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墜落感一瞬即逝，桑娜眼前的景象消失了。

    像做了一場夢一樣，醒來夢里的一切就迅速消散在了空氣中，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

    桑娜眼神發(fā)直，大腦里還回蕩著自己的尖叫聲。

    ——那不是自己的尖叫。

    “這位小姐，你還好吧？”

    桑娜機械得朝聲音看去。

    略帶病容的臉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里。

    對方眼睛下有些發(fā)青，但還是朝她扯了扯嘴角。

    “咳，咳咳。”

    金發(fā)少年側(cè)過臉咳了幾聲，感覺到對方身體震動的桑娜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他的懷里，而他則坐在輪椅上。

    桑娜的臉有些發(fā)燙，她按著一抽一抽的心臟，撐起身體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少年蓋在腿上的毯子。

    對方的手快速的按住了要滑下去的毯子。

    “對不起。”

    少年搖了搖頭，日光照在他背后，讓他看上去蒼白的有些透明。

    笨拙的站起來的桑娜發(fā)現(xiàn)少年身后，加上推著輪椅的學生一共五人都穿著深藍色的校服。

    他們平均大概在十七八歲，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臉上的表情冷漠而疏離，看向她的眼神中帶著一種不悅，尤其是少年身后推著輪椅的女生，她利落短發(fā)下的琥珀色眼睛像是冰錐一樣鋒利。

    這個時候周圍從震驚中也回過神，細密的交談聲像是突然用來的蟲群，瞬間將不算小的空間吞噬。

    桑娜低著頭，想要從這里盡快離開，她朝人群走過去一步，大家都會自動的退開。

    ——她像是什么黏在了褲子上的臟東西一樣。

    頂著這樣的目光，她沖進了上面一層的洗手間。

    坐在馬桶蓋上，她嘆了口氣，從口袋里掏出了藥膏，拿在手里盯著。

    ——她剛才是和萬眾期待的高年級學生來了一個近距離接觸。

    桑娜皺著眉頭，忍痛褪下了絲襪。

    這個時候有人推門進到了洗手間，正在給自己涂藥的桑娜并沒有在意。接著腳步聲來到了她的隔間前，桑娜的手停了下來。

    有什么東西從頭上落到了桑娜頭上，她伸手去拿的時候，幾張紙從她的眼前飄落而下，攤在了她的腳邊。

    她低頭一看。

    黑色的畫面上，只有她的臉是彩色的，畫面中一個女孩被男人炫耀似的捏著四肢，下體插著另外一個男人的yinjing。

    明顯這不是她。但周圍寫滿了她的名字和所在班級。

    ——桑娜是個收錢的婊子。

    外面?zhèn)鱽砹藥茁曟倚?，然后咚的一聲，她的隔間的門板震了一下。

    桑娜解開隔間的鎖，從里面推了推門，沒能打開，外面大概是被什么東西堵上了。

    一言不發(fā)的桑娜把地上的紙都撿了起來，雖然不知道是誰把她的臉貼在了這種圖片上，但是她并不會對這種羞辱有什么感覺。青澀純潔的羞愧心，早就在白色紗裙被染紅的那一天，就被她從胸膛里掏出來丟掉了。

    用水沖走了被撕碎的紙，桑娜脫下了外套，墊在自己的右側(cè)肩，試著用身體撞了幾下門，沒有任何效果之后，她看了看隔間的上面。

    ——似乎，還可以試試上面。

    把鞋子和絲襪都脫了下來，桑娜把它們放在了門板的縫隙里，她用腳趾踩著隔間的墻壁的時候，突然有些感謝這個在各種地方都用了最昂貴原料的學校，她的腳趾踏在樹木紋理的時候，她腦子里響起了以前會陪她玩耍的侍女的聲音。

    “桑娜公主，過來和我們一起玩拋球吧，爬樹太危險了，您是個女孩子?！?/br>
    ——如果她男孩的話，是不是她就能光榮和父兄們一起為國家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

    桑娜扒著門框，從頂上探出了頭。

    她聽見洗手間的門口傳來幾聲驚呼，只來得看到抽身的殘影和裙擺，惡作劇的制作者就倉惶得逃走了。

    桑娜有些惱火。

    踩著壘在隔間門上的倒置的沙發(fā)，桑娜落在了地上。

    銀白色長發(fā)的女孩出現(xiàn)在了走廊上，原本的交談聲因為注意到了她，變得大了起來，大家都不愿意承認他們在注意她，誰都像同時拿起了劇本一樣的演員，賣力的演起了日常。

