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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張愛玲文集在線閱讀 - 第30節(jié)

第30節(jié)

    他又微笑著:“剛才我跟媽商量好了,你跟我一塊兒去,她回鄉(xiāng)下去。不過我看你這樣子好像不能走,怎么辦呢?”小艾怔了一會,便道:“我想不要緊的,又不是什么大病?!?/br>
    金槐向她望著,半天沒有做聲,然后說道:“我看你還是不要硬撐著,路上一定要辛苦點的。還是我先去,你隨后再來吧。”

    小艾自己忖度了一下,只得笑道:“那也好,我一好了就來?!?/br>
    金槐道:“也只好這樣了?!彼谒龑γ妫阉睬暗囊浑p鞋踢著玩,踢成八字腳的式樣,又給它并在一起。兩人都默然,過了一會,金槐又道:“聽見說香港的房子難找,我先去找好了地方也好?!?/br>
    他們商量著什么東西應(yīng)當(dāng)帶去,金槐說棉衣服可以用不著帶,香港天氣熱。小艾叫他把一只熱水瓶帶去,金槐道:

    “等你來的時候再帶來好了,這兩天你們還要用呢?!庇中Φ溃?/br>
    “你一個人跑到那里,又不會說廣東話,等會給人拐去賣掉了?!毙“Φ溃骸拔矣植皇莻€小孩子了?”

    兩人表面上只管說說笑笑的,心里卻有點發(fā)慌,小艾擁著一床大紅碎花布面棉被躺在那里,那黃色的電燈光從上面照射下來,在那船艙似的閣樓上,大家心里都說不出來是一種什么感想,大概就是浮生若夢的感覺了。

    在金槐動身前的那天晚上,箱子、網(wǎng)籃、包袱都理好了,他忽然想起來,又把桌子上的抽屜抽出來,把里面的東西一陣子亂翻亂掀。馮老太在旁邊看著,便道:“你在那兒找什么?”

    金槐只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我看看可還有什么東西要帶去的。”

    等馮老太走開了,金槐便問小艾:“那張照片呢?”他們很少拍照的,小艾除了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合拍的一張便裝照,也沒有什么別的照片。這一天他問起來,小艾便笑道:“那張照片我送人了?!苯鸹北阌悬c不大高興,咕嚕了一聲,道:“只剩那一張了,怎么也給人了?!焙髞眈T老太把他的手絹子全都洗干凈了,烘干了拿來給他收在箱子里。金槐打開箱子,箱子蓋里面有一個夾袋,他把一疊手帕向里面一塞,里面除了一把新牙刷,還有一樣?xùn)|西,摸著冰冷的,扁平而光滑,是一張硬紙片,這用不著看,也就知道是什么了。他把那張照片抽出一半來看了看,便望著小艾笑了一笑,小艾橫了他一眼,然后也笑了。

    這一天夜里,金槐三點多鐘就起來了。他知道他母親和小艾也是剛睡著沒有一會,所以也不愿意驚醒她們,輕輕地開了燈,把小件的行李先拎了兩樣,從梯子上下去,就在廚房里盥洗了一下,再上來拿箱子。略有點響動,小艾便驚醒了,掙所著要坐起來披衣下床,金槐忙按住她道:“你不要起來了,”她還有點睡眼蒙朧,只覺得他的臉很冷,有一股清冷的牙膏氣味。然后他就走了。她聽見他一路下去,后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隨著那一聲“砰!”便有一陣子寂寞像潮水似的涌了進來。那寂靜幾乎是嘩嘩的沖進來,淹沒了這房間。桌上的鐘滴嗒滴嗒走著,也顯得特別的響。

    金槐到香港去了以后,不久就有信來,說那邊房子已經(jīng)找好了,月底又匯了點錢來。這里小艾也托樓下住的一個孫先生給寫了回信去,又寫了封信給鄉(xiāng)下的兄嫂,叫金槐的哥哥出來一趟,把母親接回去。一切布置就緒,小艾的病卻是老不見好,心里非常著急。馮老太也說是看這樣子大概是病不是喜。他們這附近有一家國藥店,店里有一個醫(yī)生常住在那里,診金比較便宜,小艾便去看了一趟,吃了兩帖藥,也不甚見效。她那大伯馮金福倒已經(jīng)來了。

    小艾結(jié)婚后一直也沒有回鄉(xiāng)下去過,所以還是第一次見面。

    金福來了少不得總有一兩天的耽擱,也沒有地方住,只得在樓下的客堂里搭了個鋪。他們這客堂后面攔掉一半,作為另一個房間租了出去,前面卻把一排~*扇全都拆了,擴展到天井里,占去半個天井,所以名為客堂,倒有一半是露天的,夜里風(fēng)颼颼的,睡在那里十分寒冷。

    金福有好些年沒到上海來過了,他來的第二天,早上起來吃了碗泡飯,便說要到外面去遛遛。出去沒一會,卻退回來了,說外面亂得很,馬路上走不通。馮老太正笑他不中用,小艾躺在床上,卻說:“媽,你聽,今天外頭怎么這樣鬧嚷嚷的?!?/br>
    住在客堂后面的孫先生是在一個洋行里做式老夫的,每天早上按時出去上班,這時候也退了回來,帶來了驚人的消息,說日本兵開進租界了,外面人心惶惺,亂得一塌糊涂。

