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生想說讓他好好的活著。

    他想要曲清池去看剛剛升起的太陽，想讓他和郭齊佑出去游山玩水，想讓他在年節(jié)的時(shí)候好好靜下來休息，想讓他不必在為?了虛澤和規(guī)則憂愁，他想要曲清池過上他過不了的安穩(wěn)日子，可他看著曲清池那副古井無波的樣子，又恍惚的想起一件事。

    他其實(shí)早就知?道曲清池想要是什么，這時(shí)再把曲清池一個(gè)?人留下來，未免過于殘忍了些。

    于是他望著他，認(rèn)真地說：“陪我一起吧?！?/br>
    許是沒想到陳生會帶著他，曲清池愣了一下，隨后笑了笑，接著他彎起那雙笑眼，又露出了一個(gè)?十分爽朗的笑顏。

    曲清池的這個(gè)?笑容里什么都沒有，卻是他近千年來最為?輕松的一次，好似陳生拉著他去死的行為?是什么天大的好事。

    他對著陳生說：“我還以為?你又不要我了?！?/br>
    最誅心的話?不過是這一句。

    陳生冷酷的一面有些松動，心中感觸頗多?，一時(shí)沒有言語。

    陳生其實(shí)舍不得讓曲清池跟他一起死，可他更?舍不得曲清池一個(gè)?人活著。

    他想說他給曲清池找到了幾個(gè)?舊友，可他又知?道那些人對于現(xiàn)在的曲清池來說，不過是無法融入也不想融入的新世界。

    ——那就走?吧。

    聚少離多?的他們也該停下腳步，好好休息一下了。

    打?定主意，陳生默許曲清池跳到他左側(cè)的龍角上，緩緩帶著對方飛向空中。

    云海逐漸平息下來，神識清明?過來的郭齊佑眨了眨眼睛，手中還拿著自己的佩劍。他望著前方的海面，不明?白剛才發(fā)生了什么，只覺得自己像是打?了個(gè)?盹，走?了個(gè)?神。

    此時(shí)小舟輕輕晃動，那位自稱是師兄祖母的女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萬來香里的山河鏡。

    山河鏡手捧著一個(gè)?黃色的珠子，恬靜的一面好似水中幽蘭。

    如果郭齊佑沒記錯(cuò)，這珠子就是方才那女子拿過的那顆。

    山河鏡見郭齊佑看過來，先是笑了笑，然后抬起手將那顆珠子抬起有意放在眼前。然而?不知?為?何，那顆珠子最后卻停在臉頰的位置不動了。

    不能看時(shí)想看看，能看的時(shí)候又不想看。

    找不到再看的意義在哪里，舉起玄司眼睛的山河鏡不免迷茫。

    郭齊佑不明?白她在做什么，正想詢問，忽聽她說：“罷了。”

    這聲罷了很輕，卻像是包含了極為?復(fù)雜的曾經(jīng)?。

    她就坐在他的面前，明?明?近在咫尺，可看著那雙眼睛，郭齊佑卻覺得她并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她就像是一陣煙，神秘飄渺的出現(xiàn)，又很快消散在眼前。

    沒有解釋沒有緩沖，她突然出現(xiàn)，又突然消失，只留給了郭齊佑一個(gè)?黃色的珠子，問了一個(gè)?郭齊佑答不出來的問題。

    片刻后頭?頂雷聲又現(xiàn)，云海翻涌，海浪突然將郭齊佑的孤舟送到了云城腳下?？傻?他好不容易靠近了這座城，眼前的骨城卻開始崩塌，朝著空中浮現(xiàn)的星海出發(fā)。

    不知?出了什么意外，陳生叫了山河鏡三次山河鏡才出現(xiàn)。

    遲來的山河鏡腳踩石蓮，背后靠著一面晶石鏡子。這面鏡子隨著時(shí)間增長越來越大，經(jīng)?由天龍的指引，開始往天道的縫隙處移動，有意進(jìn)?入時(shí)空裂縫。

