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李仲卿被叫到了他的面前。

    “王盼之竟然回來了，還收了個徒弟。唐月涼和童半夏也都還活著。”

    李伯光自言自語，口中是李仲卿陌生的人名，他高大身軀坐在扶手椅中，像一頭策劃陰謀的鬣狗。密室地面黑沉沉的，是積年累月的血污。

    “你的年齡倒是正好能去當(dāng)她徒弟的徒弟?！?/br>
    李伯光沖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眼中帶著捕獵者獨有的倨傲殘忍：“不?知道他們還記不記得我牧羊人。”

    李家幼子失蹤三年了。

    三年失蹤，三年謀劃，只為了將他送到那人身邊。

    喬雙鯉，是李仲卿遇到的第一個正常人。

    明明實力很?強，明明名聲很高，但喬雙鯉卻更像個溫暖正直的普通人。他給了在陰暗中發(fā)芽生長，人生與價值觀全部扭曲的李仲卿許多前所未有的，從未經(jīng)歷過的溫暖。一段短暫的，無憂無慮的時光。

    正是這點溫暖，讓李仲卿在注入寄生火種時留了手，又讓他在圍剿南族航船時放過了喬白淼。

    甚至在進入往昔重現(xiàn)秘境前，他偷偷望了眼低調(diào)站在散閣閣主背后的少年。

    希望能看到教授的記憶。

    李仲卿在心底許愿。

    李家人流淌在血脈中的貪婪，讓他想得到更多，更多的溫暖。

    以至于當(dāng)他被喬雙鯉童年時絕望黑暗糊了一臉時，李仲卿直接撕碎了回憶。

    這是假的，騙人的。

    在接連撕碎幾次回憶后，李仲卿進入了另一段前所未有的，奇特的回憶中。

    那是他大哥李伯光的回憶，又不?是。

    這段記憶，屬于一個名叫牧羊人的人。

    李家是牧羊人的本家，這件事沒多少人知道。

    第429章 重現(xiàn)往昔秘境【六】

    李家是牧羊人的本?家,這件事沒多少人知道。

    數(shù)百年前?住在偏遠貧窮漁村中的李家，在頂梁柱父親與兄長接連被海浪吞沒后。小兒子為照顧病重的母親和快要餓死的meimei，扛起了這個家。他確實?運氣極好,不僅在海灘上撿到?漂流來的寶物,重新置辦起船隊,還在一次意?外偏離航線后,湊巧穿過致命墟眼,發(fā)?現(xiàn)了前?往南海的航線。

    無論哪個時代,南族人對貓的熱愛都令人匪夷所思。

    李家先?祖依靠自己?油光水滑的好皮毛以及聰慧頭腦,不過半百就攢下來偌大基業(yè)。昔日貧困的李家也發(fā)?達起來，轉(zhuǎn)向興盛，財源廣進。李家先?祖變成了李員外，抬了一房又一房的美人,生了許多孩子。給meimei嫁了好人家,為母親頤養(yǎng)天?年,子孫承歡膝下。

    對于那個時代的人來說，這樣?的好日子恐怕是三輩子求佛才能求來的。

    但李員外在母親出殯那天?，看著棺木被泥土掩埋，他心底忽然一動。

    一世富貴——哪能比得上世世富貴？

    如何才能長長久久活下去。

    長生,是千年來各個朝代帝王都不懈追求的夢想,李員外也想長生。

    他頭發(fā)?胡須斑白,臉上多了皺紋,身上小毛病越來越多。當(dāng)花了五年時間,發(fā)?現(xiàn)無論求仙問藥還是用詭譎手段都無法延緩身體衰老后,李員外另辟蹊徑。

    身體會?衰老腐朽，植物會?花開花敗，在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東西?能永恒不變？

    當(dāng)然有,而且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火焰，這股神奇仿若天?賜的力量是永恒不變，就算人死了，腐朽了，它也會?循著家族血脈代代相傳。

    李員外鉆研許多年，嘗試無數(shù)次，契機出現(xiàn)在他六十大壽時，李員外嫡長孫年滿十五歲，在他的壽辰上覺醒了火焰。

    這時李家自李員外后，第二個覺醒火焰的人。

    那天?的李家熱鬧極了，一大家子老老少少都高興家族終于后續(xù)有人，能繼承這偌大家業(yè)，坐在太壽椅上，李員外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熱切注視著自己?的孫子，緩緩露出一個笑容。

