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女60
只見乜承鐵青著臉,沉默不語,布滿血絲的灰色雙眸如同地獄的修羅,周身縈繞著一圈死青鬼氣,將這嚴(yán)寒里唯一暖如盛春的“天宮”都踐踏得冰涼刺骨。 隨著“踏、踏”闊步而有節(jié)奏晃動的長臂,好比斷頭臺上的斧頭,只怕慌個神便會被這雙又長又大的魔爪落得個尸首分離的下場,直讓人望而卻步,逃之夭夭。 男人一襲飄逸的白衣長發(fā)更是讓人汗毛乍豎,晃眼看竟成了這往日里冤死的厲鬼,碰巧趕上今日子時來尋仇索命了!一時間鴉雀無聲,不少的丫鬟婆子們被嚇得面如土色,四肢發(fā)軟,捂著胸口,只怕心跳聲大了惹得這閻王老爺不快,低頭一瞅,哀嘆連帶畫女娘娘這兒未曾斷過的頂級炭火都削弱了幾分。 陳蘇燕黑眸沉沉,想必那蹄子和這畫皮鬼是遇上了,只是不知那蹄子說了多少給這人聽,不過,能肯定的是,他定是知道楊初成小產(chǎn)了。 這么一想,陳蘇燕又放心下來,端著一幅為難自首的姿態(tài),面露悲戚之色,主動上前,雙膝落地,兩手一攤,將那大敞著的紅木盒呈遞在乜承面前! 本來突降的室內(nèi)溫度就已經(jīng)讓楊初成有幾分清醒,陳蘇燕這一驚世駭俗舉動更是讓她徹底回神。 天吶…… 這就是陳蘇燕說的“自有辦法”嗎…… 楊初成忍不住吞咽唾沫。 乜承見了不得發(fā)瘋才怪! 楊初成此刻別無他法,唯有不斷地在心底求神拜佛,只愿平安渡過今晚一劫。 跪在地上的陳蘇燕已做好被怒斥抑或是狠踢一腳的準(zhǔn)備,她正啟唇喚“殿下”,還未將早已斟酌好的一肚子話吐出,便被乜承那雙陰鷙嗜血的眸子狠掃一眼,沉默的怒火宛若冷卻的巖漿,正待一個契機(jī)洶涌翻滾,這般犀利可怖的眼神,遂只一眼便封了口,不敢再言。 陳蘇燕閉上雙眼,準(zhǔn)備迎接重刑。 可等了半晌什么也沒發(fā)生,只覺手里箱子一輕,她大驚失色,速睜眼,余光及五感察覺出乜承應(yīng)是懷抱死胎朝床榻處去。 身后的楊初成身僵如石,欲哭無淚。 她就知道,被乜承發(fā)現(xiàn)了這事,到底是要她獨自面對的,依誰都不靠譜! 楊初成不知何時已縮在床榻最里側(cè),眼睜睜地任由那個懷抱嬰孩尸體的男人步步逼近,一股濃郁的腥臭味愈發(fā)刺鼻。 死胎上的鮮血未干,將乜承的雙手和雪白的衣裳染紅了一片。 無法逃離的楊初成終是先開了口,一聲弱弱的“殿下”,聽起來可憐極了。 一聲啞笑從男人吼間發(fā)出。 所有人心皆是一跳! 不過如今危險拋到了畫女娘娘這邊,底下的人皆是松了口氣,一個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竟躲在角落里悄悄探頭,豎著耳朵看起好戲來。 此刻楊初成也慌了。 她原以為乜承會大怒,她都想好說辭來應(yīng)付了,如今乜承突然給她整這一出,她真拿不定主意了。 “我……” 楊初成張了張嘴,垂眸,眼神飄忽不定,卻不知該說什么,她只感覺有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自己這處,難受得緊。 乜承俯身,他深灰的眸子只望著她,一言不發(fā)。 楊初成抬眸又要說話,卻撞上一雙無比美麗的眼睛,僅對視的一瞬間,楊初成頓感周身冰涼。 ——她知道,她說不了謊了。 這是楊初成第一次看見,乜承有這樣的神態(tài)。 在美得無與倫比的深灰色里,夾雜了太多楊初成概括不完的情愫,它們幾乎快要溢出整個眼眶,又似乎……因為太過沉重,以至于無法承載快要破裂。 楊初成擔(dān)心自己陷進(jìn)去,收回眼神,微別過臉,不去看他。 一聲似有似無的嘆息轉(zhuǎn)瞬即逝,乜承嘴唇翕動,獨屬于兩人之間的親密稱呼在半收攏的唇間游移,幾乎快破唇而出——他最終還是咽下了那三個字,壓抑著在心里默念出來。 ——小廢物。 再緩緩啟唇,“累壞了吧,快躺下…好好睡一覺。孤……孤按照約定,明日也這個時候來看你,可好?” 略帶沙啞的磁性聲線在念最后兩字時,微微的顫抖清晰可聞。 乜承一手懷抱僵硬的尸體,一手輕柔地順著楊初成的發(fā)絲。 一瞬間,昔日里孤傲暴戾的君主,舉手投足里透出的萬般柔情,即使只留個背影,也足矣讓人知曉除床榻上那一女子外,男人眼中再容不下旁人。如此莫大的恩寵,直叫眾人失神,心中百感交雜,嫉妒羨慕驚恐無所不有。 復(fù)雜的感情在楊初成心中蔓延開,她覺得有些不對勁。 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 未免太奇怪了。 ——但…… 既然乜承這戀母瘟神破天荒地大發(fā)慈悲給了個臺階,她哪有不下的道理? 只顧著回應(yīng)前半句,楊初成身子微向前傾,“謝殿下隆恩。臣妾……就先歇下了?!?/br> “睡吧?!?/br> 乜承在楊初成光潔眉心處沉沉落下一吻,替她掖好被子,又將粉簾層層拉上,就連夜燈熏香,也一并按照楊初成喜好調(diào)整好,面面俱到可謂是叫后來趕到的紅櫻都挑不出錯處。 雖是頭一次見乜承這般細(xì)心,但楊初成卻不以為然,她身心實在疲憊,眨了眨眼睛,便側(cè)身睡去。 見楊初成安睡,乜承臉上柔意全無,薄唇慢慢繃平,神色平靜得有些陰冷。 他轉(zhuǎn)身,吩咐眾人好生照顧畫女娘娘,便懷抱著他死去的骨rou,逆行著揚(yáng)長而去。 男人獨自遠(yuǎn)去的背影在一片叩拜目送中平地而起,異常高大剽悍,如岳山般挺拔,晃動的衣擺下不僅是暗紅的血跡,還有跪地仰望的人群。 一場鬧劇惹得眾人心有余悸,而后散去,倒像無事,卻說往后,今夜也成了茶余飯后的談資。 臨近除夕多風(fēng)雪。 這雪從昨兒至今,竟從未停過,下了一天一夜。 眼看快丑時,還愈發(fā)大了起來。 守夜的丫鬟婆子們搓著手連聲哀嘆。 “欸,你們看,這可是要打雷了?” 一丫鬟抬頭見天色不對,便去搖將快要睡著的婆子,還沒等她大有動作,只聽“轟隆”一聲巨響,一聲天雷就將守夜的眾人震醒。 三四人跟著抬頭,一道閃電劃破長空,數(shù)道炸雷接連響起,順著方向,那天雷正朝著東宮尋去。 狂風(fēng)席卷著大地,無數(shù)殘枝敗葉枯木老樹在暴風(fēng)雪中低伏。 空氣中冰冷的風(fēng)雪鋒利干燥,似乎要將人皮撕裂,壓得讓人喘不過氣。 寬闊的雪地上,不見丁點兒建筑物,連植被也少得可憐,一眼便望得到邊。 只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圓坑,驀然出現(xiàn)在這片白茫茫的大地上。 