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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做戲在線閱讀 - 番外:關于下雪

番外:關于下雪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

    廣播里早幾個星期就開始渲染第一場雪,東海岸的老城,每一年的第一場大雪宣告著對陽光和溫暖的長久告別。嚴寒和風雪將要成為接下來五個月的主旋律,每個人嘴上都帶著抱怨,和對去年某一場大雪夸大其詞的回憶。

    認識一個新的人,總要聊到雪,好像英國人的社恐也被這處與英格蘭某座小城同名同姓的地界學了個十乘十,不聊天氣和寒冷,便找不到別的話題營造一種虛假的熱切的似的。于是關于去年的雪,便從沒過了小腿,變成了大腿,甚至到腰那里去。

    可你同那些夸大其詞的老爺子們多聊幾句,總也不是本地人。有從南方來的,有從墨西哥來的,有從某個遙遠的熱帶國家來做生意的,一面說著東海岸的不是,懷念故鄉(xiāng)的好春光,又總不經(jīng)意的標榜,自己在這里已將近十年了,算半個本地人。

    這便是薩城。

    然而不管去年的雪積得再多再厚,風雪如何不留情面地損壞了這家的屋頂,那家的花園,談論到今年第一場大雪,薩城的人心里總會有一點,別別扭扭的期待。

    大抵一切寒冷嚴酷的開端,總也有點異樣的美感,叫人一邊害怕,又一邊覺得左右也是它最溫情美好的一面了,生出一點矛盾的喜愛來。

    直到紛紛揚揚的雪花從Newbury大街的上方簌簌地落下來,靳筱側過臉,湊到咖啡廳的玻璃那去。

    鼻尖碰觸到玻璃,溫暖的霧氣變成一層小小的圓圈,她抬了眼睛,天色還是那樣晴朗,同早晨出門的時候并沒有什么區(qū)別,除了風漸漸揚起了,又揚起了,小片小片的細碎晶瑩。

    第一眼以為是店家的裝飾品掉了碎屑,仰了頭去瞧,女子驀地笑起來,又伸手扯了扯身邊人的衣袖,"下雪啦!"

    咖啡廳里小小的雀躍和驚呼聲漸漸變成一團不大不小的熱鬧,哪怕在接下來的幾天,人們會對停擺的公共交通罵娘,被結冰的路面愁眉苦臉,或者在妄想將汽車從雪鏟出來未果,憤怒地扔掉雪鏟。

    可沒有人可以抵抗初雪。

    縱然是雪,卻帶一點羞澀和膽怯,像一個脾氣不太好的女孩子,長久不見了,打個照面,有些難得的矜持。

    教人覺得,也怪可愛的。

    靳筱身旁的人陪著她看了一會雪花慢慢飄落的樣子,目光落到她亮晶晶的眼睛,又笑了笑,"那怎么辦,不是還要去水族館的?"

    她卻不理他,一個人趴在窗邊,看個不停,直到咖啡店的小姐幫她把卡布奇諾端到面前,她才回了神,坐回位子,抬臉給了金發(fā)小姑娘一個微笑,又捏了捏溫暖的杯壁,歪了歪頭,心不在焉的樣子,"下了雪,學校會停課嗎?"

    靳筱最近頂討厭上學。

    有一門必修課是南方老師授課,靳筱聽不懂他的口音,寄希望于他的板書,結果對方龍飛鳳舞,靳筱照著畫下來,橫看豎看,26個英文字母,竟然一個也找不到對應的。

    最挫敗的是,全班好像只有她一個人看不懂老師的板書。

    可她有什么資格去討厭或者責怪老師呢,責怪他的南方口音,還是責怪他的字跡太潦草?

    都不是一個初來乍到的中國學生有底氣做的事。

    想到這里,她有點垂頭喪氣,覺得自己不再這樣喜歡學校和讀書了??伤疵馓脝柿?,以至于端起杯子的時候,鼻尖沾到了卡布奇諾的泡沫。

    自然又要被笑話,于是她一邊被人擦掉鼻尖的泡沫,一邊偏著眼睛要給自己找回一點面子,"這奶泡打的,糟糕透了。"

    大的奶泡浮在上面,口感卻不夠順滑,靳筱還要再小小地刻薄幾下,顏徵北已放下紙巾,捏了捏她的鼻子,卻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

    "是個新學徒,應該還沒上手。"

    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到玻璃櫥窗后面,站著一個金黃色頭發(fā)的小姑娘,圍著嶄新的圍裙,低著頭手忙腳亂,好容易將bagel和煙熏牛rou拼在一起,舉起刀要給它最后一下,手卻止不住發(fā)抖。

    靳筱自然登時便心軟了,覺得奶泡再糟糕,也比不上一個努力生活的小姑娘,可她偏了偏眼睛,嘴巴卻不饒人,

    "你同我喝咖啡,在看別人吶?"

    顏徵北回過頭,定定地看了她幾眼,驟然失笑。

    她近來脾氣大的很,留聲機要放自己喜歡的音樂,把四少的唱片都挪到一邊去。打掃的阿姨臨時請假,靳筱急著上課,出門前對四少頤指氣使,

    "我今天很忙,你把地拖一下。"

    哦,她還不再叫他四少了。

    到底叫他什么,靳筱也沒有同他商量,甚至在一開始刻意地回避了如何稱呼他。四少被稱呼了小半個月的"哎","那個",以及"喂"。他把這些當作她小小脾氣的一部分,縱然不喜歡,也還是妥協(xié)了。

    直到一個夜晚,那天晚上靳筱難得乖順了一些,沒有那些不痛不癢的嘲諷和嘟囔的抱怨,四少知道她還在氣他過去瞞了她許多事情,那些不曾宣之于口的愧疚和疼惜,連帶著熱切的情動和討好,像冰激凌融化前一秒被卷入舌尖,過分的甜膩和滿足感讓他有一點失控。

    嘴唇和皮膚接觸的瞬間,激蕩著無數(shù)的悸動,好像溫度之間傳遞的是許多帶了情緒的記憶,比如離別,比如思念,比如懊悔。

    生死之際的恐懼和遺憾,和杳無音信的煎熬和絕望,在他們經(jīng)歷了海上提心吊膽的漂泊之后,沒有人主動提及過。

    含蓄和羞于表達一旦刻到了骨子里,便總是容易變得不直白,可是顏徵北覺得自己可以包容這種不直白,畢竟比起剛結婚的時候,他這時候至少可以非常明確地知道他妻子在生什么氣了。

