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過往扭過頭的曲清池不悲不喜地問陳生：“你知道什么是河賴嗎？”

    陳生知道，那是一種像是鯰魚，又像癩蛤蟆一樣的怪物。

    “如今的妄念就是一條又臟又臭的河賴?！鼻宄嘏c陳生說：“而我為了治好他，帶著他走了很多地方，后來我走累了，正巧遇到了你……”

    陳生聽到這句表情復雜：“所以你那時根本沒有受傷？”

    “這世上除了虛澤，很少有人能傷到我?！鼻宄靥谷坏溃骸爸灰依履樔パb，你便看不出來我到底有沒有受傷?！?/br>
    陳生悶聲道：“你有夠無恥。”

    “確實，”曲清池并不狡辯：“可我要不這么無恥，我還能抓住什么？”曲清池很了解：“要不是我胡攪蠻纏，你現(xiàn)在是不是不會跟我坐在一起？”

    陳生被他問得一愣，一時沒能接上話。

    曲清池說到這里忽地沉默下來，接著像是不需要得到陳生的回答一般，他說：“其實我一直都在胡攪蠻纏?！?/br>
    “我纏著妄念，不肯放下他，非要帶他去找執(zhí)鳳殘留的元神，最后舍了自己的半個身子，讓妄念從河賴變成了夢魚，既沒有治好妄念，也沒有帶走執(zhí)鳳，最后纏來纏去，只纏住了自己?！?/br>
    “也是從那之后我知道了，我的執(zhí)著，其實無用?！?/br>
    曲清池說著說著忽地沒用話了。

    陳生本就心煩，如今聽了他這番話更是心煩。陳生陪曲清池坐在房頂上，只要想起曲清池找尋眾人的艱辛，陳生便說不出話，只覺得心里像是有根針在刺。

    曲清池這時又說：“其實，我想要的都是別人不要的?！?/br>
    “我看重的，只是我看重的?！彼砬椴蛔?，慢聲說：“我不說，只是想讓自己體面一些?！?/br>
    此話一出，陳生忍不住閉上眼睛。老實說，陳生寧可見曲清池囂張，也不愿意見他莫名其妙的低落。

    大概是因為近日心情復雜，也許是從未見過曲清池如此反常的表現(xiàn)，陳生忍不住實話實說：“你看重的，也是我看重的，要是我對你無意，我根本不會聽你與我詭辯。你也知道我這人脾氣不好，你再來尋我時，我只是看著生氣，其實心底正暗暗歡喜，想多聽聽你與我說話。”

    “而你想要的過往也是玄司執(zhí)鳳他們都想要的。有些事情，放不下的不止是你?！?/br>
    陳生一邊說一邊拉過曲清池的手，摸著對方的掌紋，“妄念傻了也不要緊，等事情結(jié)束，我們回望京也可，去小圣峰也行，到時候就把妄念放到院子里，正好有年魚跟他作伴，我覺得看他跟年魚互斗也是一種樂趣，等日后有空，我們再幫他調(diào)理身體，沒準他會好起來的?！?/br>
    曲清池說到這里搖了搖頭：“好不起來了?！?/br>
    陳生不懂他的意思。

    曲清池說：“你總有一天會離開我的?！?/br>
    陳生抿了抿唇：“我不會?！?/br>
    曲清池并沒有立刻反駁他，他先是想了一下，然后輕輕地笑了，轉(zhuǎn)過頭對著陳生一字一頓道：“你知道我看到誰了嗎？”

    陳生不知道，但他了解，曲清池今夜的反常一定是因為那個人。

    第172章 失算

    “你看見了誰？”陳生一臉憂慮,覺得曲清池口中的答案大概就是他在找尋的真相。

    那位一直圍繞著虛澤與曲清池，那位一直等著看虛澤與曲清池兩敗俱傷的第三方勢力，必然就是讓曲清池如此失神的人。

    而一直陷入迷霧中的陳生渴望得到這個答案,可就在曲清池有意提及的緊要關(guān)頭,不請自來的郭子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郭子撐著一把油紙扇,慢步來到樓下，白色的身影分開了黑與灰的界限。

    他這人最是現(xiàn)實，起初對付曲清池是看出了曲清池手中的劍絕非凡品,為此起了貪心,想要用劍提升自己在尊者中的排名；如今來尋曲清池是看好了曲清池對外說過的身份，覺得比起拿到劍,曲清池身份帶來的價值更大,這才不顧心魔一說找了過來。

    而他一進一退，倒是舍得下一張臉,不過此人精明就精明在他之前對上曲清池時是以誤會的角度,因此看上去到不是刻意在為難曲清池,也為日后留下一絲可以挽回的余地。

    然而陳生此刻心情煩躁,他不管郭子的來意,只覺得郭子出現(xiàn)的時機不對,并將心里壓制的火氣對準了郭子，企圖用郭子來解這一日積壓在心底的郁氣。

    而他心情不好,也少了說話嘲諷的意思。可當他抬起手指向郭子那時曲清池卻站了起來，飄然地從房頂上一躍而下，并未與陳生多說,直接去了郭子面前。

    陳生不曉得都到了這個地步，曲清池和郭子還有什么可聊。

    他心中惱火又不好直說，當下冷著臉離開房頂回到客棧,郁郁寡歡的穿著濕衣服坐了一會兒，等了又等，始終不見曲清池回來，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再探頭往外看去，這才發(fā)現(xiàn)街道之上早就沒有了曲清池和郭子的身影。