    這一天大家都關(guān)著門守在家里,沒有出去。孫先生到隔壁去借打電話,起初一直打不通,因為電話太忙碌。直到晚飯后方才接通了,也聽到了一些消息,說日本人同日進攻香港,孫先生回來一說,小艾聽見說香港已經(jīng)打起來了,面上也還不肯露出十分著急的樣子,反而用話去寬慰馮老太。雖說金槐在香港是舉目無親,單身一個人陷在那里,但是他們印刷所里這次去了那么許多職工,大家緩急之間總也有個照應(yīng)。而且香港那么大地方,那么多人呢,不見得單是他就會遇到危險。說是這樣說,急也還是一樣的急。小艾別的不懊悔,只恨她自己沒有跟他一同去,就是死也死在一起。

    十天以后,報上登出香港陷落的消息,至少那邊的戰(zhàn)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是一個月二個月地過去,上海香港之間一直信息不通,依舊死生莫卜。小艾他們這時候一點進項也沒有,稍微有一點積蓄,也快用完了。金福還住在他們這里,起初是因為路上不好走,他也沒有回原籍去,所以憑空又添上一個人坐吃。金福住在這里,心里也非常不安,因此也急于要回去。

    忽然有一天,他的三弟金桃也到上海來了,說金福幸而不在家鄉(xiāng),這一向鄉(xiāng)下抽壯丁,捉人捉得非常厲害,他還是逃出來的。金福聽見這話,也只得死心塌地地住了下來。反而又添了一個人吃飯。他們兄弟倆四處托人找事,急切間哪里找得到事情。

    小艾病了這些時,現(xiàn)在漸漸的能夠起床了,就也想出去找事。像她這樣的人出去做事,通常的出路是幫傭,但是她非常不愿意,她覺得那種勞役的生活她已經(jīng)過夠了,事情重一點倒沒有關(guān)系,她就是不愿意看人家的臉子。她想到工廠里做工,但是沒有門路,也進不去。

    金桃倒有了著落,由他表哥介紹到一個火爐店去學(xué)生意。

    這時候他們家里實在維持不下去了,小艾急得沒有辦法,剛巧樓底下孫先生有一個朋友家里要添一個女傭,孫家就把她薦了去。這家人家姓吳,男主人本來是孫先生的同事,不過是洋行里一個式老夫,也還是最近方才跳出去自立門戶,幾個人合伙開了個公司,因為他會說幾句日本話,便勾結(jié)了日本人,小小的做些非法的生意。孫先生看著眼熱,又有些氣不服,所以把這些事情全部給他說了出來,慨嘆著說他自己是不肯做這種事情,不然也發(fā)財了。

    小艾到了吳家,他們那里已經(jīng)用了個燒飯娘姨,她就管洗衣服打雜兼帶孩子。那吳太太是個中年婦人,一張焦黃的尖削面孔,臉上那樣瘦,身上卻相當(dāng)?shù)呐郑瑘A滾滾的身子,穿著件金晃晃的織錦緞旗袍。她有個脾氣,不肯讓傭人有一刻工夫閑著,否則就覺得自己花這些錢雇這么個人有點冤枉。因此只要看見人家在那里歇著,暫時沒做什么,她沒事也要想出些事來給人做。每天吃剩下的雞魚鴨rou,她寧可倒了也不給傭人吃,說道:“給他們吃慣了葷的,哪天要是沒有葷菜吃就要嘰咕了!索性一年到頭給他們吃素,倒也一聲不響?!庇袝r候罵燒飯的這碗菜做得不好,拿起來就往痰盂里一倒,道:

    “當(dāng)是燒壞了就給你們吃了?偏不給你們吃!”小艾就最受不了這種叱罵的聲氣,那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回聲,她以為是永別了的一個世界。但是她也只能忍耐著,這里的工錢雖然也不大,常常有人來打麻將,所以外快很多。

    她又把金福薦給他們,在吳先生的行里做出店。金福很認識幾個字。

    金福有了職業(yè)以后,也寄了點錢回家去,但是此后沒有多少時候,他的老婆就拖兒帶女找到上海來了。也還是因為鄉(xiāng)下抽壯丁,他們家的男丁全跑光了,不出人就得出錢,保甲長借端敲詐,金福的老婆被逼得沒有辦法,想著金福在上海也有了事情,便帶著幾個孩子和他們最小的一個弟弟一同到上海來了。當(dāng)然仍舊是住在小艾這里,好在小艾現(xiàn)在出去幫傭,不住在家里,所以金福也可以不用避什么嫌疑,便和他的老婆孩子一齊都住到閣樓上去。