    不算太糟。

    靳筱的呼吸蕩在他的耳際,顏徵北沒有出息地低喘了一聲。

    你看,她也不是總這樣生氣的。

    下一秒她的聲音清淺,四少幾乎可以聽見她兩片唇瓣觸碰的聲音,濕潤、甜美、甚至有一點罪惡感,教他忽略了一點異樣。

    他蹭著她的唇,覺得她不管說什么,他指不定都會崩壞掉。

    直到他聽見,

    "楊楊哥哥。"

    四少整個人呆在那里。

    顏徵北確信他在自己妻子眼里看到了一點挑釁。當然作為一個戰(zhàn)場上奮勇殺敵的前軍官,四少面對妻子在最情熱的時候,喊出他小時候在鄉(xiāng)下別人隨口取的化名,這樣折煞人的挑釁,顏徵北沒有一點猶豫地,

    選擇了服軟。

    他服軟的招式也無非那些,吃完早餐的間隙將女孩子摟進懷里,說一些"不告訴你只是怕你多想",或者"大哥做了那樣的事情,我怎么敢再問你",他說到最后,自個也說不下去了,因這樣的說辭說了太多次。

    多到他自己也覺得不適合同一個性命、家當、什么都不要了,冒著危難也要把他從信州救出來的女子。

    他停頓了一會,面上的猶疑,讓靳筱心里猛地抽了一下,沒有等他醞釀好下一句話,她已經(jīng)推開他,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客廳的燈光投在她臉上,有一點昏暗的退讓。

    "好了,"她笑了笑,"我只是逗逗你罷了。"

    她看到四少面上的猶疑和欲言又止,又聳了聳肩膀,"你不告訴我也沒有什么,這么久遠的事情,"她抿了嘴,知道往下說下去只會徒增不愉快,又道,"明天有個作業(yè),你幫我看一看?"

    戰(zhàn)亂年間逃到美利堅,衣食無憂,算是幸運嗎?也未見得。

    大抵比在戰(zhàn)火里丟了性命,或者從此顛沛流離要好一些。可人生么,比現(xiàn)狀差的境遇有千萬種,也沒有哪一種可以證明,現(xiàn)今的生活便是順遂的。

    英文好又如何,也不一定可以分得清boi,mozzarella,   cheddar   和   swiss,fresh   off   the   boat   來形容她再合適不過,一代代移民吃過的苦,并不會新來者因為賬戶上存款夠用,或者學校的名字好聽,便可以規(guī)避掉。

    薩城作為美國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將英倫的疏離和虛偽,承了個十成十,工業(yè)文明造就的,流水線一樣的人際交往,客氣寒暄之后所剩為零的人情和溫度,讓靳筱漸漸覺得,自己在這座城市,其實是個孤島。

    再沒有半洋半中的古怪建筑,再沒有禮帽配長袍,再沒有黃花梨木打的一口西洋鐘。

    只有紅色的英式小磚樓,只有滿滿一車她一口也吃不慣的橄欖,只有永不停歇的海風,和背后隱隱約約的"g   g"。

    她不知道當年的四少是怎么熬過的。

    又或者他現(xiàn)在會否也同她一樣難以適應,需要花費力氣和時間去消化每一個懷疑或者冷漠的側臉,要在每一次溝通不暢的時候吸一口氣,告訴自己沒有關系。

    可是他從來都沒有抱怨過。

    但是有那么幾分鐘,她覺得自己和顏徵北,并不在一個島上。

    這其實是一種過于矯情的老生常談,比如從前她一顆心總是不安定的那幾年,情熱的時候會偷偷憂愁百般甜美也總有消盡的一天,偶爾委屈了,   又覺得自己果然孑然一身,從沒有什么人可以信得過。

    活像個同自己找不痛快的無知小姐。

    可如今的卻不再是這樣輕飄飄橋的無知和糾結了,甚至多了許多無法開誠布公的焦慮和沉重。

    在這人情微薄的異國,她是顏徵北生活唯一的支撐,可四少還是習慣性的將那些苦澀的、血腥的東西一個人打碎了往肚子里咽,不曉得是一個人這樣熬了多少年,才會已經(jīng)成了本能了,忘記了怎么哭訴,也不知道怎么妥協(xié)。

    他夜里應酬回來,身上帶了酒氣,面上的疲憊如何也遮掩不了,卻還是會打起精神問她,

    "周末想去哪里?要不要一起去看鯨魚?"

    她才不想去看鯨魚。

    搬進這套新房子已經(jīng)第三個月了,靳筱在努力適應新的生活。比如早起的黑咖啡,或者晚上睡前固定燃燒的香薰蠟燭,她從信州帶回來的東西太少太少了,于是她只好努力培養(yǎng)新的習慣,來讓新的生活有一點熟稔感。

    比起她為一只香味適當?shù)南灎T快樂,為一家難得好吃的餐廳感懷,顏徵北對一切的適應和平靜,沒有初登陸者的焦慮,也沒有展露過大洋另一端的牽掛,反而讓靳筱覺得擔憂和不安。

    他的家族在過去幾個月分崩離析,人生前二十多年的事業(yè)權力悉數(shù)盡毀,和妻子登上從信州到上海的船只,一路擔驚受怕才來到新的大陸,重新開始,一點一滴。

    他要怎么建立新的安全感呢?

    沒有退路的人是無法抱怨當下的生活的,就像薩城那些抱怨東海岸糟糕天氣的南方人,是因為他們多半回去,總還有一個種植園。

    從前四少也有。

    可如今他什么都有了。

    他甚至都不是四少了。

    那個夜晚靳筱突然轉過身,擁抱住他。

    年輕的男子以為她是消了氣了,順手將她攬進懷里,蹭著她的發(fā)心,聲音柔緩,   "怎么了?"

    她在他懷里沉默了一會,才開口,"你有沒有覺得暖氣有些太暖了?"