    “哈哈哈哈哈?！?/br>
    原本是小聲的笑，但逐漸像是忍不住了一樣越來越大。

    演出的學生們被唯一的觀眾攪黃了演戲的氣氛，大家逐漸停了下來，周圍的空氣都停滯住了。

    無形的舞臺上，桑娜停了下來。

    邁著優(yōu)雅的步子，她走向了那位“幸運觀眾”。

    留著中長發(fā)的女生原本回避的眼神，卻在桑娜靠近的一步步中理直氣壯了。

    對方做出了一個無聲的口型。

    “婊子?！?/br>
    桑娜并沒有停下，她舉起手，像是回到了阿拉坎爾國萬民矚目的祈禱臺上，露出了自己的微笑。

    下一秒，女生尖叫了起來。

    “啊！”

    她的聲音讓周圍的學生都震了一下，原本集中在桑娜的視線轉(zhuǎn)到她身上。

    只見女生的臉上糊著濕漉漉的絲襪，而她本人正因為感覺到了黏糊糊的液體而叫的更大聲了。

    桑娜和女生還有她的同伴們擦肩而過，朝著樓下走去。隨著步伐搖擺著裙子下，是一雙皙白的長腿。

    再也沒有了遮擋的鞭痕，像是展翅的黑色蝴蝶一樣，密布其上。

    平安的度過了下午的課程之后，桑娜被老師從教室里帶了出來。

    ——她也是會害怕老師的。

    老實得跟著年輕的男老師，他們離開了中等部，繞過了巨大的花園，穿過純白攀附著無數(shù)藤蔓攀附著的鏤空花廊，最終在一片綠植園的小空地停了下來。

    老師推了推眼鏡，讓她坐了下來，他自己也拉開了自己的椅子，兩人的中間的小圓桌上擺著漂亮的茶具，還有一盤很精致的點心。

    “桑娜你還記得老師叫什么么？”

    桑娜點了點頭：“山崎先生?！?/br>
    輪廓分明又秀氣的山崎微笑著點點頭，他給桑娜倒了一杯茶水，把杯子推向了她：“喝一點吧?！?/br>
    碰到杯子的時候，指尖觸到了對方的指尖，桑娜的手一抖，淺淺的杯子里的茶水震出了一些。

    山崎遞了一張紙過去。

    謝過之后，桑娜無聲地擦著手上的水。

    “其實你的情況，在你入學前，學生們中間就已經(jīng)傳開了，他們會添加很多自己的想象……”

    山崎和小鹿一樣溫潤的棕色眼睛有些悲傷得看著桑娜，光是接觸了一瞬，她就移開了目光，把手交迭在自己的腿上，沉默著。

    “你不用勉強自己融入他們?！?/br>
    年輕男人的聲音很淺，和風中的花香一樣，飄向了桑娜。

    “老師永遠站在你這邊?！?/br>
    對方的手覆在了她的手上，桑娜抬眼，不知道什么時候，山崎半蹲了下來，臉上帶著有些心疼的笑。

    桑娜抽出手，猛地站了起來。

    “謝謝您，我并沒有特別的感受到了難受?！?/br>
    還蹲在地上的山崎的笑容不減：“你真是一個堅強的好女孩?！?/br>
    稍微有點迷路之后，她重新回到教室里，因為在路上耽誤了一會，黃昏下的教學樓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了。

    白天里天頂高掛、帶著點宗教肅穆感的教室里此時空無一人。

    少人數(shù)教學的原因，室內(nèi)擺放的課桌不過二十張，而此刻偏偏少了一張角落里的桌子，孤零零的椅子被人掀翻，倒在地上。

    ——那是她才坐了一天的椅子。

    略帶寒氣的風吹了進來，看著被吹動的窗簾，桑娜走了過去。

    掀開窗簾，朝外看去，桑娜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桌子。

    四條腿已經(jīng)折斷了，尖銳的木刺從斷裂處戳了出來，而桌面也已經(jīng)凹陷，破了一個大洞。

    是什么樣的力量才能把一張分量不輕的胡桃木桌子弄成那樣。想到了被倒置的沙發(fā)，桑娜明白了過來。

    走在無人的走廊里，皮鞋踏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聲音像是在墓地里敲鐘，她決定教學樓旁邊單獨的教員小樓里，要到一張桌子，不然明天上課，她會沒有地方鋪放講義。

