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魂兮歸來
將手中已經捏皺了的信件小心攤平又折起,霧山狹長的雙眼中除了擔憂,多出了點別的情緒。思索半晌,抬頭輕聲道:「進來吧,站在門口作甚?」 止淵輕咳一聲,應道:「我是怕打擾了你?!闺S即步入石室中,「如何?有什么線索嗎?」 「白清傳信來說,焚煬魔尊大抵能幫得上忙?!轨F山眼神清冷,薄唇微抿,「后羿,你到底有多少事情瞞著我?找到了陰火,為何我卻是最后一個知道?」 「你先聽我說,」止淵神色一僵,忙道:「陰火在白鷺降生的那一年開了神志,穹廻小子認為大抵不是巧合,因為這兩人的同時現(xiàn)世觸發(fā)了天機重組,天下間的命運線混亂不堪,他小子一時沒辦法理清楚。我們怕一旦抹殺了他的神志,會再次影響神女的命運,這才……」 「為何認為我會想抹殺他的神志?」霧山冷笑道:「原來我在你們心目中,就是這樣的人?還有,你們主張保留了陰火的神志,卻讓白鷺死于陰火之手,這又是什么道理?若是在陰火現(xiàn)世之時便將他抹殺掉,白鷺根本就不會死!」 「沒有,我、我們只是……」止淵語塞,嘆氣道:「算了,是我的不對,我道歉?!?/br> 「我算是明白了,我們的目的,從一開始就不一樣。由始至終,你們想的就是什么大道、世間,她的死活根本一點都不重要?!寡┌椎呢慅X輕輕咬上略顯蒼白的下唇,霧山低頭,烏緞一樣的發(fā)絲遮住了臉上的神情,「既然是這樣,你留著我做什么?就不怕我什么時候闖出去再造殺孽么?因為我是你們的一個棋子嗎?為了能讓她回來,肯做任何事,對于你們來說,還算有點利用價值?」 「我從沒這樣想過?!拱牍蛟陟F山身前,止淵柔聲道:「我只想幫你好好的把她找回來?!?/br> 「你覺得我還會信?」霧山冷冷問道。 「……」止淵沉默了半晌,終是開口道:「陰火投了人身,還跟她牽上了情緣,我怕你知道以后會一時沖動……」 「你覺得我會因為這樣,而把陰火的神志抹掉?」霧山抬頭,苦笑道:「我確實是想,然而我哪里敢?誰知道要是再次將破壞天命軌跡的話,會有什么事發(fā)生在她身上?我真的是……賭不起了。」 …… 面對寧秋鶴,微生尋似是有發(fā)洩不盡的慾望,每次都換著法子折騰,每每她哭著求饒,他都會嘴里溫柔的哄,下身卻是完全相反的變本加厲;微生導則是大多數(shù)時間都只是抱著寧秋鶴發(fā)呆,她卻可以從他眼中看到越來越明顯的焦慮和擔憂,偶爾因為接觸太過親密而擦槍走火,也都極盡溫柔。 寧秋鶴不知道在這白玉池里面被關了多久,在這小小的石室中不見天日,不知年月,只有一扇門,自從那天以后,寧秋鶴就沒見它打開過。微生兄弟也再沒有一起來過,她總是輪流被他們中的一個從池中喚醒,離開之前再讓她陷入昏睡后沉入池底。他們每次停留的時間不盡相同,寧秋鶴無法得知究竟沉睡了多長的時間,雖然沒有鐵鏈束縛,她卻連這小小的一方白玉池也無法離開。 鎮(zhèn)日浸在這池中,雖然能醒來的時間不長,但寧秋鶴留意到花露一點一點的減少。當微生導再次將她喚醒的時候,寧秋鶴坐在池底僅寸許深的小水洼中久久回不過神來。她明明記得上一次醒來的時候,池子還是半滿的。 大概是她的神情太過茫然,微生導低低的笑了一聲。 池畔的小矮桌上擺放了一式的衣物,由貼身小衣到外裙無一例外全是大紅。微生導逐一取來為她穿上,臉上始終帶著淺淺的笑意。 