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愿者上鉤
此刻的云老王爺,正對著書桌上一張拜貼在發(fā)愁。 這拜貼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就是一張白色的厚紙,散發(fā)著淡淡的藥香,放置在一個烏木托盤之上,紙的邊緣染了一圈深藍色,中央寫著龍飛鳳舞的兩個大字,白清。 「這……」云老王爺對著眼前的拜帖一籌莫展,那對好看的劍眉,幾乎因為他這皺眉的動作而連城一線。 「爹。」云顯瑜修長的身影立于書房門前,伸手敲了敲敞開的房門,隨即邁入房中,「喚孩兒前來所為何事?」 說起這云老王爺,名為云沐陽,皮相一點都不老,看起來不過叁十開外,在普通人看來,怎么看都只能是云顯瑜的兄長,實質(zhì)上已是百多歲的高齡,云王妃乃是凡人,早已在百年前仙去。 「小叁兒你過來看看。」云老王爺揉揉眉心,將拜貼連著烏木托盤,推置云顯瑜面前。 「這是……?」修長的手指拈起拜貼,翻過背面看了看,云顯瑜也皺起了眉頭:「白……清?……神農(nóng)氏白阜的重孫白清?」 「是的啊,」云老王爺一張俊臉皺成一團,「就是那個醫(yī)仙白清。」 「白醫(yī)仙怎會無端上門?」云顯瑜挑眉:「爹是不是又忘記繳今年的藥例了?」 「哪能?」云老王爺劍眉一豎,怒道:「上次還沒出夠丑嗎?前年我不過是事多,忘了藥例的事,白醫(yī)仙也不提我一下,居然還按時送來了藥奉,打開一看空空如也,原來不過是個空罐子,還剛好被姬焰那小子瞧見了,嘲笑我大半年!」 云顯瑜噗呲一下笑出來,低著頭道:「是爹你忘記了繳藥例,怎么能怪人家不給你藥奉?」 「不給我也就算了,本來也是我不對?!乖评贤鯛敺鲱~道:「可怎么就送來個空罐子呢?害我白白被嘲笑,這都老前輩了,還這么愛斤斤計較,一點都不知道要體貼小輩嗎!」 「爹,」云顯瑜努力忍著笑,「你到底喚孩兒過來作甚?」 「白醫(yī)仙來訪啊,我……我緊張??!小叁兒你想想,我對上一次見白醫(yī)仙,還是你出生的時候,這不都快一百年了。」云老王爺搓著手,躊躇道:「你說,我們要用什么禮數(shù)把白醫(yī)仙迎過來?要不……要不我親自去吧?」 「還是讓孩兒去吧?!乖骑@瑜笑道:「我聽說白醫(yī)仙喜歡男子,爹你要不打扮打扮?」 「胡說八道,沒大沒小的!」云老王爺憋了半天,還是端不出個怒臉來,只能干咳了一下,「快點去吧,別讓白醫(yī)仙久等了?!?/br> 云顯瑜笑著應(yīng)了一聲,正要走,卻又被云老王爺叫住,「小叁兒,你帶回來那位姑娘醒來沒有?」 「還沒?!乖骑@瑜斂了笑容。 「找醫(yī)師來看過了嗎?」云老王也皺眉道。 「找了好幾位,都說、都說床上的是一具……尸首,早已死去多時。」 「這還真是你的不是了?!乖评贤鯛斠灾腹?jié)敲了敲桌子,道:「你好端端的把人家姑娘投進地牢里作甚?就算你再懷疑,她畢竟是拿著玄甲令的,萬大事有姬將軍頂著,你湊什么熱鬧?現(xiàn)在她在我們地牢里出問題,就成了我們不是。她身份要是真有問題還好,我們神農(nóng)氏的后裔本來就比軒轅氏要低上一頭,若她真是姬將軍的人,我們這就是直接跟姬家結(jié)樑子了。你明白嗎?」 「孩兒懷疑她乃是妖物所化……」云顯瑜低頭道:「我?guī)貋淼穆飞希苍?jīng)....昏睡了一次,亦是這樣氣息脈搏全無,只是那次約莫一個時辰就醒過來了,想不到這次...」 「小叁兒你怎么就不開竅?」云老王爺長嘆道:「她拿著玄甲令,就是姬將軍羽翼下保護的人,她是人是妖又有何干系?她拿著玄甲令來你救就是,有什么事姬將軍給扛著,哪有我們的事?就算她把鄠州城給拆了,也有姬將軍給賠。同是我的孩兒,你怎么就比玦兒笨那么多呢?」 「是,是顯瑜的不對?!沟椭^應(yīng)道,修長的五指在袖口下緊握成拳。 「這都四天了,」云老王爺皺眉道:「還是吃了我們給的吃食,嘔吐過后就一睡不起。