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隊伍出發(fā)，她才將此消息通知齊徽，令他抄小路速往江南而去，打?qū)Ψ揭粋€出其不意。

    齊徽聽說樂有瑕替自己引伏兵去了，又是憤怒驪妃隱瞞自己，又是擔(dān)憂心疼對方的安危，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聽從母親的安排。

    不是因為無法反抗驪妃，而是……潛意識里總覺得樂有瑕謀算深沉，這件事他肯做，就不會遇到危險。

    覺得，覺得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政事要緊。

    可又怎會沒有危險？

    他性情冷傲，痛了累了都不說，自己便真當(dāng)他不會痛不會累。

    這么多年下來，那個人陪他出生入死，化解困境，明明一片真心，自己卻從來視為尋常，疑心他，算計他。

    齊徽猛地抬手，遮住了刺痛的雙目。

    他的眼淚被柔滑的絲綢吸進(jìn)去，卻又灼破肌膚，滲入心間。

    驪妃還以為是把兒子給說動了：“想清楚了嗎？”

    “母妃?！逼讨?，齊徽放下手臂，語氣冷硬，“你多言了?！?/br>
    驪妃一怔。

    齊徽道：“你身在后宮，手卻伸的太長，自以為聰明，殊不知所作所為，都已落入旁人眼中。雖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兒子，但除了野心之外，亦未見你真心為孤考慮過半分?！?/br>
    他抬眸，雖臉色憔悴，但目光鋒銳如刃：“母妃，此話孤以前勸告過你，你沒有在意，這是最后一次——安分守己。否則，休怪孤不顧念母子之情?！?/br>
    那一刻，驪妃真實地感覺到了他的滿腔戾氣，不由心生驚駭，后退兩步。

    齊徽道：“來人，送驪妃回去！以后若是有任何人不經(jīng)孤的同意，將東宮之事說與外人，嚴(yán)懲不貸！”

    外面立刻有兩名宮女進(jìn)來攙扶她，驪妃這才回過神來，待要呵斥，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后背上早已冷汗涔涔，雙腿更是發(fā)軟。

    她從來沒見過兒子以這樣的態(tài)度對待自己，一時說不出話來，終究被宮人扶走了。

    齊徽數(shù)日來都沒說過這么多話了。

    與驪妃這一番爭執(zhí)，雖讓他更加疲乏勞神，但同時也讓他的情緒在一片灰敗絕望之間有了起伏。

    他不甘心。

    他還有那么多的悔恨和遺憾沒有彌補，如果就此放棄希望，那么樂有瑕在他的生命中就真的會徹底消失了。

    齊徽撐著從榻上坐起身來。

    那具尸體他已經(jīng)吩咐人保留在冰庫之中，他想再去看一看。

    起身的時候，不免又想起方才驪妃說過的話。

    昌定王府被查，曲家和謝家似乎都有動作……

    等等，謝家？

    齊徽的動作驀地一頓。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剛才驪妃說“謝家那位小將軍”，指的應(yīng)該是謝九泉。

    齊徽在上一世與謝九泉打的交道不少，這當(dāng)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謝九泉想要跟樂有瑕并肩共事。

    當(dāng)時他心知肚明，卻故作毫無察覺，反倒利用對方的這份心理，將整個謝家都牢牢拉攏過來。

    對于此人的性格，齊徽說得上了解。

    謝家從不輕易站隊，謝九泉亦非熱心之人，竟會因為京郊大營中的一案而動用京畿衛(wèi)，不像他能干出來的事。

    前世今生，齊徽只見過謝九泉為了一個人這樣不管不顧。

    這個念頭一出，他攥緊的掌心中立刻冒出了虛汗，久病的身體卻不知道突地從哪來了一股勁，猛地道：“來人！”

    東宮衛(wèi)尉李吉很快就來了，齊徽令他去調(diào)查驪妃所說之事。

    李吉很快弄清楚了情況，立刻來向齊徽回稟：

    “驪妃娘娘說的有些偏差，曲公子連夜返京，路上遭人劫殺，是相府侍從護(hù)著他回到京城之中的。”

    “而后不久，謝將軍那邊才得到消息趕去，京畿衛(wèi)在附近巡視了一圈，當(dāng)時曲公子已經(jīng)入宮，雙方并未碰面?！?/br>
    齊徽道：“找?guī)讉€人盯著他，任何異常舉動，都要及時回報?！?/br>
    他之前病著的這些日子，諸事不理，連帶著這些下屬也都心中惶惶，不知所措。

    如今齊徽的病情未見有多少好轉(zhuǎn)，整個人的精氣神卻似乎又重新提起來了。

    李吉雖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也松了口氣，領(lǐng)命而去。

    他離開之后，齊徽這才松下勁來，將頭靠在床柱上，只覺得全身發(fā)軟，半點力氣都沒有。

    他閉上眼睛，手按在胸口，隔著胸膛壓住跳動極快的心臟。

    會是你么？

    *

    曲長負(fù)出宮之后，坐了馬車回府。

    他向來不喜鬧市繁華，放下車簾倚在里面看書。

    走了不久，只覺馬車稍稍一停，而后向左拐去，卻似不是慣常道路。

    曲長負(fù)道：“小端。”

    很快，車簾被掀開了一點，小端從旁邊的馬背上俯下身來，輕聲道：“少爺，后面有人跟著咱們，我就讓車夫換了一條路。稍微有些遠(yuǎn)，您再歇歇?！?/br>
    曲長負(fù)道：“自作主張，該當(dāng)何罪？”