    陳生要造一個(gè)?可以容納世人生存的平行世界，最好的辦法就是用這面可吞山河的神器。

    山河鏡出生在天道下方的海域，本身有映出萬物的能力，鏡內(nèi)又留有不含規(guī)則的小天道，她的存在完全?是將映出與運(yùn)行合在了一起。而?虛澤的龍身經(jīng)?由鏡像世界的力量打?造，若是愿意，可以無限延伸大小，這兩者加在一起，也許能讓陳生打?造出另一個(gè)?平行世界。因此陳生有意帶著山河鏡進(jìn)?入天道縫隙，由山河鏡充當(dāng)照映的鏡面，在由虛澤的龍身托住山河鏡，一來讓她立住鏡身，二來搭橋調(diào)轉(zhuǎn)世人所在的位置。

    計(jì)劃正在按照他的預(yù)計(jì)發(fā)展。

    山河鏡來到縫隙，由陳生推進(jìn)?，身體開始進(jìn)?入那道縫隙。曲清池坐在陳生的龍角上，靜默的注視著這一幕，每當(dāng)他靠近那道縫隙時(shí)，他都會往后退一些。

    沒能注意到曲清池的小動作，陳生全?神貫注，只管推動山河鏡，最終山河鏡停在了時(shí)空裂縫里。而?隨著山河鏡完全?進(jìn)?入的動作，陳生忽地覺得前方吸力增強(qiáng)，緊接著大地震動，天道的縫隙扭轉(zhuǎn)了對面的空間，致使陳生的身體在空間的撕裂中無法立住。

    此刻不管是rou身還是神識，都受到了極大的重傷。

    沒想到會出現(xiàn)這種?事情，陳生悶哼一聲，神海開始波動，被按住的規(guī)則隱隱有掙脫的意思。

    陳生到底不是一個(gè)?料事如神的人，即便他猜中了大部分的情況，他也不可能完美的預(yù)料到每一個(gè)?意外。更?何況這還是一個(gè)?他從未涉及過的領(lǐng)域。

    麻煩大了！

    如今的他既要控住規(guī)則，又要驅(qū)使龍身向前。而?兩邊兼顧，根本是他做不到的事情。

    此時(shí)山河鏡已?經(jīng)?立在了前方，只待巨龍穿過鏡面，就可帶走?屬于這里的一切。

    眼下離勝利只有一步之遙，他卻要止步于此。說他不慌是假的，但此刻的他已?經(jīng)?無力繼續(xù)。

    可要他放棄，他又覺得不甘心。

    他辛辛苦苦走?到今日，難不成只為?了這一句不可能？

    他想到這里，恨得都要笑了。金羽和蘇河的臉在腦海中交替出現(xiàn)，扯動了他最為?疼痛的神經(jīng)?。

    五臟六腑在此刻扭在一起，陳生猶如落入絕境的野獸，只能瞪著一雙充滿憤恨與絕望的眼睛，望著面前的鏡面。

    曲清池自是知?道他心中的想法和壓力，曲清池拍了拍他的頭?，剛要站起往前走?去，卻見另一側(cè)多?出一個(gè)?人影。

    那被陳生放了血的莫嚴(yán)不知?何時(shí)跟了上來。他瞧見曲清池，與曲清池抬首示意，兩人打?了一個(gè)?招呼，無需言語，自有默契存在。

    少了平日里那副正直靦腆的一面，莫嚴(yán)面無表情，身上多?出了幾分神秘滄桑的疲憊感。

    他明?明?擁有著一張年輕俊秀的面容，可表情神態(tài)卻老氣橫秋，宛如上了年紀(jì)的人。

    他那一雙溫柔的眼眸斂去過往的柔情，只留下宛如幽谷的寂靜空靈。

    他踏步上前，隨著步子移動，一具人身與他分離，落在了地上。

    就這樣，一個(gè)?面容被毀，缺少雙目的人出現(xiàn)在曲清池的面前，對他說：“他不可能一邊壓制規(guī)則，一邊驅(qū)使龍身越界?！?/br>
    “但他總喜歡逞強(qiáng)。”曲清池心平氣和地回道。