如玉天天來我這念叨,這么下去我耳朵都要長繭了。要不等會我去求白醫(yī)仙給她看看吧,也算盡個人事,真有個什么問題,起碼我們能做的都做過了不是?」 「孩兒知錯?!?/br> 「算了算了,你去吧?!乖评贤鯛攪@了口氣,揮手道:「快去快回?!?/br> 從花園中穿過,遙遙望了西廂緊閉的房門一眼,云顯瑜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擔(dān)憂悔疚愈盛。也想不明白當(dāng)她自稱白鷺的時候,心中那種惱怒羞憤的感覺,到底從何而來?怒火的來源,是因為她假扮白鷺,還是因為她說謊?還是因為……她在陌生男子面前赤身露體,而毫不在乎?抑或是……那一夜,湖水中那個似是而非的吻? 快走到門口,正要準備吩咐備車,這才恍然想起來,上哪去接白醫(yī)仙?爹沒說??!猶豫了一瞬,云顯瑜決定直接去門房問接拜貼的家仆,省得走回頭又被自家爹爹埋汰。 拐個彎走到門房前,卻見原本應(yīng)在門房里的家仆們,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門前。 「怎么回事?」云顯瑜奇道:「你們怎么全站在這里?」 「回叁公子的話,仙長在里面歇息,我們不便打擾,就都出來了?!篂槭椎睦掀痛鸬?。 「仙長?」云顯瑜問道:「什么仙長?」心里暗暗祈禱,千萬別是他心里想的那樣…… 「就是今早送拜帖過來的仙長吶,」老仆一口將云顯瑜內(nèi)心的期望打碎,「他說省得來回走,就在這等著。本來他就在門外候著,我們……我們哪敢讓他一直站在門外啊,只好請進來了。叁少爺您看……」 云顯瑜扶額嘆氣,他已經(jīng)不想去計較,他家老爹到底知不知道白清就在府門口這事了,這一個一個都不省心的,到底是誰坑誰呢? 深吸一口氣,云顯瑜上前一步,敲響了木門,朗聲道:「云叁前來迎白醫(yī)仙大駕?!乖谧约议T房里迎客,可真是第一遭了。 約莫數(shù)息之后,門內(nèi)傳來清越的男聲,「白清哪敢叫云叁公子親迎?請進來罷?!?/br> 好大的架子。 話雖如此,云顯瑜卻也不敢怠慢,立即推門而入。 不算寬敞的空間內(nèi),一身白衣的男子面如冠玉,雙目狹長,烏黑雙眸精光不顯,一頭烏發(fā)用一根簡陋的木簪別在腦后,有幾縷落在臉側(cè)。斜斜倚坐在老舊的圈椅里,懷中抱了個灰色的瘦兔子,修長五指捏著個粗瓷杯,正在小口抿著茶水。 心中警鈴大作,云顯瑜硬著頭皮上前道:「云叁見過白醫(yī)仙,叫醫(yī)仙久等實在……」 「白清此來是有急事,我也就不云叁公子繞圈了,」將粗瓷杯子擱在木桌上,白清冷道:「舍妹如今,可是在你府上?」 「令妹……?」云顯瑜一呆,未曾聽說過白清有兄弟姐妹???只得答道:「府中這幾日……」腦海中閃過躺在西廂客房床上的女子,后半句「未曾有訪客」忽然說不下去了,一時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舍妹姓寧,外號白鷺,個子嬌小,穿一身白色綃紗裙,云叁公子沒見過?」白清劍眉輕蹙,神色甚是苦惱。 一瞬冷汗涔涔,只覺得背后濕了個通透,云顯瑜張口結(jié)舌,呆若木雞,竟不知要如何應(yīng)對。 白清輕嘆一口氣道:「看來是白清打擾了,這就告辭?!拐f罷站起身來,輕揉著灰兔子的長耳朵,抬腿就往門口走去。 「白醫(yī)仙請等等!」云顯瑜一急,直接閃身攔在白清身前,把心一橫道:「令妹如今、如今正在府中。」 「哦?」白清站定,橫睇身前低頭的男子一眼,「真在你這?」 「是……」云顯瑜頭也不敢抬,心中一片茫然。她真是白鷺?怎么辦?怎么辦? 白清輕輕舒了一口氣,道:「如此甚好,她多年前遭了大難,身子多有不便,這幾天定是叨擾了府上,請叁公子將她喚來,白清這便帶她離開?!?/br> 心中一沉,云顯瑜此刻只想回到四天前,將那自以為在伸張正義的糊涂蟲狠狠揍一頓!