    他失笑,捏了捏她的耳垂,

    "因為外面很冷啊。"

    好強的的人真是很難做夫妻。

    他們倆最近都有點用力過猛,努力讓對方確信自己很喜歡現(xiàn)在的生活,努力告訴自己生活會好起來,努力確信盡管在這個陌生的國度是他們倆唯一的選擇,但是天無絕人之路,總還有過去的一天。

    比如現(xiàn)在,靳筱從咖啡店出來,有些沒出息地被風雪激地縮了縮脖子,又伸手去接緩緩落下的雪花,隨口問他,

    "同子言工作還順利嗎?"

    已經(jīng)從醫(yī)學院畢業(yè)的邵子言開始投入醫(yī)藥行業(yè),連帶著顏徵北一起,開始研究專利和合成藥物,有時候靳筱會瞄一瞄他帶回來的文件,覺得比南方老師的板書還要難懂。

    好在他讀中學的那幾年打下了很好的理化基礎,若是和他軍校出身的三哥比,大抵四少對新事業(yè)的接納程度要更容易一些。然而華人想要在這個行當闖蕩,同化學局周旋,同銷售費唇舌,還要在產(chǎn)品發(fā)布的時候努力淡化背后的亞洲身影,總是要困難許多。

    東海岸總是充斥這個這些外來的投機者,比如猶太人,比如挪威人,或者那些神秘的、不茍言笑的東方人。

    高鼻梁的還有辦法隱瞞自己的祖先,來迎合這個新興國家種種匪夷所思的偏好,華人卻總是很難。

    靳筱有個女同學是猶太商人的老婆,便時不時同她抱怨生意難做??深佱绫焙孟窈苌侔压ぷ魃系牟豁樌麕Ыo她,他總是固定時間起床,   在靳筱煮咖啡的時候便已經(jīng)滿下巴泡沫地打理自己,甚至在晚歸的時候,也會有條不紊地洗一個熱水澡,然后輕手輕腳地躺在她身邊。

    一個過于自控和自律的人,穩(wěn)穩(wěn)駕駛著他們小小家庭的船只,讓靳筱一面享受他帶來的安穩(wěn),又一面很心虛地,想要戳一戳他,問一問,

    "真的不辛苦嗎?"

    可是就像這個下雪天,顏徵北抬頭看了看清透的天空,似乎并不熟練分享他工作上的事情,只說一句,"我和子言認識很多年了,工作自然很默契。"

    他頓了頓,又偏頭問她,"你呢?"

    他不習慣同人傾訴,靳筱在自己過去二十多年的歲月里,實在也并沒有什么機會練習這回事,于是她皺了皺眉頭,還是很不自在地,開口道,"挺好的。"

    她的腦袋被人大力得揉了揉,頭上的貝雷帽差一點要掉到雪地上去,靳筱驚叫著去扶自己的帽子,又去踩他的腳,一面尖著嗓子罵他,"你干嘛呀?"

    顏徵北在她身邊咧嘴笑起來,靳筱許久也沒有見過他這樣的笑容了,上一回這樣,似乎還在韶關

    她看見他學她方才的神情,"你是中文退步了?你明明想說,'我快要被折磨死了'。"

    人總是這樣,一個人撐著的時候,總覺得自己是最勇敢無畏的那一個,不怕苦,也不怕痛,更何況身邊有一個比她還要辛苦的人,連帶著打碎牙齒往下咽,都有一種成全他人的豪邁感。

    可是被人摸一摸腦袋,又會很軟弱,靳筱的眼圈紅了紅,又覺得從前再信州等他,怎樣難熬,都過去了,如今這樣實在有些丟臉,于是她吸了吸鼻子,又瞪他,

    "你少瞧不起人。"

    他看了她一眼,那幾秒鐘靳筱以為他要揭穿她的逞強,又或者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她如何也寫不完的作業(yè),和越來越痛苦的早起,   在她快要心虛地低下頭的時候,顏徵北偏回頭,看了看遠處的鐘樓,又問她,

    "要不要去吃晚飯?"

    唐人街走過去不過十幾分鐘,薩城的唐人街總是井井有條,好像被這座十分不美式的城市影響了,縱然也是小店林立,街道卻總是干干凈凈的,偶爾有小販在賣冬季的水果,也都擺的算規(guī)整。

    靳筱住的房子被選在富人區(qū),盡量避免了市中心和南方的混亂,有時候四少回去的太晚,雖然會打電話同靳筱,總還是覺得她一個人在家讓他很不安穩(wěn)。

    房子安全清凈,便距離市區(qū)的唐人街太遠,靳筱在薩城落了腳,只吃過門口越南人開的小餐館,鼎鼎大名的唐人街,居然一次都沒有去過。

    如今他們走在前往唐人街的商業(yè)街道,雪花飄到他們的肩膀和帽子上,積上一層薄薄的白色,靳筱卻突然有一種莫名的忐忑,不曉得是近鄉(xiāng)情怯,還是陌生的期待,她回頭問他,

    "會遇到從信州來的人嗎?"

    四少想了想,攬過她的肩膀,幫她擋過了一些風,"廣東人多一些。"

    她點了點頭,又有些失落了,時至今日,她居然有一些想念粉蒸rou和排骨藕湯,甚至很后悔沒有好好同吳媽學一學。

    在外漂泊久了,從前喜歡的,不喜歡的,一點點相似便容易讓人熱淚盈眶。

    燈籠呀,石獅子呀,再俗氣再普通不過的東西,總在這異鄉(xiāng)顯得熟悉又可愛。

    薩城有小墨西哥城,有小意大利城,可那些小小的群居,會在門口立一塊金碧輝煌的牌匾嗎?自然不會。

    只有東方人,會從平日里節(jié)儉省下來的錢袋子里,你一塊,我一塊的集資,在這異國,也要建出一行器宇軒昂的體面來,內里如何嘈雜混亂,入口處也是頂氣派隆重的牌坊,承著名人字跡,講著天下為公。

    華爾街會立一塊這樣的碑嗎?中央公園會有這樣的牌坊嗎?韓國城會這樣底氣十足嗎?