    “誰說不是啊?！?/br>
    “莫嚴(yán)”苦笑一聲，將臉對著天道的位置，慢聲說：“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到這里了?！?/br>
    曲清池說：“這里也沒有什么好回的?！?/br>
    “莫嚴(yán)”點(diǎn)了點(diǎn)頭?，似乎很認(rèn)可他這句話?。

    的確，過往的事情已?經(jīng)?變得沒有意義，物是人非，這里確實(shí)沒有重游的價(jià)值……

    不過……只要靠近這里就總有過去的聲音，而?那些聲音聽起來似乎都在指責(zé)他的薄情。

    “莫嚴(yán)”無奈又苦澀地笑了笑，任由風(fēng)卷起他的發(fā)絲，在風(fēng)勢轉(zhuǎn)小的時(shí)候說：“回去的地方確實(shí)沒有了，我也回不去了。午夜夢回，自知?不配，連幾個(gè)?朋友都不敢夢到，總害怕責(zé)問的聲音太多?，只想著日后若是死了，也別與他們走?上一條輪回路，不想臟了他們的眼，也不想讓他們再遇到我這個(gè)?拿他們搏路的人。”

    “莫嚴(yán)”說到這里，忽然露出一個(gè)?解脫的笑顏，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嘴里彎起的弧度不大，卻很真誠：“待你終老以后，你要是能夠在輪回路上與他們重逢，你就幫我?guī)€(gè)?話?，就說……今年酒宴我不會參加，少了敗興的人，讓他們在黃泉路上放心再辦一場，之后各奔東西，前塵末往。也幫我給蘇河帶句話?，我欠她的命，還給日橋了，讓她……”他說到這里頓了頓，話?鋒一轉(zhuǎn)：“還是恨著吧?！?/br>
    他說完這句，伸出自己的手。

    “莫嚴(yán)”的手很漂亮，宛如精心雕琢的美玉，一看就是適合彈琴作畫的手。然而?這雙美手伸出來，九根手指上有著木紋，只有一根手指沒有透露玉色，反而?透露出一種?衰敗的暗色。

    凝視著那根手指，卑微的念起過去的畫面，莫嚴(yán)緩緩地笑了，只覺得至此之后他也能靜下心了。為?了停下腳步好好休息，他當(dāng)著曲清池的面扯斷了第十根手指。

    鮮血飛濺，帶著那些不想再提的過往，落在了地面。

    有關(guān)時(shí)間的轉(zhuǎn)盤在此刻移動，萬物停止生長，“莫嚴(yán)”的身體開始發(fā)亮，象征著他的旅途又要開始。

    而?在走?前，“莫嚴(yán)”想起一件事，他轉(zhuǎn)過頭?，身影藏在光中，看上去明?亮又溫柔，素雅的宛如蔚藍(lán)天空下的一朵蘭花。

    他說：“對了，那間給我的房子，不必留了?！?/br>
    話?音落下，時(shí)間轉(zhuǎn)動，莫嚴(yán)悄然來到前一個(gè)?時(shí)辰。

    拿著刀的陳生凝視著天邊的云，總覺得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但具體不對勁的地方在哪兒?，他叫不出來，只知?道好像有什么未知?的事情發(fā)生了改變。