別無他法,只得硬著頭皮道:「白、白鷺仙子如今身體不適,正在西廂休息,云叁帶白醫(yī)仙過去吧?!?/br> 白清輕輕皺眉,卻也未說什么,只道:「如此便有勞云叁公子帶路。」 云顯瑜一言不發(fā)地走在前頭,心中千頭萬緒不知從何理起,苦悶不堪。 白清跟在他后頭,五指輕輕抓弄懷中兔子的皮毛,狀似無心地問道:「白清記得,云叁公子與舍妹也有過數(shù)面之緣?」 「啊?……是,」云顯瑜聞言一愣,隨即應(yīng)道:「叁十年前白鷺仙子連續(xù)叁年替醫(yī)仙送藥奉來,確實是有過數(shù)面之緣?!箤Π?!叁十年前初見白鷺,乃是因為她替白清送藥奉而來,他怎么可能忘了? 「哦?」白清語氣微冷:「舍妹以前曾跟我提過,說是與你交好,如今你們多年未見,我想,這幾天定是相談甚歡了?」 這嘲諷之意太過明顯,竟又將云顯瑜生生驚出一身冷汗,一時間無言以對。 好在二人已是走到西廂門前,雖然知道門內(nèi)的人并不會回應(yīng),依然是先敲響了房門。正要推門而入,房門卻先一步從里面打開,露出潘如玉氣鼓鼓的一張臉來,一見云顯瑜,「不以為然」四字大大的寫在臉上。 「如玉,」云顯瑜苦笑道:「我?guī)Я藢幑媚锏男珠L來……」 潘如玉聞言立即斂了神情,規(guī)規(guī)矩矩地朝白清行了禮,道:「寧姑娘仗義,六日前在孝縣為了救在下,孤身落入山賊手中。在下攜了信物趕到鄠州城來請救兵,是在下表兄云叁公子顯瑜,帶兵前去將寧姑娘救出,可、可不知為何,表哥在返程以后,對寧姑娘有所誤會,將其投入地牢中。在下多次勸阻未果,次日見寧姑娘已是這樣昏睡不醒。此事在下實在難辭其咎,若有在下可為之事,但請吩咐?!?/br> 白清斜望了一眼云顯瑜,見他臉色青白交錯,未置一言,踏入房中,直奔床邊而去。 潘如玉朝著自家表兄大大的哼了一聲,也跟著轉(zhuǎn)身入了房中。云顯瑜哭笑不得,只得也跟了進去。 白清輕輕嘆了一口氣,放下那雪色的纖纖玉手,回身對云顯瑜道:「云叁公子,舍妹這幾日多有叨擾,白清這就帶她回去了,還請代為向云王稟告一聲?!拐f罷將懷中灰兔放入寧秋鶴懷中,彎腰正要將人抱起。 什么爹爹訓(xùn)導(dǎo),得罪白醫(yī)仙,云家臉面,此刻全被拋到腦后,云顯瑜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不能讓白清把人帶走,絕對不能,她這一走,只怕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了。 不,早在二十七年前,他就以為再也見不到那抹白紗裙,想不到再次見面,他卻把事情鬧成這樣。 「等等,白醫(yī)仙。」云顯瑜閃身攔在白清身前。 「云叁公子這是何意?」白清挑眉。 「我、我……」云顯瑜一時語塞,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好半晌,忽而咬牙切齒地憋出來一句:「云叁向白醫(yī)仙提親,我想娶白鷺仙子為妻!」 此話一出,不止白清和潘如玉,就連云顯瑜本人,也是目定口呆。 輕咳一聲,白清斂了表情,語氣冷淡,「是何事使云叁公子有了這樣倉促的決定?」 「其實并不是倉促的決定?!股钗豢跉?,云顯瑜干脆破罐子破摔,「本在二十七年前,云叁就有心思求娶白鷺仙子,只是當(dāng)時她并未有提及過家中之事,是以云叁不知該向何人提親,還托了爹爹想要寫信向白醫(yī)仙詳詢的,只可惜書信剛擬好還未發(fā)出,便聞得白鷺仙子橫死的噩耗……」頓了一頓,才繼續(xù)道:「如今再見,自是、自是喜不自勝,既然白醫(yī)仙是白鷺仙子的兄長,云叁自當(dāng)向白醫(yī)仙您提親?!拐f罷提起衣擺跪在地上。 「好一個喜不自勝?!?nbsp; 白清冷哼一聲閃身避過,「白清無權(quán)為舍妹做主,當(dāng)不起云叁公子這一拜?!