    還是只有中國人會這樣。

    四少帶她去的店家,入口處是一個通往地下的樓梯,靳筱提起裙擺,被四少牽著下去了,這樣狹小又臟亂的樓梯,她低下眼睛看見他抬頭望她的側臉,突然覺得他們這會是在哪處裝潢考究的餐廳,演一出盛裝出席的戲,叫她不自覺彎了嘴角。

    他瞥見了,眼里也帶了笑,在她走下最后一個階梯的時候,使了壞,拉了她一把。

    靳筱似乎早就料到了一般,夫妻做久了,默契總是騙不了人,這樣半真半假地跌進他懷里,又亮著眼睛望他,好像他是騎馬來地,要接她去一場盛大舞會。

    在這陰暗地唐人街地下樓梯。

    這反差倒讓她覺得有意思地很,比真的去什么黃金樓梯也要來得有趣。靳筱握了他的手,探了腦袋,去聽這地下的東方舞會,里面隱約傳出來的觥籌交錯。

    推開樓梯口的布簾,室內的溫暖和熱鬧撲面而來,油爆海鮮的香氣混著酒香,熟悉陌生地像上輩子的事情,讓她的腦子驟然昏沉了片刻,一時間不知道怎么落腳。

    侍者穿著有些臟兮兮的西式制服,面上的笑容熱切又模式化,一口粵語收不到回應又自動切換成英文,靳筱便這樣暈乎乎的,饒過一桌行者酒令的男子,和另一桌透著怪異尷尬的西洋人,最后和四少到一個角落落座。

    桌面上還有一些油污,顏徵北從前帶她去的,總是那些裝潢考究,屏風林立的西餐廳,靳筱想了想,倒覺得桌面上的油污,也有一種家鄉(xiāng)特有的不見外。

    初雪反而讓這家海鮮酒館的生意更好了一些,不多時便有一小撥人聚集在門口等位,指著巨大水缸里的緬因龍蝦,詢問店家價格。

    都是時令的價格,要一一詢問了,再乘以磅數(shù),但因地處唐人街,總歸是價格實惠的,又是家鄉(xiāng)的風味。

    不然要到哪里,才能吃到蒜蓉,吃到蔥姜,吃到豉汁呢。

    忙于學業(yè),總也沒時間好好做幾道菜,四少在家的時候,他們最多做一點簡單的中餐,若是在學校,中午便打仗一般,為了下午2點的課,只能快速打包一份   Pai   Thai。若運氣不好,上一節(jié)課要上到一點,或者教學樓遠一些,便只能一邊啃著奇怪味道的火雞三明治,也不管吞下的東西是什么,只想把該死的饑餓感消滅了,再猛灌一杯咖啡,快速準備下節(jié)課的reading。

    人真是好奇怪的動物,沒有奔頭的時候,整日懶洋洋的,覺得生活好沒有意思,有了奔頭了,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又覺得這日子苦極了,簡直沒有盡頭。

    一旦接受了不痛快才是生活的主旋律,一點點亮晶晶的溫情便容易讓人覺得滿足。

    在煙火氣繚繞的地下一層,周遭是各地的方言,有做工的人在前臺拿一份最便宜的晚餐套餐,有三三兩兩的北方人在某個角落碰著家鄉(xiāng)的白酒。

    一個矮小的女人捧著兩盤貴妃蚌上來,笑容滿面,是個會說些官話的老板娘,盡管音調有些奇怪,但熱情地讓人忍不住覺得親切。老板娘放下了盤子,又搓著手催促他們,"快些吃呀,海鮮冷得快。"

    白瓷盤子被蚌殼占的滿滿,不過兩只蚌,便連盤子也要裝不下了,大約是同一種實在,上面鋪了厚厚的蒜蓉粉絲,不要錢一般,快要將蚌的邊緣都蓋滿,讓人以為粉絲才是主角,有些懷疑的往下戳一戳,帶了一些微黃的香嫩蚌rou,扎實厚重,豐盛得讓人想起一個富態(tài)慵懶的女孩子。

    靳筱笑了笑,"不愧叫貴妃蚌。"

    食物的溫暖讓她突然有一種異國的滿足和傷感,也叫她想起了什么,伸出自己的手掌對照,又握了四少的手腕過來。

    他也知道她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帶了笑,配合地伸出五個手指頭。

    靳筱比了比,抬眼瞪他,"騙人,才沒有你的手那么大。"

    那還是在韶關的時候,那會他們兩個人別扭的很,好像沒有那些半真半假的體貼,便只剩下夜里過于熱切放縱的溫存,常常讓人搞不明白,到底做的是夫妻,還是別的什么。

    直到四少提起了薩城,提起了手掌一樣大的貴妃蚌,提起了春日里薩城第一朵綻放的櫻花,教她偷偷向往了許久,想知道他成長過的城市,從一個小小少年變成一個成年男子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樣的。

    可惜他們登陸便已經(jīng)是初冬了,寒風呼嘯凜冽,信州縱然濕冷,卻從不會一夜之間將樹上的枯黃葉子刮得一片不剩,連帶被冬風腰斬躺在地上得粗大樹干,像是給初來乍到的人第一個下馬威。

    彼時靳筱用厚厚的羊毛圍巾將自己包裹的嚴實,穿著新買的冬靴,厚重得像兩塊磚頭一般,一面淚眼汪汪得罵他,

    "騙人,說什么來這里讀書再好不過了。"

    騙她薩城是如何好的地方,騙她這里有多鮮美的海鮮,多漂亮的楓葉,還同她申請這里的學校,大約是來坑她的。

    顏徵北卻很厚臉皮,反過來握了她的手,同她夾方才上的花蟹,又很無賴地沖她笑,"就是要騙你同我出來,"他又很促狹的挑了挑眉毛,"是不是很奏效?"

    她低頭咧嘴,偷偷踢他,被他躲過了,又夾了蚌rou入口。

    果然鮮甜。

    大約人在進化出許多復雜的情緒之前,快樂和悲傷都同胃緊密相連,不然也不會在齒頰留香的美好里生出一種溫暖富足的安全感,一面咬著筷子,一面覺得有恃無恐,眨著眼睛對對面那個人要求,

    "我也要喝酒。"

    顏徵北挑了挑眉毛,女孩子抿起嘴,很執(zhí)拗的樣子,于是他便認輸?shù)匚⑿Γ?好吧,"他沖店家招手,又回頭假裝兇她,"不可以喝很多。"

    是店家自己釀的玉冰燒,帶一些甜,卻和靳筱平日喝的桑格利亞酒半點不同,大約度數(shù)也比后者高一些,不多時她便面頰帶一些燒,然后趴到四少旁邊,耍無賴的樣子,"我要吃你的貴妃蚌。"

    大約她這個人想象力匱乏的很,過分懂事和識人眼色的童年,教她覺得同人頤指氣使地說一聲"我要"便是天大的逾矩,因她過往的許多年,從不敢索取,也不敢表達喜歡。

    靳筱眨了眨眼睛,覺得這一點點放縱,便讓她快樂地想要晃起小腿,又指了指一塊肥嫩的蚌rou,眼巴巴的樣子,"要那一塊。"

    他們各自點了兩只,顏徵北瞥了一眼她的盤子,半塊龍蝦亂七八糟的和蚌殼混在一起,像個不好好吃飯的小朋友,又伸手捏她的臉頰,"你自己的不吃了?"