    獨立的教員小樓里已經(jīng)點上了燈，她推雕刻著貓頭鷹浮雕的雙開門，穿過無人的走廊，停在了掛著值班室的牌子門前，這里的壁燈亮著。

    她伸出手叩響了枝條形的門環(huán)。

    一陣腳步聲之后，門被從里面拉開了。

    “啊，我們又見面了?！?/br>
    山崎先生此時并沒有戴著眼鏡，他披著外套，后退了一步示意桑娜進來。

    見她愣在那里，山崎指了指門：“請進？不然這個門需要一直這么拉著才能保持打開。”

    進到了屋子里的桑娜聞到了有些重的墨水味，她這才發(fā)現(xiàn)地上散落了很多紙。

    “抱歉，有點亂，”山崎用腳把紙都踢到了一遍，伸手示意她落座，“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

    執(zhí)意站在離門只有半步的地方，桑娜簡潔得說明來意：“我是來申請一張新桌子的?！?/br>
    “可以，”彎腰撿紙的山崎把手里的紙都堆到了自己本來就亂糟糟的座位上，他從掛了一墻的鑰匙里找到一把很不起眼，甚至有些銹的鑰匙，“今年開學時剛換了一批課桌，老的都已經(jīng)被拖到遠一點的倉庫里了。你要是著急，和我現(xiàn)在過去看看么？因為有些可能已經(jīng)不能用了，兩個人一起找張完好的會比較快。當然我也會很感謝你能幫幫我?！?/br>
    對于沒有過問她為什么會重新要一張桌子的山崎，桑娜多了一些好感，加上教室里的椅子還在等著桌子，桑娜點了點頭。

    兩人出發(fā)了。

    逐漸亮起的路燈和高掛在天邊的月亮，讓校園看起來寧靜又美麗，如果此時只有桑娜一個人，她會很享受這一切。

    “冷么？”

    山崎突然問道，桑娜搖了搖頭，但對方卻慢下步子把外套披在了她身上。

    略帶別人體溫的衣服讓桑娜的身上冒起了雞皮疙瘩，她想把衣服脫下來還給山崎，但卻被按住了肩膀。

    “要學會慢慢接受別人的好意。”

    對方的臉有一半被路燈照的發(fā)亮，有一半和后面的夜色融為一體，他放在桑娜肩頭的手捏了捏，像是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學生的沉默和抵抗。

    桑娜謝過之后，山崎放開了手，和她拉開了一段距離，走在了前面。

    天邊最后一絲橙色也被紫色取代，兩人到了目的地。

    桑娜被一個人留在了倉庫外，山崎打開門獨自進去找燈的開關(guān)。

    被推開了一點的門里像是深淵裂開的一條縫，仿佛是什么怪物的眼睛一樣，直勾勾得盯著桑娜，她懷抱住自己，變得有些焦慮。

    像是過了很短，又像是很長一段時間，山崎的聲音從半開的倉庫里傳來。

    “啊，這里的燈已經(jīng)打不開了?！?/br>
    但這個時候的桑娜已經(jīng)不太能集中注意力了，她腦子里不停地在重演著自己趁著山崎沒有注意的時候逃跑的樣子，腳在石沙地上蹭著。

    突然里頭傳來了一陣巨大的響動，山崎啊得喊了一聲，然后像是被山洪淹沒的人一樣迅速沒了聲響。

    桑娜被嚇到了，她停下了一切不自覺的小動作，提著嗓子問道：“山崎先生？”

    寂靜中沒有人回答她。

    本來已經(jīng)想跑的桑娜，現(xiàn)在腳下仿佛生了根。

    “您還好么？”她前傾著身子，披在自己肩上的外套的袖子蕩了下來。

    桑娜想起了這位年輕的老師至始至終對自己投射的善意，朝著倉庫踏出了一步。

    晚風吹來，風里是今天在溫室前喝茶時聞到的花香。月光在她身后，像是為她銀白色的長發(fā)披上了一層光，把她襯托的如同夜晚的精靈。

    ——她在想什么呢，依舊擁有純潔美好心靈的女孩。

    一步步自己靠近的黑暗吞掉了她身上的光，桑娜驀然停在了月光能照進來的終點上，因為她聽到了一句話。

    “你真是個好女孩?！?/br>
    月光直指的黑暗里，一雙手將桑娜拖進了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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