    前?日他牙剛掉了，笑起來有些漏風(fēng)，更顯老態(tài)。

    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數(shù)月后李員外病逝，整座城都被驚動。哀樂響了三天?三夜，紙錢如滿天?飛雪。孝子賢孫捧盆，擁有火焰的李家嫡長孫跪在最前?面。旁人都在嚎啕大哭，唯有他嘴邊露出一抹短暫得意?的笑。

    李員外占了他孫子的身子，繼續(xù)活了下去。

    這不是尋常人能做到?，古今中外如此多獵殺者，比他聰明的有之，比他野心更甚的有之，奈何李員外占據(jù)了天?時地?利人和。毫無防備的外孫，同種同源的血脈，最重要的是他的火焰。

    擁有吞噬力量的火種。

    自此往后，幽綠火焰悄然出現(xiàn)在李家世世代代，時局變化?，戰(zhàn)局遷移，李家卻能長盛不衰，到?最后汴梁李家甚至能和傳承久遠底蘊深厚的潯陽童家，楚亭唐家，東陽顧家并稱四大世家。

    但天?道有常，有舍就有得。

    李員外舍去了自己?的身體，將意?識附著在火焰上得到?永生，自然也會?失去許多東西?。

    首先?是味覺，其次是嗅覺，再然后是情感。

    失去味覺時，李員外不以為然。失去嗅覺時，他認為這只是小小的犧牲。但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自己?病入膏肓都覺不出痛，被人羞辱至極都感不到?怒，對萬事都失去興趣時，恐懼還未消失的李員外感到?了恐懼。

    如果一個人所有感知，所有情緒都消失了，那等待他的將會?是自我滅亡。

    就像脫軌的列車終將毀滅。

    李員外畏懼，又不知如何改變。他轉(zhuǎn)世過太多次，意?識早就與火焰融為一體。到?現(xiàn)在他騎虎難下，意?識再難與火焰分割。

    很?快的，就連恐懼也消失了，李員外知道自己?需要改變這件事，卻沒有任何情緒驅(qū)動。如果這樣?下去，不過十幾年后他就會?成為一個徹徹底底的活死人，真正死去。

    那時國內(nèi)國外大大小小許多戰(zhàn)爭，祖國領(lǐng)土淪為租界，各地?建起了西?式教?堂。做禮拜似乎成為一種新興時髦的玩意?。那輩子李員外的妻子見他逐漸萎靡，似是著了魔，便勸他一起去教?堂做個禮拜，找神父驅(qū)驅(qū)邪。

    原來的李員外是不會?做這些沒用活計的，但現(xiàn)在的他對什么都無所謂，最后便去了那座教?堂。即使發(fā)?現(xiàn)神父身上似乎有空獸氣息，整座教?堂里的人都不太正常，李員外也沒有丁點在意?。

    “神愛世人?！?/br>
    神父虔誠道，一字一句牽引著教?堂內(nèi)眾人的情緒，讓原本?心不在焉的人也逐漸沉入禱告中。

    “神之愛為真愛，是眾愛本?源。神之惡為真惡，為羔羊所生?！?/br>
    神七日創(chuàng)世，疲倦休息時將自己?的情感放逐于信徒身上，于是被造出的rou人就有了喜怒哀樂，一舉一動為神所cao控。信徒為羔羊，被神放牧掌控。

    禮拜后，神父面對獨留下來的李員外，露出疑惑善意?的微笑。

    “看來有迷途的羔羊需要引導(dǎo)……”

    “不?！?/br>
    李員外勾起唇角，他早失去了笑的能力，這個生硬的笑容顯得格外詭異扭曲。

    “我不是羔羊?！?/br>
    “我要做牧羊人?！?/br>
    他扭下了神父的頭，空空如也的腔子里沒有血rou，唯有一團團銀光纏繞的鼠崽。

    國家動蕩，氣運衰竭，原本?盤踞中國的褐家鼠式微，讓用黑死病肆無忌憚擴張底盤的夢鼠產(chǎn)生了野心。李員外留下了神父的十字架來時刻提醒自己?。

    在如此動蕩不安的世代中，李家家主的失蹤就像一朵投入大海的石子，驚不起半點漣漪。在偏遠村落，天?火上人逐漸取代了村民們世代信奉的神佛。一碗碗神奇的湯藥為身患絕癥的村民帶來了健康，同樣?也為天?火上人帶來了最鮮活的情感。