    他們?nèi)ツ膬毫耍?/br>
    陳生一愣，對著空無一人的街道想了許久，最后輕手輕腳地關(guān)上了窗戶。

    而緊閉的門窗也擋住了他有些失落的表情。

    隔壁房間里的郭齊佑并不知道郭子來過，他盯著玉簡，被無聊的靜止畫面哄得睡了過去，一夜過去，他倒是成了這幾人中睡得最好的那個，安眠到早上才被客棧外嘰嘰喳喳的聲音叫醒。

    臉上留有睡覺壓出來的紅印子，睡眼朦朧的郭齊佑在樓下吵鬧不休的聲音中坐起身，迷糊的視線轉(zhuǎn)動，余光不經(jīng)意地瞥向放著玉簡的那側(cè)，意外瞧見了金色的衣擺。

    不過因早起腦子不太清醒，郭齊佑起初并未反應過來自己都看到了什么，等他砸了砸嘴重新躺回去之后，一絲涼意才鉆入心底，喚醒了昏昏沉沉的人。

    躺在床上的郭齊佑后知后覺的瞪大了眼睛，連忙轉(zhuǎn)過身看向身后的玉簡。

    玉簡內(nèi)的背景與前幾日陳生觀看時一樣，唯一不同的是背景里多出了一個人影。

    那人穿著一身金色的華服，正背對著郭齊佑，小心地半藏著身子看向?qū)m殿的衣柜，不知在看什么。

    窗外雨勢不減，知道陳生是越人禮之后，次日一早，客棧門前來了一批文人與權(quán)貴。

    每個到此的人不問出身，全是一臉興奮向往的想要擠進客棧之中，口中都在說著越人禮的名字。

    他們在樓下說個沒完，將陳生越人禮的身份，將陳生拒絕縣主回鄉(xiāng)，將陳生為葉女伸冤的事情總結(jié)在一起，夸贊的聲音越來越亮一刻不停。

    京彥被吵得心煩，一張俊臉陰沉得像是能滴出墨汁。

    薛離聽到這個消息久久沒有回神，倒像是被驚傻了，一直不敢相信他的越君會是陳生。

    莫嚴雖是喜歡越人禮的畫作，但因現(xiàn)在時機不對，實在是提不起精神與門外的人一同夸贊陳生。

    陳生一夜沒睡，自然也沒有心思去看窗外的人。而曲清池回來的時間很巧，正巧在門前遇見代表太后邀他入宮的柏親王。

    柏親王小心地詢問曲清池是否愿意入宮，曲清池一口應下。

    陳生聽曲清池答應入宮心中不安，隨行而來的太監(jiān)聞言眼睛轉(zhuǎn)了一圈，知道不用去叫客棧外等候的山河鏡，笑著給身后的小太監(jiān)使了個眼色。

    曲清池不去看那一臉諂媚的太監(jiān)，也不去看那位高權(quán)重的親王，他抬腳回到陳生房中，滿身寒氣的人一入內(nèi)便說：“我要梳洗一番。”

    陳生有意勸阻，這時又聽他說：“你來幫我梳頭發(fā)。”

    陳生想說這都什么時候了還管什么頭發(fā)，可話到嘴邊，他見曲清池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最后咽下了拒絕的話語，接過曲清池手中的木梳，一下一下的梳理著對方柔順的黑發(fā)。

    曲清池乖順的垂下眼簾，卸去一身戾氣，可那雙幽暗的眼眸卻像是冬日里的冰晶，凌冽又通透，理智清冷的似乎沒有七情六欲，像極了清冷貴氣的……虛澤。

    陳生梳頭的動作一停。

    手中的黑發(fā)還是那么的柔順，可在此刻，這些柔順的黑發(fā)重量忽曾，慢慢纏住了陳生的手指，割傷了他干凈的指腹，最后陳生凝視著手心的黑發(fā)，只覺得這團柔軟的黑發(fā)像是纏入了心底，帶著令人難言的束縛感，將他的心往下拉去。

    “你現(xiàn)在的樣子……”陳生張開口，苦澀地說：“有些怪。”

    他最后說的話語氣轉(zhuǎn)低，瞧著像是擔心曲清池生氣。

    曲清池抬起眼瞼，盯著鏡子里的陳生，不露形色道：“你忘了，我本就是這個樣子的?！?/br>
    “是嗎？”陳生低下頭，話鋒一轉(zhuǎn)：“你入宮真的沒事嗎？”

