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jié)
陛下年老,精氣神兒不夠,起初便如往常一般,靠坐在龍椅上,可是待看到成天復遞呈上來的奏折時,那身子漸漸坐直,再然后,猛地站了起來,看得是怒目圓睜,咬牙切齒。 他看了兩遍之后,問成天復:“成卿這奏折上的都是真的?” 成天復恭謹?shù)溃骸皸l條都有憑據(jù),筆筆都是做實了,臣請陛下下旨,查沒貪官家產(chǎn),免得國庫再有流失?!?/br> 成天復呈遞上來的奏折后面,附著賬本,全是他追查到的“火耗”貪墨賬單。其中有一半,都是死去董長弓的親信……或者說是慈寧王的門生羽黨。 順和帝看著名單,撩起褶皺眼皮問成天復:“就算是這些蛀蟲貪墨甚久,但置于皇宮的早餐只能吃豆腐乳嗎?” 成天復驚訝地連忙再施禮道:“御膳房如此行事,不免太過荒唐,還請協(xié)理六宮的謹妃細查,宮里是否也有火耗的老鼠。臣可以替娘娘介紹些刑審的酷吏,保證讓蛀蟲蠅鼠無所遁逃。” 順和帝如今倒是也摸透了這青年的秉性——他做事雖然有時不循章法,可也絕不敢干涉內(nèi)宮起居飲食。 一群女人的嘴里能省出個鳥蛋? 既然不是成天復,那么自然就是給成天復下絆子,使暗招的人了。 這么一想,順和帝的心里也就有數(shù)了。 以前這類事情也有,不過都是些耍弄心機的小手段。底下的臣子們互相使絆子這些破事,做皇帝的都看了半輩子了,原也不過坐山觀虎斗,鬧得厲害時,維系一下,彰顯陛下的仁厚收買一下人心罷了。 可是待看完成天復呈交的賬本,那一筆筆驚天的數(shù)目真是徹底惹怒了順和帝。 雖然水至清則無魚,可現(xiàn)在倉稟火耗的水也太渾了吧? 一個個的吃得溝滿壕平,不干些正經(jīng)事情,居然鬧得宮里的御膳房都揭不開鍋! 一幫吃飽了撐的還好意思參奏成天復生活奢靡,烤羊洗澡了?難道弄得滿朝文武個個在家里嗦啰豆腐乳就是大西朗朗青天了? 依著他看,成卿一下子挖出了這么多的碩鼠,甭說烤幾只羊腿,就是將這些酒囊飯袋們都掛在爐子里烤了裹餅蘸醬吃,也是應(yīng)當應(yīng)分! 有些人真是膽子愈加大了,今日是讓御膳房給妃子們端幾早晨豆腐乳,那么若是哪天給他這個做皇帝的端送上鴆酒毒藥也說不定了! 于是在朝堂上,陛下沉著臉聽完了成天復一番上奏之后,當庭申斥了以火耗克扣變賣皇糧的行為,并讓成天復全權(quán)負責,查辦此事。 至于那些彈劾成天復之人,在陛下意味深長的敲打下,都有些張不開嘴。 順和帝這幾日身子乏力,說話也有些有氣無力,只慢慢說道:“諸位愛卿標榜是清官鐵吏,可是朝中藏匿了這么多的貪墨卻視而不見多年,成天只盯著人家的院子里烤羊泡澡……是不是俸祿領(lǐng)得也太輕松了?你們?nèi)粜奶垭迣m里的妃子們只能喝粥吃豆腐乳,那也簡單,自己去吏部那上報,少領(lǐng)半年的俸祿,周濟一下宮里的開銷就是了!” 這話一出,下面跪了了一溜子,一個個哭喪著臉向陛下請罪。 順和帝揮了揮手,只讓太子處理余下的事情,背著手便下殿去了。 今天這一局,慈寧王并沒入場子,可在旁邊的臉色甚是難看。 等他出了朝堂,下面的人正在宮墻根兒下等著,向慈寧王報了遲來的消息,說是那些皇糧的舊賬都被翻查出來了。 