雇谎鄞采习察o的少女,心中卻道,若是她此刻醒著,定是要抱怨,為何從前會惹上如此風(fēng)流債了。 這二人一站一跪僵持不下,半晌,白清無奈,只得道:「舍妹無父無母,我亦非她親兄長,她的親事,自是由她自己做主。云叁公子要提親,便當(dāng)面與她說吧,請莫要為難白清。」 端著一張冷臉,白清心中卻是在暗笑,她肯嫁你才怪了,要是真當(dāng)面求娶,這得鬧的多精彩。 云顯瑜心下澀然,跟她鬧成這樣,還要怎樣開口求娶?只怪自己,當(dāng)初惱她假裝不認識他,總是急著要走,加之對她的身份有所懷疑,才一時沖動將她困在牢中。自覺雖將她困住,卻不曾真的虧待她,哪知道……哪知道…… 「云叁公子,」這時候不落井下石哪里還是白清,薄唇一挑,狀似苦口婆心地道:「如果你想娶的是當(dāng)年的白鷺,那我勸云叁公子還是別費這個心思了。她二十七載之前已香消玉殞,尸骨無存。如今乃是重塑之身,從異世導(dǎo)回之魂,不但前事盡忘,更須以生機為食,哪里還能嫁得進云王府?在他人眼中,只怕已是妖孽邪祟一流,白清勸云叁公子還是考慮清楚為好?!?/br> 一旁的潘如玉聽得一頭霧水,不明所以,疑惑道:「寧姑娘怎么可能是邪祟?她還救過我呢,就是、就是殺人的手法有些詭異……還有,」轉(zhuǎn)頭望向云顯瑜,「寧姑娘就是表兄你以前一直提著的白鷺?這是怎么回事?」 云顯瑜心亂如麻,正思考著要如何應(yīng)對,這一下被問了個啞口無言。忽而聽得床上傳來溫婉的男聲,「喂,白清,我們還走不走啦?小鶴兒要餓壞了?!?/br> 「你就不能老老實實做一天的兔子么?」白清低頭無奈道:「怎么才小半天就憋不住了?!?/br> 「要我不說話,你們不知道要扯到什么時候去?!剐』彝蒙斐鰞蓚€小小的爪子,捧住寧秋鶴的臉,軟綿綿的叁瓣唇在少女沒有血色的臉頰旁蹭來蹭去,「小鶴兒幾天沒吃,都餓壞了,我們快點走,去找個人喂她。」 他這不正在坑這蠢少爺去喂她嘛!被自家夫人壞了計劃的白清扶額,長嘆一聲,道:「好吧,我們這就把她送回歸山去?!乖具€盤算著能把這一程給省下,坑了這蠢少爺給小鶴兒喂生機,他們就能打道回府,繼續(xù)甜甜蜜蜜去,哪知道自家的夫人居然這么笨呢! 正暗自可惜之際,只聽得云顯瑜道:「請問白醫(yī)仙,喂飼之法是要如何進行?顯瑜有過,自是萬死不辭?!?/br> 「云叁公子要試?」白清心中一喜,卻硬是端得面有難色,道:「這恐怕……不是太好?!?/br> 「不要讓他喂!」小灰兔一把抱住寧秋鶴的臉,一副保護的姿態(tài),「就是他不信小鶴兒的話,還把小鶴兒投入地牢里,才不要便宜他了?!?/br> 白清哭笑不得,恨不得把這不開竅的夫人的嘴堵住才好。只得干咳一聲,道:「此言甚是,讓云叁公子來喂還是不太恰當(dāng)?shù)?,恐怕舍妹醒來會有微詞,我們還是……」 「那我來?」存在感幾乎為零的潘如玉小聲問道。 「這……」有轉(zhuǎn)機!白清挑眉道:「如玉公子已有家室,喂飼須有一定程度的肌膚之親,這恐怕就更不合適了?!?/br> 「還是讓我來吧?!乖骑@瑜急道:「白鷺仙子醒來若有怨言,顯瑜一力承擔(dān)。」 小灰兔正想拒絕,卻被白清抱了起來?!冈迫涌上牒昧耍俊拱蛋滴孀』彝玫淖彀?,白清溫聲問道:「即使有危險也愿意?」 「自是愿意。」 「也好,」白清沉吟道:「喂飼其實很簡單,只需咬破舌尖,給她哺一口真陽之血即可?!褂盅a充道:「一口即可,千萬不要與她糾纏,她此刻意識不清,怕會傷了云叁公子,萬請小心行事,白清在外間候著?!?/br> 說罷抱緊了掙扎不休的兔子,抬手招了兀自發(fā)呆的潘如玉,一同往外走去,還不忘傳音進小兔子的神識中:「小兔子你傻啊,喂食必須自愿,這傻小子愿意就是最好不過,山里那兩位責(zé)怪下來有這傻小子扛著。要是我們把小鶴兒帶回歸山去,她豈不是要多餓四五天?」 「對哦!」灰兔子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