    她抬了眼,卻覺得周圍上菜的、行酒令的、加上外面的喧囂,嘈雜的很,教她聽不清楚四少在說什么,很無辜得歪腦袋,"你說什么呀?"

    她眼睛里的男子面容原本是平靜的,上下打量了她兩眼,面容突然柔軟起來,靳筱看見他嘴角一點點揚起,便覺得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熟悉又陌生,讓她有點困惑得一只手摸了自己的胸口,又扒拉著到四少的胳膊那里去,直起身子,歪著腦袋問他,

    "你剛才說什么呀?"

    她想靠近他聽清楚,卻跌跌撞撞得,差一點要從木椅子上摔下來,男子及時將她接住了,瞥見她面上不斷暈染的緋紅,帶了笑的聲線落到她耳朵里,便有一點飄渺,朦朦朧朧地她又聽見他問,

    "吃飽了是不是?"

    她覺得自己忘了什么,可確然她吃的肚子圓滾滾的,便傻乎乎地點頭,下一秒男子低笑了一聲,其中的情緒和悸動,讓她有了一點不好的聯(lián)想。

    可她趴在他懷里,卻又忘記方才一瞬間的聯(lián)想是什么了,四少夾蚌rou到她嘴里,她便不顧自己圓滾滾的小肚子,樂滋滋地吃了,又盯上他的杯子,摟著他的胳膊得寸進尺,"我還要喝你的酒。"

    他有沒有乖乖給她遞過去酒杯呢?她卻不記得了,只記得抬起頭東看西看的時候,瞥到天花板上的簡易燈泡,上面已結了密密地蛛網(wǎng),讓靳筱偷偷捂了嘴,又靠近顏徵北,講了一些亂七八糟的笑話。

    大約是"那蛛網(wǎng)都不對稱,瞧得真叫人難受"。

    又或者"我看到一只蜘蛛掉到那個人的碗里了。"

    她又怕他不信,抓著他的手,又醉醺醺地拍自己胸脯,"是真的,你,你信我。"

    單手扶著她的男子對上她眼里的水汽,看見她信誓旦旦的,鄭重地仿佛不是再說一只酒里的蜘蛛,或者一片破敗的蛛網(wǎng),而是如何了不起的保證。

    "好吧,"他湊近她,確保她縱然看不大清楚,也曉得他是在點頭,顏徵北沖他眨了眨眼睛,上一回他仗著一副好皮囊這樣輕浮,仿佛是許久之前的事情了。

    果然靳筱瞪圓了眼珠子,有些緊張地看他,像個被第一回被調戲,傻在那里卻不知道躲的小姑娘,教顏徵北很滿意的捏她的下巴,又偏了偏腦袋,心不在焉地開口,"那真是只頂?shù)姑沟闹┲搿?

    靳筱抬了臉,不曉得他的鼻尖是擦過了她的臉頰,還是并沒有,他面上的笑意柔軟地讓她面上驟然燒起來,四少拿額頭抵了抵她的,像一種純情無害的親近,又聽見他仍舊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捧她那些胡話的場,

    "你說是不是?"

    她愣了愣,腦子遲緩地轉了轉,又猛地點頭,傻氣又認真,仿佛怕自己點地晚了,便很沒有誠意。老板娘給賬單的時候,靳筱側過頭看了她一眼,圍著圍裙的女人一面利落地收拾碗筷,說一些"下次帶朋友來"的客氣話,一面似乎在同四少促狹地擠眉弄眼。

    真是不矜持!

    靳筱憤憤地瞪她。

    她這樣半靠在他身上,又很黏人,顏徵北很花了一些力氣才將她帶出了酒館門口,往唐人街的出口走。

    酒館在偏僻的一角,要穿過一條不太熱鬧的小巷,四少將她攬進懷里,余光瞥過周圍閑閑散散的行人,佯裝幫她整理帽子,看著她乖巧地瞇起眼睛,甚至很無辜地歪了歪頭,叫四少的手頓了頓。

    面上一派冷靜的男子終于有些焦躁地吐了口氣。

    從什么時候開始呢?同他討一口蚌rou,還是在樓梯那里跌進他懷里,顏徵北已記不清了,只覺得一顆心被撩動了許久,過了隱忍的那條線,便再控制不住了,也不打算忍耐下去。

    手指順著她的帽檐下滑,因她不安分地偏頭,顏徵北的手指順到她的耳際,然后定了定,伸出拇指撫了撫她的嘴唇。

    總還是不夠。

    怎么會夠呢?人類的貪欲總不會停留在看一看,或者撫一撫,便能知足的??倳胍钋幸恍趴v一些。可他又怕靳筱酒醒責怪他輕浮,顏徵北頭痛地皺眉,大概能看到她第二日想起他做的好事,羞怯的嗔怪。

    嗔怪便也罷了,總歸是另一種趣味,可她若是多想,便指不定要同自己過不去。

    于是一向自詡年少英才的顏四少,便很掩耳盜鈴的,四下望了望,然后快速捂了她的眼睛,趁著她還在突然的黑暗里發(fā)怔,四少將她拉進大衣里,快速地親了一口她的唇。

    活像個第一次偷親心上人的毛小子,連滋味都沒有嘗清楚,心便要雀躍著蹦出來。

    原來所謂年少偷歡的快活,便是這樣的。

    帶著玉冰燒的酒香,像一種遙遠古老的甜美,因某種奇妙的因緣際會,同他一起出現(xiàn)在這座城市,這處唐人街。

    顏徵北的眸子有一些深。

    得寸進尺這種事,大部分時候都是理所應當?shù)摹?/br>
    于是他很不厚道地又湊上去,將這份掩耳盜鈴延長地更加熱切一些,唇舌的交纏被酒精助了興,不曉得是方才他喝的,還是靳筱口里殘存的酒香,讓他有一點沉迷,一只手將她又攬地更緊了一些。

    好像這片土地上,便只有這一點暖,這一點甜美,讓他終于得了手,便不愿意放手。

    直到他懷里的女子,似乎是嫌棄他大衣的料子蹭痛了她的臉,有些難受地掙扎,漸漸這掙扎的幅度有些大了,讓四少停下來,低下眉眼端詳她面上的難受,定了定,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他松開她的時候,還有些不爽快地皺眉,大約覺得沒有盡興,被欺負的那一個,卻有些迷蒙地晃晃腦袋,好像終于想起了什么,傻乎乎地抬眼,老實巴交地問他,"我的帽子好了嗎?"