慈寧王見左右無人,瞪眼詢問成天復一共挖出來多少賬目,可是送信的上哪兒里知道去?只知道人都被裝入囚車,全都運來京城了。 成天復這兩天來每到一處,便將公署包圍得水泄不通,就連這些糧官的親眷們也以為他們一直在公署里辦差,直到昨晚上才得了信兒。 這類偷吃皇糧的事情,慈寧王是不怎么沾手的,以前都是董長弓過手,倒是也好推卸,可是如此一來,慈寧王此前的布置卻一下子全無意義。 他雖然早先也聽說成天復在翻騰戶部的舊賬,可以為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熟悉一下賬目而已。想著成天復在戰(zhàn)場上空曠了那么久,又剛剛?cè)⒘藡善蓿侨松靡忭毐M歡的時候,又整日弄些花銷銀子的營生。 至于門前送禮的也沒有強硬轟攆,他還以為這小兒沉浸在溫柔鄉(xiāng)里不知今夕何夕呢。 可沒想到,他平日里表面上只在戶部當差半日,然后就回府謝客,居然是關(guān)起門查賬。更是借著大雪三日,抽冷子查了京城附近的幾大皇倉。 那些人都是當場拿下,連他們家人都不知情,連著兩日后始終不見回人,報官這才知道被抓的。結(jié)果他連日來示意門生黨羽慫恿諫官彈劾成天復,辱沒他的官名,挑起群憤又是白費功夫。 就連后宮失了體面的事情,都被成天復巧妙地歸結(jié)到了下面的官員太貪,害得后宮吃糠咽菜的方向去了。 這一場雪天挖倉鼠挖得是缽滿瓢平。 那日之后,陛下回到后宮,將謹妃娘娘叫來,一頓云里霧里的話,敲打謹妃有些蠢,聽風是雨,懈怠了那些太監(jiān)采買。 她不管事,卻誣賴到了戶部大員的頭上,實在是荒誕。 那日陛下也許閑著無事,當著謹妃娘的面兒提審內(nèi)侍監(jiān)的人,那些采買們一個個被打得叫苦不迭,只說往常慣給宮內(nèi)供應(yīng)腌制小菜的幾家齋坊接連原材受損,一時供應(yīng)不上來。 再查那幾家特供時,那些掌柜的又直叫冤枉,說是宮里的人說娘娘們不愛吃這些醬菜鹽鹵,所以才不再送那么多的。原來是不知哪個環(huán)節(jié)傳錯了話,這才造成供應(yīng)不及時,害得娘娘們吃了幾日豆腐乳的。 順和帝倒沒在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多廢話,只是命人將相關(guān)的奴才一律拿了杖斃,又卸了謹妃協(xié)理六宮的差事,說是讓年輕的妃子們多擔些事兒,讓謹妃歇歇。 后宮里的宮人們都是吃飽飯?zhí)?,門戶大開,全忘了自己是提腦袋辦差的,順和帝少不得要親自給他們緊一緊皮。 至于新領(lǐng)差的,乃是兩個妃子共擔,一位是宮里有些資歷的嵐妃,還有最近剛剛由嬪升上妃位的靜妃田沁霜。 陛下最近也不知怎么了,似乎再次開竅領(lǐng)略了女色的美好,偏寵起了這位入宮一直獨守寒宮的靜妃。 這戶部挖了老鼠洞,一下子涌進錢銀,成天復也是懂事的,立刻將后宮的花用升了上來。 他還領(lǐng)了知晚一起,親自入宮遞了南方集運過來的果品盒子,向諸位娘娘們謝罪。 現(xiàn)在宮里主事的嵐妃和靜妃一起接見了成大人夫婦,和顏悅色地說些場面話,順便再問些關(guān)于年后陛下大壽的花用。 