在寧秋鶴的記憶中,她從未穿過紅色。前生的她愛穿黑。來到這里后,止淵和霧山將她按照白鷺的喜好來打扮,清一色的白紗裙,果真不枉白鷺之名。 見微生導也是這樣的一身紅,柔軟的絲緞上,細得幾乎看不見的金銀絲線繡著并蒂蓮的圖案,可這并蒂蓮并非兩朵,卻是叁朵。 寧秋鶴渾身一震,驀地醒悟過來。 微生導彷彿知她所想,抬起她的臉,親上那飽滿的櫻唇,并未深入,只是輕輕碰觸,「小鶴,就是今天?!挂种撇蛔〈脚闲σ獾乃獍l(fā)光彩照人。 驚惶不已,寧秋鶴顫聲道:「可是、可是我??」我不想嫁給你們。 幾乎被微生導那滿是暖意的笑容迷花了眼,從未見過他如此外顯的喜意,話到口邊竟不忍說出,寧秋鶴只好生硬的道:「我這樣半死不活,只怕要連累你們?!?/br> 「傻小鶴,」微生導臉上的喜意更深,「無論你怎么樣我們都不嫌棄?!?/br> 終于可以離開這個囚禁她多時的石室,寧秋鶴卻發(fā)現(xiàn),原來這只是一個龐大地宮中的一個角落。被微生導牽著,在地宮中穿梭,逾覺絕望,石制的通道每一條看起來都一模一樣,若無人帶領,她只怕一輩子走不出去。 經過一道長長的石階,級級往下,微生尋就站在石階盡頭兩扇巨大的石門前。 石門足有五六層樓高,雕花繁復而華麗。 微生導將寧秋鶴牽到兄長身前,微生尋亦執(zhí)起她的手,右手凌空一推,石門緩緩打開,竟無半點聲息。 未及看清門內景象,一幅紅紗襲來,覆上她的頭臉。 被微生兄弟從兩側牽著前行,暗香浮動,低頭能從紅紗間望見腳下被踩成泥的花瓣。周遭呼吸聲此起彼伏,似是置身于人群當中,可四周不但無半點私語之聲,更是連衣料摩擦的聲音都無有,只有詭異的寂靜。 約莫前進了半刻有余,又步上數(shù)十臺階,微生兄弟二人攜了寧秋鶴站定,一同伸手掀了頭紗。 寧秋鶴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叁人此刻身處在一個巨大的宮殿盡頭的祭臺上,宮殿由兩行數(shù)人合抱的巨大圓柱支撐,祭臺后方一座足有十層樓高的石制雕像,乃是下半身為蛇的壯碩男子,長發(fā)披散,雙眼低垂,雙手捧著一個緩緩轉動的八卦。 滿殿靜默的人群,黑壓壓的將巨大的神殿塞了個滿滿當當。男女老少,甚至有婦女抱著襁褓中的嬰兒,盡是神情呆滯,雙眼無神。人群從中間讓開一條通道,通道兩側一行神情木然、動作僵硬的少女在無聲的撒著花瓣。 「高興嗎?小鶴?!刮⑸鷮ゃ紤械纳ひ糁袔е⑽⒌睦湟猓刚麄€洛陽城的居民,都在這里為我們祝賀了呢。你要乖乖的與我們完成婚禮,知道嗎?大婚之日,得一切都體體面面的才好?!?/br> 寧秋鶴心中冰冷,心知此刻若是做出什么不配合的舉動,只怕是要連累這滿殿的凡人。 祭臺陰刻著八卦圖,中央處站著一名白眉白發(fā)的老者,正是當日在性事之時闖入,又被微生尋拖走的老頭子。今日恍如換了一人,目光冷清,神情肅穆,目光定在一身喜服的叁人身上片刻,緩緩開口道:「兩位可是想清楚了?」 「再清楚不過?!刮⑸鷮だ事晳馈?/br> 「好,」老者微微頷首,「我穹回,伏羲殿第五十六代掌卦,今日以伏羲之名為你們證婚。伏羲神前,須得以本源之名結為夫妻,婚后亦須以本源以分尊卑,可有異議?」 「本源之名自是沒有問題,」微生尋挑眉,「可這尊卑,按本源的話,那婚后到底誰尊?」 「要是我說她是尊那你這婚還結是不結?」穹回真人毫不客氣地反問。 「當然結。」