    他揚眉,那一丁點不爽快便煙消云散了,只是得意地輕笑,"自然已經(jīng)弄好了。"

    怕她不信,又拉著她的手往外走,"你到車上照鏡子看一看?"

    唐人街的時光似乎過得總是比外面慢一些。

    這很奇怪,華人總是敢于折騰的,這個民族似乎生下來就知悉并接受了世界的殘忍和法則,可以壓抑欲望,可以孤注一擲,可以在一個被清教徒掠奪走的土地上,建立一個小小的,東方的,時光的殘影。

    永不停歇的職業(yè)介紹所,暗流涌動的地下交易,名目繁多的幫會和華人組織,錯綜發(fā)雜的利益糾葛,最后和每年一年一度的舞龍舞獅一般,變成一種一成不變的鬧騰。

    他們永遠充滿生命力,永遠在接受生命的流浪和冷酷的同時,把安土重遷放在嘴上,永遠把家族經(jīng)營成一個彼此承擔的責任和夢想。

    可是邁出了那座高大的牌坊,便像和那些熟稔的,刻在他們骨子里的傳統(tǒng)與零碎,壓抑與溫情,做了別。牌坊之外有奔騰的車流和徹夜明亮的大理石建筑,有頂樓餐廳過分殷勤的服務生,有那些聰明又忙碌一天可以排滿22小時連軸轉的名校生。

    卻再沒有一顆同你有關聯(lián)的心了。

    顏徵北的腳步慢了慢,偏眼看到靳筱回了頭,她眼睛里有一些異樣的遲疑。

    四少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她在看牌坊后面,斜倚在店家門口的男人,穿著長袍,頭頂了一個西式禮帽,心不在焉地抽著水煙。

    像在看一個過于遙遠的國破山河在,它不好看,它不體面,它甚至傷害過他們。

    但是。

    但是。

    她的眼圈漸漸紅了,似乎冷冽的北風將她那些昏昏沉沉的甜蜜和快樂吹了個散,變成一種無能為力的感傷。

    下一刻她的丈夫攬過她的肩膀,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一聲,

    "我們回家。"

    汽車停在Public   Garden,   從唐人街走過去還要十分鐘。好像只是過一個馬路,他們便從故國的氛圍里走了出來,商業(yè)街燈紅酒綠的牌子,巨大的"SALE"貼滿了玻璃櫥窗,以及過早掛上的圣誕裝飾,讓他們再次回到這個繁華的、富足的、陌生的地界。

    他們走了兩步,靳筱卻突然停下了,是不遠處的薩城劇院,凱爾特風格的音樂隱隱約約地傳出來,風笛的聲音讓他們想起信州城,也曾有這么一處劇院,也曾有風笛和提琴,同樣的音樂,到了它真正文化歸屬的地方,卻勾起異國的人,關于故鄉(xiāng)的回憶。

    是不是很奇怪?

    雪有些大了,漸漸變成紛紛揚揚的雪片,好像薩城的人一樣,一時矜持和得體并改不了了內里的漠不關心。

    這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最早的鐵路,最早的港口,最早的那一群遠渡重洋的野心家,城市的歷史被歐洲的折扇和上個世紀的卡地亞珠寶裝幀,然后扎根,然后揚帆,然后將南方的棉花和北方的煤礦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別的國度。

    然后,獨立運動。

    然后,新的國家。

    然而它是這樣的年輕,46所高等學校座落在這市中心20分鐘就可以繞過一圈的城市,哪怕在周遭的衛(wèi)星城,也星羅棋布著最好的私立高中,最好的貴族學校,他們最輝煌的校區(qū)有一個最響亮地名字,甚至10年前一個年輕的建筑師從這個城市走出來,跨越山與海洋,抵達信州,設計建造了信州大學。

    緣分微妙而微薄,并不會讓這一對新出現(xiàn)的信州夫婦有任何的宿命感。每一年都有新的,年輕的面龐出現(xiàn)在這座城市,輸送最新鮮的、沖動的、愚蠢的、不知疲倦的血液,他們有的被高速的商業(yè)社會和永不停息的海風快速打磨成一張張體面笑臉,走進市中心的大理石建筑,有的收起行囊,去南方,或者北方,去乘車,或者坐船。

    它已見慣野心和冒險。

    它對年輕和脆弱毫無憐憫。

    四少的目光落到在他妻子的側顏上,她還這樣小,大概不過幾個月前還是個為一點點不確信同他鬧別扭的女孩子,她只是過早知道了世界的殘酷,還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和世界交鋒,然后生活下去。

    可她是這樣勇敢的女子,還有他只要一眼便能看明白的倔強,他們倆的共同之處未免太多了,以至于很多事情心照不宣,很多事情又不好點明。

    因為她的倔強和死鴨子嘴硬,他多半也有。

    四少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想要揉揉她的頭發(fā),靳筱卻突然翻找起大衣的口袋,他探過頭,想要問她,直到她從大衣口袋里,找出一個藍色的小盒子。

    她大約是酒醒了,又或者沒有,只是這會眼睛紅紅的,不曉得是因為醉了酒,還是酒醒了神傷。

    他還愣在那里,靳筱卻將小盒子往他手里推了推,吸了吸鼻子,又偏過頭去看薩城劇院的招牌,瞧起來有些兇,

    "給你的。"