風(fēng)雪無情,混著冰渣子和干裂的樹枝,那個坑底很快便被覆上了一層厚雪。 倏地——一雙比雪還白的手闖入白茫茫一片視野!一把便將它揮去,甚至還將本就不淺的坑挖得更下一層。 這雙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像是感覺不到寒冷,發(fā)泄似地扒刨著硬如磐石的厚雪泥土。 數(shù)百下后,一個巨坑總算被徒手挖出來了。 隨后便是一具發(fā)紫的嬰兒尸體,被深深放入土坑中。 緊接著又是一陣反向刨土,一層層夾著積雪的泥土又覆蓋在短小的尸體上,一層迭著一層,數(shù)不清堆了多少,只是若有千軍萬馬奔騰而過,估計也如履平地,不知塌陷為何物。 且說這偌大的東宮,竟也有一處地方人跡罕至。 此處是東宮后的一處矮山高地。 亦是一處世間不可多得的奇觀,在此處放眼遠(yuǎn)眺,可將玄綦宮全貌盡收眼底。 乜承孤零零地佇立在風(fēng)雪中,遠(yuǎn)處的燈火輝煌投映在他玻璃般的眼眸里,忽明忽暗。 陰惻惻的笑聲在暴風(fēng)雪中作響,凄厲程度堪比鬼泣。 “你可知,我有多期待,多期待他的到來……!” “他會是小公主還是小皇子呢……” “我想了好多好多,也想了好久,你不是也期待嗎……既是騙了我,為何不騙到底??!” 乜承痛徹心扉地怒吼,他壓抑的怒火止不住地發(fā)泄。 堂堂一八尺男兒,渾濁的眼淚止不住地下落,終是混著雪水弄臟了那副俊美無二的皮囊。 雷聲震蕩著滾向天際,又遠(yuǎn)遠(yuǎn)消失在天地一線之處。 胸口撕裂般的疼痛,和夜空的巨響一齊炸開。 “啊……!!” 身上的白衣早已濕透,干涸的血跡被沖刷成淺淺的褐色。健壯性感的肌rou線條在濡濕之下愈發(fā)明顯,長臂上的紫藍(lán)色血管因憤怒而暴起。 這具被打濕的冰冷軀體,在肆意的狂風(fēng)暴雪中猙獰著迸發(fā)出熊熊烈火。 男人痛苦地跪在雪地上。 布滿血死的雙眼瞇成一條狹縫,長而濃密的睫毛上結(jié)了零星碎冰,模糊的視線里,唯有兩處殿宇清晰得觸手可及。 恍惚間,他一會看見笑靨如花的絕美少女,一會又見豐腴多情的風(fēng)流少婦,一會是被jian邪玷污糟蹋、吞吃剝皮的夢魘,一會又是佳人在懷,醉生夢死的沉淪。 淚水越流越多,雙目刺痛難忍,睜不開眼。 乜承雙眸緊閉,瘋魔般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 短短二十一載,卻似歷經(jīng)兩世。 乜承猛地舉起雙手,張開五指。 ——“嗒!”一根手指向下折曲著。 ——“嗒!”,又是一根。 直至最后一根小指,孤立著,卻怎么也折不下去。 “哈哈哈哈……!!” 他又是笑,笑得渾身戰(zhàn)栗不止,連手也跟著晃動。 “我為何……連恨你,都做不到……!“ “楊初成,你告訴我!為何??!我為何……” “會愛上你呢……” 笑聲逐漸被低低的嗚咽聲替代,湮沒在風(fēng)雪雷暴中。 最后一絲悲鳴隨著夜色被陽光吞噬殆盡,大雪終會停。 天亮了。 耀眼的光親吻著整片大地,絲絲縷縷灑落進(jìn)窗柩。 清晨,乜景在一震劇烈的疼痛中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