嵐妃問得多些,靜妃只安靜地坐在上面,不甚說話,偶爾抬眼不著痕跡地瞟看一下立在下面的那個英偉男子。 知晚借著飲茶的功夫,偶爾看一下靜妃娘娘,然后忍不住用鼻子嗅了嗅,突然有些說不出的怪異之感。 第124章 知晚并不覺得靜妃在用眼睛沾著自己相公的便宜,而是她那天生靈敏的鼻子嗅聞到了靜妃身上似有似無的一抹味道。 她一時忍不住細辨析起怪異氣味的成分來,可惜她距離靜妃甚遠,也聞得不真切。 也不知這位新晉得寵的妃子,是不是得了陛下賞賜的什么奇香。 在她走神的功夫,就聽見靜妃開口,柔柔說道:“陛下最近說了,西殿戲臺子下,傳音之用的地缸下得太少,那戲子的聲音,陛下聽得不大真切,須得找個熟手的工匠調(diào)配下。只是先前礙著戶部無錢,陛下也沒有張口,如今成大人若是方便,不妨將這筆銀子先撥出來。陛下如今只這一樣愛好,你們做臣子的自當盡心?!?/br> 靜妃說這話,顯然是提醒成大人要投陛下所好。陛下年歲大了,新近耳聾也嚴重不少,這種花小錢就能顯得臣子體貼周詳?shù)氖虑椋鋵嵤呛苡懬傻摹?/br> 別管田家那一門子壞水,這個田沁霜倒真是個癡情種,處處幫襯著昔日戀慕的郎君。 成天復聽了自是抬手應(yīng)承下來,說會立刻著人去辦。 靜妃跟成天復說完這個后,便不再說話,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 還以為自己入了宮,就此心灰意冷,是個活死人了。可是沒想到,一見到他,只跟他說說話,心便劇烈地跳動著。 可是,他的身旁已經(jīng)有了人了。想著宮人私下里說著那位盧醫(yī)縣主總是每天跟成天復一起坐轎子,送他到內(nèi)城河橋邊的恩愛故事時,她都覺得像是假的。 總是不茍言笑,為人清冷的他,會由著女人如此胡鬧,跟著一起出門? 可如今見了,他的眼睛時不時掃向身邊的那個女子,恩愛之情溢于言表。 她……終究是騙不了自己了。 想到這,田沁霜的心里酸楚極了。 見了成將軍夫妻之后,她便回轉(zhuǎn)了自己的慧熙宮。 內(nèi)室里正冒著水氣,淡淡的藥味卻讓田沁霜的臉色為之一變。 伺候她的嬤嬤低聲道:“主子,又到了沐浴的時候了。一會還要去跟陪陛下去聽戲呢。” 聽了這話,靜妃的臉上閃過一抹厭惡之情,可很快便壓制住了,一邊解衣一邊轉(zhuǎn)到浴室沐浴。 當初陛下震怒,將田皇后身邊堪用之人杖斃得差不多了,而伺候自己的雷嬤嬤乃是從田家?guī)雽m里的,也是皇后小時的奶娘。 靜嬪泡入浴池里時,低低說道:“雷嬤嬤您與皇后說,陛下真的是年歲甚大,雖然常喚我侍寢,可是只是讓我按摩捶腿,并無其他,這藥浴溫泡著也無用?!?/br> 雷嬤嬤卻笑了,低聲道:“您以為當初皇后娘娘為何能誕下小皇子?宮里年輕的妃嬪那么多,陛下為何會勻出了雨露分給皇后?全是這藥湯的功效。別說陛下只有六十,就算年歲再大些,只要浸泡的天數(shù)夠了,也使得,皇后娘娘吩咐您的那些,可一定要記緊了?!?/br> 皇后從一個小小妃子,晉升皇后,自然深諳皇帝的心思。 就在半個月前,她讓田沁霜守在后花園的梅林旁,撿拾梅花溫泡茶葉,一股獨特茶香讓閑走到此的陛下停下了腳步。 