    小端面無表情：“……少爺想罰，奴才自然認(rèn)罰?！?/br>
    曲長負(fù)抬了抬下巴，慢條斯理地道：“給我買酒去。”

    小端依然是那副冷冰冰的腔調(diào)：“買是行，給少爺聞個味解饞，但您不能喝，您先前答應(yīng)過的。”

    曲長負(fù)嘆氣道：“我真喜歡你，每每瞧見你，我才會知曉自己是多么的寬容和仁慈?！?/br>
    小端剛要說話，臉色忽然微變，轉(zhuǎn)身一鞭子，就往路邊一棵柳樹之后抽去。

    他從小經(jīng)過嚴(yán)格訓(xùn)練，身手不凡，但這迅疾無比的一鞭竟然被人徒手給抓住了。

    那人卷著手一繞一拽，柔韌的馬鞭竟從中間斷成了兩節(jié)。

    同時，人從樹后走出，瀟灑揚手，將斷鞭丟在一旁，輕描淡寫地拱手笑道：“見過大人?！?/br>
    小端一提馬韁擋在曲長負(fù)的轎子前，隨即看清對方相貌，皺眉道：“你是……易皎？”

    曲長負(fù)坐在馬車?yán)锵蛲饪慈?，只見靖千江換了一身玉色常服，身后竟還背了個包袱。

    他道：“自然，端侍衛(wèi)應(yīng)當(dāng)也不至于數(shù)個時辰不見就忘了在下是誰。易皎特來投奔曲大人，盼大人收留。”

    曲長負(fù)來了興致：“你這是犯了什么事？也穢亂軍營了，還是殺人了？”

    他的口吻仿佛還十分期待。

    靖千江搖了搖頭：“讓大人失望了，我是個慫人，那種沒道德的事情是做不出來的。只是大人現(xiàn)在升官調(diào)離了軍營，我沒了靠山，飽受孤立欺壓，今早更是被人將行李扔出帳子驅(qū)逐——”

    小端翻了個白眼。

    靖千江嘆了口氣：“實在走投無路之下，想到大人心善，便厚著臉皮來投奔于您了?！?/br>
    靖千江也是能耐，說了這么多句話，也就“厚著臉皮”四個字是事實，難為他情真意切，面不改色。

    曲長負(fù)卻是熟知靖千江的個性。

    他雖然在熟人面前會稍微活潑一些，但從來不是一個喜歡閑著沒事開玩笑的人。他想住進(jìn)丞相府，肯定有他的目的。

    曲長負(fù)斜睨了靖千江一眼，說道：“真是口齒伶俐，盼你進(jìn)了相府，也能一直這般會說話——跟上罷，易皎?！?/br>
    第22章 寒水碧于天

    見曲長負(fù)就這樣輕易地答應(yīng)了對方,小端欲言又止。

    對于他來說，絕對不能容忍任何可能威脅曲長負(fù)安全的人存在。

    面前這個易皎，怎么看都跟他形容出來的可憐處境不太搭配,讓小端難以信任。

    他本想勸說,可又微妙地感覺到，曲長負(fù)與易皎兩人談話之間，似乎有種難言的默契,外人根本無法介入其中。

    他們的關(guān)系,似乎并無表面上看起來那樣簡單。

    小端看了看兩人,終究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

    曲長負(fù)帶著靖千江回府,令管家在自己院子里給他安排了一間干凈向陽的廂房。

    但因是仆役所住，廂房布置簡素，不算寬敞。

    他坐在旁邊喝茶，瞧著靖千江將包袱打開收拾東西，里面換洗衣物一應(yīng)俱全。

    都是最樸素的粗布衣裳，上面連個花紋都沒有,倒是晾洗的非常干凈平整，一件件疊做一摞。

    靖千江甚至還拿了束軍營之外野地里的干花出來，找了一個空酒壇子插進(jìn)去,擺在窗邊，轉(zhuǎn)身時往曲長負(fù)面前放了個油紙包。

    曲長負(fù)道：“什么？”

    靖千江雖然易容，那雙杏目中笑意卻是一如往昔：“烤栗子,以前常吃的,方才在街頭瞧見了,就買了一包。還熱著，你要嘗嘗嗎？”

    曲長負(fù)手指在栗子包上敲了敲，感慨道：“這跟我說話的語氣,像是璟王殿下變回來了。殿下，臣敢問，王府里的高床軟枕，是不如丞相府中的仆役居所舒適嗎？”

    靖千江一撩衣擺，坐在曲長負(fù)對面，隨手拿了顆栗子剝著，調(diào)侃道：“那么丞相府的大公子，不會沒有聽說過璟王舊傷復(fù)發(fā)，臥病在床這件事吧？”

    因為郢國跟西羌之間的戰(zhàn)事，朝野上下沸沸揚揚。

    在宋太師自請出征之前，便有幾名大臣聯(lián)名提議，將西路軍交予璟王手中，前往西羌。

    這個提議，靖千江目前還沒弄明白，到底是看重他，還是在坑他。

    他剛剛從北邊打仗回來，轉(zhuǎn)眼要是再拿了西路軍的兵權(quán)，簡直等于被架在火上烤，生怕死的不快啊。

    在這個當(dāng)口，低調(diào)裝病自然是最好的應(yīng)對方式。

    因此在眾人眼中，璟王舊傷發(fā)作，已經(jīng)數(shù)日臥床不起。

    而實際上，床上躺著的是個替身，真的璟王正在京城里到處蹦跶，扮仆役扮的樂不思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