    曲清池說：“有沒有事去了就知道了?！彼D(zhuǎn)過身，直言道：“既然都已來到了這里，去與不去，我說的不算?！?/br>
    而他向來我行我素，此話一出倒是驚到了陳生。

    陳生知道，曲清池少有妥協(xié)退讓的時候，他這人高傲，向來不喜歡受控于人。

    宮里的人到底是誰？為何能難為住他？

    想到這點陳生坐立不安：“還是我陪你去吧。”

    曲清池沒有說好沒有說不好，只是將一旁的手帕遞給了陳生。

    陳生無法，只得接過手帕，而當手帕擦過曲清池的眉眼時，陳生望著他臉上平靜到冷然的神色，緩緩地伸出手摸上他的眼角，像是想寬慰他一般，堅定地說：“你不用擔心?！?/br>
    陳生從未有這么認真的時候，他一臉正色道：“不管前方擋著你的是誰都不要緊，我不會讓任何人礙到你的路?！?/br>
    話到這里，陳生將曲清池的手拉過來，認真地說：“你放心，有我在，你肯定不會有事的?！彼麄?cè)過臉，將臉貼在曲清池的手心哄著對方：“就像以前一樣?！?/br>
    許是這句以前觸動了曲清池的心房，曲清池閉上眼睛，惆悵若失地說：“也許吧?！?/br>
    隨后曲清池走了，并未帶上陳生。陳生拗不過他，正在想他此行是否安全，湊巧欣賞陳生畫作的小皇帝這時派人過來，說是請陳生入宮作畫。

    陳生因不放心曲清池，當下并未多想，帶著目前最“護他”的端肖雪一同前往皇宮。

    此刻，曲清池早已入了皇城。

    領(lǐng)路的小太監(jiān)得了令，并未隱藏，直接帶著曲清池去了冷宮那處。曲清池再次來到冷宮，望著門前等候的山河鏡，一言不發(fā)的像是沒有看到對方。

    他與山河鏡擦肩而過，進入被昏黃色彩包圍的宮殿，越過水面宮墻，途經(jīng)回廊，來到了那扇昨日并未進入的紅色木門前。

    長相相同的侍女見到他來此紛紛低下頭，這時面前木門緩緩打開，正對著曲清池的是一幅畫，畫下則是一只優(yōu)雅傲慢的三尾貓。

    那貓見到曲清池過來，語氣平淡：“好久不見?！?/br>
    “這句話聽著可真違心?！鼻宄夭粍勇暽骸安槐卦谖议T前裝模作樣，畢竟在我眼中你與元歌不同。”

    “我懂你的意思，就像在我眼中你不是虛澤一樣?！焙谪?zhí)翎叺溃骸安贿^我也可以讓你變成真正的虛澤?！?/br>
    “哦？”曲清池不感興趣地抬眼，好整以暇地問：“你要怎么把我變成虛澤？”

    黑貓平靜地說：“你是虛澤的心魔，只要虛澤在一日，你就無法成為虛澤?？梢翘摑伤懒耍悴痪涂梢猿蔀槊皂樀奶摑闪藛?？”

    黑貓壓低聲音，像是夜里林間的鬼魅，用低語誘惑著曲清池：“為此，你可以繼續(xù)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不會攔你?！?/br>
    曲清池聽到這里嗤笑一聲：“之前躲在暗處一直引我與云馜對上，既然做著要我與虛澤兩敗俱傷的夢，又何必去找其他的借口。怎么，你也與長夜一樣，對天主位產(chǎn)生了興趣？”

    黑貓對他的說法不屑一顧：“我要的從不是天主位?！?/br>
    曲清池詫異地問：“那你要的是什么？”

    眼里像是存了一把寒光流動的刀，黑貓陰測測地說：“我要的是虛澤與長夜他們?nèi)既ニ?！?/br>
    它的死字咬得很重，猙獰的面部表情加上恨意明顯的話語，輕易地把之前裝出的從容撕毀。小小的黑色身體也因這一句話變大了無數(shù)倍，夾雜著無數(shù)的負面情緒與深深的怨念。

    正面迎著黑貓惡念的曲清池發(fā)絲飄動，不慌不忙地凝視對面的黑影，見此露出了一絲了然的神色。

    察覺到曲清池的情緒，自覺失控不好的黑貓很快又變回之前的大小，語氣稍緩，狡詐地說：“我們有著相同的目的，你想殺虛澤，我想除去天尊，我們其實是可以聯(lián)手的?！?/br>
    曲清池不為所動，他若有所思的沉吟片刻，最終挑明：“你……是當初春湛君身邊的那個孩子吧?！?/br>
    黑貓聞聲瞇起眼睛，并未否定。

    曲清池眼睛一動，敏銳道：“你也不必騙我，你要是與我目的相同，你之前就會來找我?！?/br>
    曲清池邊說邊摸上了身側(cè)的那把盞目，先是散漫的“嗯”了一聲，隨后撩起眼皮語帶嘲弄：“你恨天尊？你不平你遭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