這種梅花茶,是皇后派人出宮,花重金從以前陛下貼身的老太監(jiān)那里探聽到的。 這是當年的夏姑姑曾經(jīng)做給陛下喝過的,須得采集新鮮的梅花,用蜜餞腌后入茶,味道獨特。 那一日新雪,田沁霜按著姑母的吩咐,粉墨未施,只一身素袍,輕聲吟唱著山歌小曲。 花朵般年歲的姑娘,被茶香浸染眉眼,竟然跟記憶里的場景有幾分相似。 陛下一時感慨,便走過去問,對答之間,才想起這小姑娘是被他冷落多時的靜嬪。 受過皇后精心教導過的田沁霜,問答有度,進退得宜,正對陛下的胃口。 隨后的幾次相遇,倒是次次讓陛下回憶起往昔,心情頗為愉快。 在陛下看來,后宮的女子都是用來解悶的,難得這個一直被他冷著的靜嬪是這般乖巧的,模樣生得也好,尤勝她姑母當年,雖然是用了手段,可是女子爭寵,與貓狗討好主人并無太大的區(qū)別,都是用來解悶而已,于是最近便叫得勤些。 田沁霜知道,姑母所圖可非端茶送水的侍奉,而是希望她能夠陪王伴駕,最好再生個孩子出來為田家固寵。 所以這幾日,她都是要泡姑母傳給她的藥浴,而這藥浴看起來當真有些作用。就在昨晚時,陛下若不是體力不支,差一點就能圓了房。 田沁霜想著昨夜的一幕,忍不住一陣的惡心,便趕緊想了想,她方才與成天復說話的情形壓一壓。 也許是姑母心太急了,今日的藥浴味道更濃。田沁霜自己溫泡的時候,都差點被藥浴的味道熏得軟倒在浴桶里。 當她被扶起來,穿好衣服倒臥在床榻上時,整個人又是一副任人利用擺布的人偶一般…… 她小心地捂著被子不禁發(fā)出一聲哽咽……眼前不禁想起了成天復與知晚相伴出宮時的情景。 成郎對待他真心喜歡的女人竟然是那般體貼溫柔……一如她夢中所臆想的那般。 如果她能為成郎生兒育女,該有多好…… 深宮冬日白雪映紅墻,圍住的是看不見的惆悵寂寞。 而宮墻之外,一場較量只剛剛拉開了帷幕。 此番抓了一批貪官之后,抄家時如水的銀兩一下子解了國庫空虛的燃眉之急。 原本在戶部里,不甚配合的那些元老們,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兩次立下軍功,又掀翻了貢縣鹽窩子的年輕人到底是怎么樣的厲害角色。 一時間,病重的尚書大人也“痊愈”了,皮笑rou不笑地嘉獎著右侍郎,倒是日日都到衙門里走個來回,生怕再被自己的下屬搶了風頭。 不過也就隔了那么幾日,陛下便將體弱多病的富大人調(diào)走,去了清閑些的翰林院,寫寫字,編編書,調(diào)養(yǎng)身體去了。 成天復文職再升一品,擔任戶部尚書,文官武職皆為一品。這等不足兩月的兩連升,在大西朝的官史里,也甚是稀罕。 陛下對這次的擢升,實打?qū)嵤浅鲎詯蹖櫚。∧芙o自己撓錢銀的貔貅,再丑再兇也惹人喜歡。 至于右侍郎門前送禮的車隊,也突然一夜之間消失了。 因為羨園門前掛了告示,將軍已經(jīng)請示過陛下,如有送禮相求者,無論何事,須得將名姓籍貫留下,以供成大人報備刑部與吏部兩司,若是出現(xiàn)貪贓枉法之徒,便照著名單來抓。 如此一來,昔日車水馬龍的門前總算清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