    求生欲讓顏徵北快速在腦子里過了一遍今天的日期,不是他的生日,也不是靳筱的,更不是什么中國或者西方的情人節(jié)。

    悠揚的提琴聲從身后的劇院傳出來,在紛紛揚揚的雪花下,年輕的男子有些遲疑地打開盒子,突然屏住了呼吸。

    是一副他母親打給他的手套。

    那手套小的很,泛了舊,是顏徵北四五歲的時候,母親打給他的,被他后來放在書房暗格的一個小箱子里。

    年少的時候會看一看,興許會哭,哭了幾次,他不記得了。沒有回應的睹物思人,次數(shù)久了會有一種自艾自憐的可悲感,有一天他自己在鏡子里瞧到自己頹喪的模樣,覺得可惡的很,難看的很,便將那手套鎖起來,再不去看它,或者撇著嘴問問天上的母親為什么不要他。

    那什么樣的模樣不可惡,不難看呢?   大約是像他三哥,或者信州城里其他的少爺那樣,眼里沒有那些不平很委屈,因為你知道,"不平"和"委屈"著兩個字,除了意味著"倒霉",便聯(lián)系著十分坎坷曲折的境遇。

    總不大能讓人看得起的。

    于是后來,他便學會了如何作出教人看得起的模樣,又如何裝出讓人讓家里人放下心的模樣,這樣裝下去,便更不想去打開箱子,去瞧一瞧那個手套了。

    因他總怕自己摸一摸上面的針腳,想到自己也是被愛過的,是被人想要以命相護的,便會原形畢露,變回那個眉眼耷拉,懊喪晦氣的人。

    如今在這雪夜,他卻重新見著了它。

    顏徵北笑了笑,可實在嘴角抬起了一些,又沒有力氣了,他想說些什么,卻被人捧住了臉,女子仰著頭望著他,帶著傻氣,卻十分憂心的樣子,

    "你不喜歡見著它?"

    他無奈地低眉。

    伸出一只手將她攬進懷里,靳筱有些不安分地掙扎,顏徵北的手撫過她的背脊,她便乖巧了一會,專心聽他的心跳聲,又聽見他道,

    "筱筱,有些東西很好,放在過去就是了,總是去看它,"他頓了頓,手指順過她的頭發(fā),"會沒法專注現(xiàn)在的生活。"

    他說了這話,卻自顧自愣了會神,比起他的妻子,顏徵北好像過分快速地融入了東海岸的生活,它的客套,它的規(guī)則,它對過去與歷史的淡化,和對當下與未來的無限熱衷。

    這樣很好,于是不必去想遠在中國的父親與兄長,不必追懷那個隕落的,短暫輝煌過的軍閥家族,不必被人半開玩笑地調侃說他身上的氣度遠不像一個商人,因他已逐漸學會將軍人的殺氣斂起來,去同人好聲好氣地談生意。

    只有這樣,專注當下,才會快速撐起一段新的生活,將這段兩個人都憂慮掙扎的青黃不接快速度過去,顏徵北合了合眼,卻發(fā)覺趴在他胸前的女子過分沉默了,回了神要問她,靳筱卻從他懷里站好了,然后狠狠地,踩了他一腳。

    她用了十足的力氣,顏徵北猛地吃痛,彎下了腰,靳筱卻很神氣,指著他的腦袋,

    "那你爸爸的酒瓶子呢?我們小時候看的故事書呢?你都不要了是不是?都不想看了是不是?"

    她吸了吸鼻子,眼圈卻紅了。靳筱從信州拼死帶回來的大箱子,裝著四少從小放進去的手套和父親的酒瓶,她以為那是多么了不得的東西,才會漂洋過海的,什么金銀細軟都不顧了,也要將它帶過來。

    可他那時候只是看了一眼,什么也沒有說,更沒有讓她打開它。

    好像里面并不是他的東西一樣。

    她對上四少抬起來的眼睛,里面的茫然讓她心里揪起來,縱然她曉得他什么也沒有做錯,他只是一個急于在這里扎根的年輕人,同所有的新移民一樣,帶著焦慮和急于求成。

    可不等于他應該這樣。

    靳筱定定地看著他,"我不喜歡你這個樣子。"

    他是要將過去割卻了,要將自己變成另一個人,一個初入東海岸的自信商人,一個有能力給妻子富足安定生活的青年男子。

    靳筱對這些再熟悉不過了,她也曾經(jīng)這樣推開了父母兄長,推開了柳岸之,一股腦扎進所謂當下的生活,就像她現(xiàn)在這樣,費盡心思的,學著那些同學的舉手投足,讓自己的學校生活,好過那么一點。

    她蹙了眉,眼里閃過一道水光,好像一種無可奈何地承認,偏過頭,聲音也低下去,

    "我也好討厭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像兩個已經(jīng)定型的人,掙扎著要把自己放進新的模具里,還都要告訴對方并不痛。

    可她痛極了,痛到她聲音帶了一些顫,"你總是什么也不提。"

    他們已經(jīng)長大了,再不能像小時候那樣,也再不該像小時候那樣,揉碎了自己去迎合他人,哪怕是自己愛的人。

    "以前是因為有人聽著,什么話也不能說,可現(xiàn)在呢,也有人聽著嗎?"

    她質問完,果然看到顏徵北面上的手足無措,往日里的溫柔和游刃有余,到了這一刻,卻像個茫茫然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的傻孩子,曉得對方不高興,卻不知道從哪里去改。

    說白了他們兩個人,在坦誠相待這回事面前,總是格外笨拙,于是這種共同的缺陷,讓靳筱總是這樣容易原諒他。

    于是她上前去,放軟了聲線,有雪花落在他硬挺的輪廓上,被她伸手拂去了,柔軟的手掌落在他的面上,顏徵北的眼睛動了動。

    "如果你覺得很難過,"他的妻子抵著他的鼻子,像在安撫一個全身戒備的年輕野獸,因第一次單獨捕獵而異常緊張,"你要告訴我。"

    "你是男人,不能什么都要我來猜,是不是?"她笑起來,很不客氣地咬他的鼻子,讓顏徵北有些無措地摟她的腰,又聽到她道,

    "我是在學校一團糟,你瞧起來也累的很,可我曉得我們一起處理這些,"她撫住他的臉,眼睛里像有光芒再閃,讓手足無措的那一個,心里緊繃已久的那根弦,被安撫一般地撥動,

    "總會好起來的。"

    她笑了笑,有一些狡黠,"我曉得,你一個人來,也會好起來的。"

    "可我更想同你一起。"