微生尋薄唇一撇,「你這老頭別想坑我,她不就一半妖,父親雖是山神,可按本源來哪能比我們兄弟高,怎么看都是她高攀了吧?!?/br> 微生導低低地笑了一聲,亦跟著道:「無論誰尊誰卑,我都要與她結為夫妻,絕不反悔?!?/br> 穹回真人聞言長嘆一聲,轉身面向伏羲像,雙手奉象徵伏羲之力的河圖于額前,郎聲道:「吾今日以伏羲之名為證,瑞獸九尾微生尋、微生導,自愿與神女??」 神女?什么神女?寧秋鶴愕然抬頭,突然下腹處一陣巨痛,微生兄弟二人牽著她的手未及收緊,她已軟倒在地。 「小鶴!」微生導立即俯身將她抱進懷里,微生尋愣了一瞬,亦隨即半跪在地,查看她的狀況。 腹中一陣接一陣地鈍痛,似是無休無止。開始時尚且措手不及,腦中一片空白,但僅一瞬,寧秋鶴便冷靜下來。過去數(shù)個月未曾出現(xiàn)過的疼痛忽然而至,這是來自那個世界,尚未死去的rou身的痛,她竟是被微生兄弟囚在池中兩個月有余,懷胎十月,此時瓜熟蒂落,她的魂要回來了。 疼痛逾趨激烈,長時間鈍痛以后,是開膛剖腹般的銳痛,寧秋鶴牙關緊咬、冷汗直冒,已無暇顧及微生兄弟將她抱往何處,這滿殿的凡人又要如何善后。 定是哪個庸醫(yī)欺負她成了植物人的rou身,剖腹產不給打麻藥,寧秋鶴心中喃喃咒罵,口中卻發(fā)不出半點聲音,疼痛到了極致,連呻吟都是奢侈。 這來自靈魂的痛綿綿不絕,在過劇的疼痛中無法得知已過去了多久,耳邊響起各種紛亂莫名地聲音,尖叫聲、吼聲、哭聲、腳步聲、罵聲、嘀嘀嗒嗒的儀器聲、金屬碰撞聲、嬰兒的啼哭聲?? 嬰兒的哭聲逐漸蓋過了其他的聲音,寧秋鶴忘形地聽著,聚精會神,乃至忽略了疼痛。那是她無緣得見的孩兒,哪怕只是聽聽哭聲也好,她怕下一刻就要失去所有聯(lián)系。 『鶴兒,這是我和你的孩兒,是女兒,你看看?!?/br> 『鶴兒,你張開眼看看我們的女兒??』 『鶴兒??』 這是??左惟軒的聲音? 寧秋鶴茫然地張開眼,眼前卻只有一片濃霧,濃霧深處有一股朦朦朧朧的白光。伸手揮開濃霧,向著白光前進,然而無論她走還是跑,那白光像是永遠無法接近。 『救她!救她!我求求你們!她的心跳才剛停,你們救救她,求你們??』 左惟軒的聲音彷彿越來越遠,寧秋鶴拼命朝著白光奔跑,卻都只是徒勞。 沒有奢望過可以回去,她只是想親口跟他說聲再見。 白光越來越暗,最終濃霧散盡,白光亦再不可尋,只剩寧秋鶴孤身立在一片漆黑中,茫然不知所措。 這漆黑之中沒有時間。 周遭一片寂靜,無論張開眼還是閉上眼,圍繞著寧秋鶴的,都只有一片黑暗,她終于是沒能看一眼她的孩兒。 寧秋鶴希望這一切只是個噩夢,她終會醒來,張開眼看見左惟軒就站在她的床邊,彎腰跟她說「鶴兒,早安。」 一個只有漆黑的噩夢,其實一點都不恐怖??植赖氖撬肋@個不恐怖的噩夢即將要結束,然后她會陷入另一個噩夢中,被囚在池中不得脫身,不見天日,不知時間。 婚禮沒有順利完成,寧秋鶴不知那滿城的百姓有沒有受到牽連,這里的微生尋并不是她認識的那個他,這里的微生尋讓她恐懼。 夢總是會醒,即使有意拖延。 當漆黑中出現(xiàn)了第二個人的時候,寧秋鶴知道這一刻終是來了。 眼前這男子她并不認識,身高不下于止淵,結實修長,五官深邃,陽剛俊美,卻是神情靦腆,一身白色繡著火焰暗紋的長衫,更顯斯文俊秀。 他與她對視足有一刻,才開口說話,聲音低沉,說話輕緩溫婉,「我??一直在找你?!?/br> ??!! 寧秋鶴無語,這世上到底有多少人在找她? 