    他脫離了李家局限，可以隨意?將火焰種在任何人的身上，借任何人的身體‘重生’。甚至可以造出滿意?的軀殼供自己?使用。他又找回了各種感覺，重新為人的感覺美妙極了，美妙到?牧羊人控制不住擴張的野王，忘了世間萬物皆會?盛極反衰的道理。

    天?火上人的名頭，傳到?了剛從德國學(xué)成歸來的童半夏耳中，為了磨唐月涼的性?子，也為了招攬這位奇人異事，年輕的童半夏佯作游方術(shù)士加入了天?火會?，甚至成了牧羊人左膀右臂。牧羊人覺出他的試探異樣?，也垂涎他健康英俊的身軀，強大的天?賦。

    就像常年為饑餓所困的人在看到?美食時忍不住暴飲暴食。

    經(jīng)受過無感無覺之苦的牧羊人一朝找到?解決辦法，便追求更濃烈極致的情感。他比常人更暴躁，更易怒，也更傲慢，更自負。

    當(dāng)方圓百里的村落都在他掌控中，來來往往巡邏的壯勇皆是他千挑萬選造出來的人殼，除了目前?這具軀體外，他另在不同地?方藏了數(shù)具身體。

    牧羊人想不出自己?怎么死。

    他真沒想到?自己?竟然打不過童半夏！

    一活了數(shù)百年的老妖怪，在自己?的老窩里，竟然真被僅憑一腔血勇與一柄桃木劍的童半夏殺了。陰溝里翻船的牧羊人完全不能接受！

    但當(dāng)發(fā)?現(xiàn)自己?準備的重重后路，做的種種打算全都要么機緣巧合，要么陰差陽錯，竟然被童半夏和唐月涼全都毀掉時，一股熟悉的戰(zhàn)栗感占據(jù)了牧羊人的心臟。

    天?要亡他。

    可能這個時代的災(zāi)難太多，民不聊生，所以才會?降生了兩個擁有大氣運的人。

    其一是童半夏，其二是唐月涼。

    當(dāng)他們師徒齊心協(xié)力時，世間沒有任何艱難險阻能攔得住他們，無論是牧羊人，還是其他一些隱藏更深，更危險的東西?。

    牧羊人被追殺的像只耗子躲躲藏藏，狼狽不堪，恍惚間他又想起了久遠時孤苦無依，明明對水極度恐懼，為了家人的生計卻只能下海捕魚這條路。

    自始至終牧羊人的選擇很?少，天?給他留的路也很?窄，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部堵死了。他不甘，又無可奈何，拼盡全力想至少殺了一個，卻被童半夏揍得屁滾尿流。到?最后茍延殘喘藏在最后的軀殼中，力竭到?地?的那一刻，牧羊人還沒有放棄，接近所能藏到?隱蔽樹洞中。

    卻被追殺過來的唐月涼輕易找到?。

    那一瞬間牧羊人已?經(jīng)放棄了，引頸待屠。但這時，一個輕柔低沉的聲音在他腦海里響起。

    ‘你真的到?了絕路嗎?！?/br>
    ‘年輕人最容易被蠱惑，不是嗎?！?/br>
    “你就是天?火上人？”

    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唐月涼像拖死狗似的將他從樹洞里拽了出來，高抬著下巴，輕蔑用劍拍了拍他的臉：“能在先?生手下?lián)芜@么久，倒是有些本?事?！?/br>
    “但馬上你就要被我殺掉了?！?/br>
    被血糊住雙眼的牧羊人模糊看到?唐月來年輕氣盛的眉眼，以及言語中復(fù)雜情緒。

    年輕人最容易被蠱惑，因為他們總是想表現(xiàn)證明自己?的力量。

    “你真以為自己?勝過童半夏嗎。”

    牧羊人嗬嗬笑了，像一頭瀕死卻狡猾至極的老烏鴉。

    “獵人殺死了獵物，獵狗汪汪叫著沖上去叼回來，并得意?洋洋——一條狗有什么好得意?的呢？”

    啪！

    身受重傷的軀體遭受不了旁的重創(chuàng)，牧羊人昏厥過去。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被囚禁在地?下。

    看著手腕腳腕上的鎖鏈，以及重傷幾乎不能移動的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