    曾有人說有的男子會不自覺將妻子當做母親,大多是嘲諷男子到了多大的年紀,總還是沖動和不沉穩(wěn)。

    可也大約因為,女子都是一樣的柔軟又剛強,細膩又勇敢,讓傻乎乎以為自己是單槍匹馬的那一個,發(fā)覺自己并不是一個人。

    她不是要躲在山洞里被保護的那一個,從很久之前開始,她已經(jīng)選擇站在他身邊,同他立盾執(zhí)戟,只是他還不知道。

    薩城布魯克蘭居住區(qū)的一棟別墅,雪花時不時打到二樓窗戶的玻璃上,又迅速積落在窗沿,臥室里只有燭光跳動,映著床上糾纏的男女,像一場勢均力敵地的廝磨。

    靳筱吮著他的喉結,顏徵北在她的耳際低喘地越發(fā)動情,終于忍不住,摟住她翻了身子,將她抱坐起來,抵著柔軟的靠枕,目光落在她身上的薄紗睡衣,里面的曲線與輪廓同一覽無余并沒有什么差別,顏徵北血氣上涌之余咬牙啟齒,"你從哪里弄來的?"

    她卻很不在乎,"門口越南人賣的。"她笑了笑,湊上去,舌尖滑過他的耳垂,"說你會喜歡。"

    他的吻一路向下,薄紗下靳筱的乳尖高高立起,顏徵北隔著薄紗吮咬,一只手將它大力揉捏,隔著薄紗的揉捏帶著粗糙的手感,靳筱自己都覺得空氣被點燃,伸手撫弄著他的肌rou,幫他脫去身上的睡袍。

    冬天是適合zuoai的,毫無疑問。

    這個夜晚她再不用裝作什么懂事的夫人,聲怕讓他繁重的工作以外有更多的壓力。

    他有取悅她的義務,而他本人也很享受。

    靳筱的吟啊聲將臥室的溫度升到了最高,顏徵北吮著她的腰腹,在逗弄之后做了足夠渲染,   靳筱被他翻過,便默契的跪趴在床頭,臣服的姿勢,讓顏徵北的心火更勝,用這種最深入的姿勢與她結合。

    他的力度太大,靳筱為了保持平衡只能抓緊床欄,盡管如此,還是在每一個深深入頂?shù)臅r刻弓起身體,她的頭被顏徵北掰過來,他們的舌頭在空氣中交纏,yin靡的銀絲時不時在唇齒間拉開,她的雙乳被他暴力的揉捏著,她在顏徵北的目光中突然意識到一點危險,對方顯然已經(jīng)打算將他一夜的精力投注于此,靳筱在他的抽動下輕輕發(fā)了個抖。

    "冷嗎?"

    靳筱輕輕搖頭,因為她知道顏徵北會做什么來解決。

    男子常年鍛煉的腰腹力量,被用來侵犯她泥濘的私處,她在快速的進犯下扭動著腰肢,顏徵北的親吻變得熱切而瘋狂,他在這一刻毫不留情得揉弄起她的外陰,然后把她的驚叫和呻吟統(tǒng)統(tǒng)吞到肚子里去。

    她好熱,真的好熱。

    一股熱浪在她的腰腹炸開,她一瞬間崩出了大量的液體,顏徵北在她的唇邊悶哼,炙熱仍舊殘酷地進犯著,靳筱的眼里已經(jīng)失去了神智,   她的聲音帶一些哭腔,

    "徵北……"

    在許多年以前,有一個小姑娘,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便老神在在地同他道,

    "如果你覺得很難過很難過,那更要去笑。"

    叫他相信了許多年。

    她大約也這樣過了許多年,不然也不會這么清楚,一個人這樣支撐著來面對這個世界,有多疲憊和難以招架。

    于是在這個冬天,長大了的女孩子,告訴他,痛的時候,要說給她聽。

    她終于決定了叫他什么名字,像他記憶里所剩無幾的溫情與柔軟一樣,像父親嚴厲的訓斥和母親憐愛的安撫一樣,像他呱呱墜地地那一刻起,他在這個世界便帶上的標記和符號。

    徵北。

    徵北。

    像一種宿命的傳承,或者神的愛憐,在他二十多歲的時候,終于有另一個人,可以繼續(xù)這樣帶著愛和包容地,呼喚他。

    清晨的陽光從窗沿灑進來,床頭的蠟燭因為燃了一夜已經(jīng)熄滅了,只剩下一層薄薄的蠟,女子趴在他懷里,睡得香甜。

    雪已經(jīng)停了,有一只鳥落在窗沿,然后撲棱棱地飛離了。

    大約是陽光被雪照得有些刺眼,女子皺了眉,輕輕睜開眼。

    顏徵北的目光在她的面上動了動,瞧見她避光一般地要往被窩里躲,很壞心眼地踢了踢她的腳,

    "哎?"

    靳筱摟住他,聲音還帶著惺忪地睡意,"做什么?"

    男子的唇角緩緩上揚,低了頭,伏在她耳際,聲音帶著啞,

    "你要不要,同我講一講普緒克的故事?"

    窗外的行車道一片雪白,周圍的居民和汽車還沒有來得及在上面留下痕跡,一切都是新的,沒有過去,沒有家族,沒有父母,沒有尊卑。

    但還是可以在那個人面前,沒有防備地露出自己的柔軟和疲倦,就像某一個禮拜日的早晨,他們坐在教堂的某個角落,彩窗照著神父的面龐,像一種遙遠的指示,

    "婚姻是相互順服,相互支撐。"

    他們仍舊沒有同這片土地建立更深切的聯(lián)系,未來他們也許會搬到更溫暖的地方,又或者在新的地方想念布魯克蘭的楓葉和豐盛的brunch。

    然而不管怎么樣,再也不會是孤苦的漂泊,或者無依無靠的浮萍了。

    因為從此他們兩個人在的地方,就是家了。

    番外完

    "如果你覺得很疼很疼,那更要去笑。"      來自《竹筍》那一章

    靳筱:我打我自己的臉,我很快樂

    關于靳筱和阿北的大女兒

    中文學校常年吊車尾,會說不會寫,長大以后的大女兒理直氣壯,認為所有的一切都始于第一堂課,中文老師教她寫父母的名字

    “我同桌的爸爸叫王一,mama叫李可,你呢爸爸?你呢?”

    阿北:“凸(艸皿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