來人見她神情疑惑,眉頭微微一皺,又隨即展開,「對不起,是我來晚了。」 ??? 寧秋鶴只覺得這人說話無頭無尾,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 見他意欲上前,她連忙后退數(shù)步,他一呆,隨即站定,面露悲意,低聲道:「莫怕,我沒有惡意?!股夙?,又補充道:「我?我不太會說話,不知道第一次見面要說什么,但我真的沒有惡意,你不要怕?!?/br> 鬼才信你,寧秋鶴暗自撇嘴,表面上卻是不動聲色。他能侵入她的意識之中,她此刻手無搏雞之力,激怒他沒有任何好處。 可怕他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她面前是有所圖,若她一直不開口,他又裝傻扮懵,不知要僵持到什么時候,寧秋鶴可不想意識里一直有個陌生人杵著,只得問道:「你是何人,為何要入我意識之中?」 那人聽得寧秋鶴開口,臉上一喜,就要上前,她趕緊退后道:「你站著說話,別過來。」 那人露出委屈之色,倒是乖乖站定了不動。 寧秋鶴不耐煩,催促道:「你到底是何人,入我意識中有何所圖?你要是不說就趕緊走?!?/br> 那人似是一驚,倒是立即開口作答,那答案卻是能生生將寧秋鶴氣死。 那人道:「我沒有名字?!?/br> 寧秋鶴差點罵出聲來,咬牙道:「你這么大一個人怎可能沒名字?那你到底來做什么?總不會是讓我給你起名字的吧?」 那人竟靦腆答道:「我主人沒有來得及給我起名字就離開了,所以我真的沒有名字,若是?若是你能幫我起一個,那也是極好的。」 ?? ?? 這瘋子就是來消遣人的吧,傻子才會真的給你起名字。 寧秋鶴拼命吸氣,好半晌才說得出話來,硬著語氣道:「沒名字那就叫無名好了。」 那人聽了竟是喜上眉梢,連聲應好。 寧秋鶴實在是煩得沒脾氣了,只好又耐著性子問:「你到底找我作甚?」 那人沉吟片刻,正色答道:「時間不夠了,我要走了,我下次告訴你吧?!拐f罷竟是立時消失不見。 寧秋鶴氣得目定口呆,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 ?? 漆黑之中并無時間觀念,只覺得才過了不久,無名又出現(xiàn)。 「你來做什么?為何要入我意識中?」寧秋鶴恨他不請自來,卻也無法忽略他的存在。 「你還要睡多久?」無名問道,神情略為憂慮,「你現(xiàn)在不愿醒來,我要找你自是要進入你的意識之中。」皺眉思考片刻,繼續(xù)道:「可我主人只告訴我可以找你,卻并沒有告訴我找到你要做什么?!?/br> 「哈?」寧秋鶴沒好氣,「那你現(xiàn)在找到了,然后呢?就這樣?」 「我知你??,」無名微微一頓,改口道:「若你一直這樣,便無法離開?!?/br> 「我離開做什么?」寧秋鶴冷笑,「我去哪里不一樣?我討厭極了身不由己,每個人都是想對我做什么便做什么,就連你,也都是想來就來,要走就走。與其處處受控,倒不如就現(xiàn)在這樣,我樂得自在?!?/br> 「若是你醒著,我何須這樣?」無名反問道,「你不醒來,怎知一定沒有機會?你若肯醒來,我助你逃走,如何?」忽而皺眉道:「我何須與你商量這個!」話音未落,驟然往前踏出一大步,抬手在寧秋鶴眉心一彈,登時一陣天旋地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