也沒有說你什么,你怎么還記仇了?” 盛香橋笑了:“我跟沈小姐不過是小孩子胡鬧,哪有什么仇不仇的,只是方才進來的時候,聽到她提起什么娥皇女英,覺得這段史一派胡言,還想跟她辯一辯,誰想她這么急就走了?!?/br> 盛桂娘聽了這話,抬頭看了侄女一眼,不過想來她只聽了只言片語,哪里會知道成家內幕,便悵然說:“娥皇女英乃千古佳話,有什么好辯的?” 香橋咬著糕餅,含糊說道:“堯禪位給舜,同嫁兩女給了他,除了因為舜圣賢之外,大約是為了在舜的身邊安插好線人,免得他做了出格之舉。再不然就是怕堯以后喜新厭舊,這姐妹同心可以一起對付狐媚小妖精。免得分了舜家的勢。由此可見堯雖然是位賢帝,卻不是個好父親,他也不想想,姐妹同侍一夫,除了千年傳唱起來甚為好聽外,她們姐妹之間是否有心結齟齬?幸虧先賢們都是禪讓其位,后來舜帝又將位置傳給了治水有功的禹,不然話,光是嫡子之爭,足可讓姐妹二人爭破了臉兒呢……” 盛桂娘繃著臉聽,忍不住苦笑:“都是些什么胡言亂語……”可說到一半,她頓住了。 這幾天來,自己夫君先是跟她磕頭認錯,并再三保證,將來田氏入門也會尊奉她為jiejie,絕對不會亂了她嫡妻正位。而大房夫婦,還有身邊的密友也是接連來勸,事已至此,唯有效仿娥皇女英才是最得宜的法子。反正本朝也有先例,當初開國的功臣為了對多娶些舊族世家借力,有那么幾位娶了平妻入門的。 她想著自己若是不依,老子亂了名聲,她兒子女兒也會受牽連,便有心屈從。但是今天聽侄女天真之言,的確是有理。 田佩蓉是大著肚子進來的,若是生了女兒還好,可若是兒子的話,豈不是將來要跟自己的兒子爭奪嫡子正位?天復頑劣叛逆,一向不得夫君的喜愛,若是再來個平妻所生的兒子分寵……這若大家產…… 這般想想,盛桂娘心里頓時不是滋味,只是苦澀一笑:“你還小,不懂……” 盛香橋似乎不服氣道:“這跟大小有什么關系,便是三歲孩童被搶了玩具,都知道伸手撓人!那娥皇女英就是軟柿子任人拿捏,再不然就是有沈大娘這等不分黑白之人的勸慰,這才稀里糊涂地被一起塞進轎子,成了狗屁的佳話。但凡是個明白人,從根本上就該掐死了娥皇女英的苗頭!” 盛桂娘莫名被孩子之言說得有些心虛,同時也心煩自己和兒女日后的處境,幽幽長嘆一口,竟然也接續(xù)了一句:“那你說,該如何掐死這苗頭?” 盛香橋咬著糕餅:“當然是尋自己至親摯愛的人來商量,總不能聽了那些個等著撈油水,擎好處的人胡謅,稀里糊涂地做娥皇女英吧?” 桂娘點了點頭,可又覺得小丫頭的話意有所指,便警惕地問:“你……為何同我說這些個?” 盛香橋笑了:“不就是一路閑聊,聊到這里了嗎?對了,我看姑母并非病得起不來床,怎么祖母幾次派人來叫,姑母都不肯去?” 盛桂娘當然不是病得起不來。 但上次她與成培年鬧了一場,害得兒子在中間攪合,現(xiàn)如今成培年搞大了那田寡婦的肚子,若是被天復知道,必定要跟他父親再鬧一場,豈不更耽誤考學?母親年事已高,若有這些腌臜事情煩擾她老人家,也是女兒的不孝。 人到中年,瞻前顧后的事情太多。左右也是跟成培年過了半輩子,想他們少年結為夫妻總有濃情轉淡,他若想娶個新人,就隨了他去吧。 這些日子來,她聽的都是像沈大娘子那樣的寬慰之詞。可是現(xiàn)在竟然被個小姑娘一眼看透直指厲害。盛桂娘的心又亂了。 不過當盛香橋讓她回盛府看望母親時,盛桂娘還是搖了搖頭。 她怕見母親后,忍不住哭出來,泄露了夫君私德有虧的底子。如果母親知道,必定勃然大怒,事情就沒有斡旋余地。總要避著母親,尋了哥哥前來商量。 為了兒子的前程,她只能生咽下這一口臟污,絕不能讓兒子成為他人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