    可能改變未來的只有他和末夭，他如今在這里，而?能夠回到他人死前末夭，已?經(jīng)?不在了。

    找不到答案，他拎著莫嚴(yán)往前走?去，來到最高的建筑群，一刀取走?了莫嚴(yán)的血插入白骨。

    緊接著大地震動，檀魚的尸骨移動，露出了天龍的身軀。然后他進(jìn)?入了天龍的身體，規(guī)則也來了。

    按照計(jì)劃，他壓制住了規(guī)則，可當(dāng)他叫來山河鏡的時(shí)候，他忽然感受到了身體有些奇怪。緊接著他的神?；瘟艘幌?，他緊張的閉上眼睛，努力的感知?所控的龍身，意外的發(fā)現(xiàn)虛澤的龍身里還有一個(gè)?人，而?那個(gè)?人正企圖把他趕出去！

    是誰？！

    怎么回事？！

    陳生一邊壓制著規(guī)則，一邊抵擋著對方的攻擊，最后他的腦海中只出現(xiàn)了兩個(gè)?“完了”。

    ——他壓不住對方了。

    這個(gè)?念頭?剛剛出現(xiàn)，陳生便昏了過去，等?他再醒來的時(shí)候，山河鏡已?經(jīng)?進(jìn)?入天道裂縫，虛澤的龍身正在接近那道縫隙。

    那個(gè)?之前被他占據(jù)的龍身正飄在他的頭?頂，過于震撼的場面就像是就像他出了幻覺。

    這怎么回事？

    是誰在天龍的身體里？

    這人怎么會知?道他要做什么？！

    陳生一臉錯(cuò)愕，正想起身，卻發(fā)現(xiàn)頭?重腳輕的感覺打?得他措手不及。

    耳中嗡嗡作響，腦內(nèi)亂作一團(tuán)，陳生甩了甩頭?，天旋地轉(zhuǎn)的感覺正在告訴他，他的精神力在之前受到了重創(chuàng)。

    被迫離開天龍身體的他有時(shí)清醒，有時(shí)迷糊，昏昏沉沉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昏過去。

    不知?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陳生不能安心躺下。陳生強(qiáng)打?起精神往前走?了一步，跌跌撞撞正要摔倒，又被一只大手拉起。

    順著拉著自己的手臂，陳生抬頭?看向身側(cè)，瞧見了曲清池略顯冷淡的下顎線。

    宛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陳生用力地拉著曲清池的手臂，因?yàn)?耳朵暫時(shí)聽不太清聲音，心慌意亂的大聲喊道：“誰在天龍身體里？”

    他頓了頓，表情似乎更?加慌張，“是虛澤嗎？是虛澤嗎！”

    一直看著上方曲清池這時(shí)低下頭?，表情有幾分復(fù)雜。那雙漆黑的眼里像是壓著不靜的水面，只說了一句：“不是虛澤，是你的一位熟人，他用你消耗了規(guī)則的力量，之后取代了你的位置?！?/br>
    “是誰？”陳生抓住曲清池的領(lǐng)口，將全?身的重量交給了對方。

    這時(shí)空中的龍身已?經(jīng)?進(jìn)?入了縫隙，隨著頭?龍的消失，劇烈的動蕩傳來，遠(yuǎn)處的白燁按照原計(jì)劃，將可以調(diào)轉(zhuǎn)所有人的神器放在地面。

    與此同時(shí)，京中大陣開啟，正好配合了白燁手中的神器，練成了一副星海畫卷。

    陳生看到這里，抓著曲清池領(lǐng)口的手微微松開。他雖是不知?道那個(gè)?頂替他的人是誰，但他知?道對方的死亡已?經(jīng)?不可避免。

    曲清池反握住他冰冷的手，慢聲說了一句：“別問了。讓他去是成全?他，亦是讓他解脫?！?/br>
    陳生懵懵懂懂，不明?所以，但他再看曲清池的眼睛，又有些了然。

    時(shí)間在此刻變慢，曲清池將手搭在陳生頭?上，捧著陳生的臉，似乎在觀察陳生如今的情況，又像是捧著舍不得放下的珍寶。

    陳生看他小心翼翼，想說無礙，卻又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