    小艾有時候回家來看看,仿佛形成了雀巢鳩占的局面。但是她覺得這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模驗樗约耗锛覜]有人,一向把金槐家里的人當(dāng)作她的至親骨rou看待。同時她總忘不了她從前是個丫頭,人家總說大戶人家出來的丫頭往往好吃懶做,不會過日子,她倒偏要爭這口氣,所以一向非??炭啵傁肴思艺f她一聲賢惠。她現(xiàn)在每月的收入自己很少動用,總是拿到家里來。不但馮老太靠她養(yǎng)活,就連金福夫婦也全仗她接濟,金福的收入有限,又有那么一大群兒女嗷嗷待哺,也實在是不夠用。最小的一個小叔金海已經(jīng)送到一爿皮鞋店里去做學(xué)徒去了,兩個小叔都在店里學(xué)生意,雖然管吃管住,衣裳鞋襪還是要自己負擔(dān),又要小艾拿出錢來。她有時候也有一點怨,但是每逢看到他們總覺得十分親切。尤其是現(xiàn)在,香港陷落了已經(jīng)快四個月了,金槐至今還沒有信來,她漸漸地感到凄涼恐怖和絕望,在這種時候,偶爾抽空回去一趟,雖然家里這些人也并不能給她什么安慰,她只要聽見他們一家老小嘰哩喳啦用他們的家鄉(xiāng)口音說著話,不由得就有一種溫暖之感,也不知為什么緣故,心里仿佛踏實了許多。

    有一天晚飯后,金福忽然到吳家來找小艾,很興奮地說:

    “金槐有信來了!今天早上到的,他們也不曉得,等我回去才看見?!闭f著,便從衣袋里取出那封信來,念給她聽。上寫著:

    “玉珍賢妻,吾現(xiàn)已平安到抵貴陽,可勿必掛念。在香港戰(zhàn)事發(fā)生后,吾們雖然飽受驚恐,幸而倒沒有受傷。惟印刷所工作停頓,老板復(fù)避不見面,拒絕援助,以致同人們告貸無門,流落他鄉(xiāng)。去冬港地天氣反常奇冷,棉衣未帶,饑寒交迫。吾們后來決定冒著艱險步行赴內(nèi)地,現(xiàn)已到抵貴陽,在此業(yè)已找到工作,暫可糊口?,F(xiàn)在別的沒有什么,只是不放心你們在上海,不知何日再能團聚。而且家中生活無著。不知你病好了沒有?你的身體也不好,但吾母親與家里人仍須賴你照顧。書不盡言,夫金槐白?!?/br>
    小艾聽到后來,不覺心頭一陣辛酸,兩行熱淚直流下來。

    她本來想馬上就寫回信,就請金福代筆,可是這封信她倒有點不愿意叫他寫,另外去找了個測字先生寫了。其實里面也沒有什么話,不過把家中的近況詳細告訴他,無非叫他放心的意思。她現(xiàn)在也略微認識幾個字了,信寫好了,自己也拿著看看,不是自己寫的,總覺得隔著一層。她忽然想起來從前他給她的“馮玉珍”三顆鉛字,可以當(dāng)作一個圖章蓋一個在信尾。他看見了一定要微笑,他根本不知道那東西她一直還留著。

    次日下午,她趁著吳太太出去打牌,就溜回家去拿那鉛字。馮老太見她來了,便說起金槐來信的事,因道:“這金槐也是的,跑到那地方去——不是越走越遠了嗎?”小艾也沒有替他辯護,心里想說了她也不懂。

    她那鉛字是包了個小紙包,放在一只舊牙粉盒里,盒面上印著一只五彩的大蝴蝶。她記得就在抽屜里靠里的一角,但是找來找去找不到。馮老太問道:“你在抽屜里找什么?”小艾道:“我有個牙粉盒子裝著點東西,找不到了。”馮老太道:

    “那天我看見阿毛拿著個牙粉盒子在玩的,一定給她拖不見了?!卑⒚墙鸶5拇笈畠?。當(dāng)下小艾便沒有說什么,心里想要是查問起來,她嫂嫂要多心了,而且東西到了小孩手里,一定也沒有了,問也是白問。但是她為這一樁小事,心里卻是十分氣惱,又覺得悲哀。同時又注意到桌下擱著一只雙耳小鋼精鍋子,是她借給他們用的,已經(jīng)敲癟了兩塊。

    家里有小孩,東西總是容易損壞些。金福夫婦帶著幾個孩子在這里一住兩三年,家具漸漸的都變成缺胳膊少腿的。這還沒有什么,小艾有一次回來,看見她的一面腰圓鏡子也砸破了,用一根紅絨繩縛起來,勉強使用著,鏡面上橫切著一道裂痕。小艾看了,心里十分氣苦。金槐到內(nèi)地去已經(jīng)有兩三年了,起初倒不斷的有信來,似乎他在那邊生活也非常困苦,一度到重慶去過,后來因為失業(yè),又飄流到湖南,在湖南一個小印刷所工作過一個時期。今年卻一直沒有信來,也不知道為什么。她打聽別人,也有人說是長久沒有收到“里邊”來的信了。

    她有一個小姊妹名叫盛阿秀,住在她們隔壁,這一天阿秀聽見說她回來了,便走過來找她談天。只有她們兩人在閣樓上,那阿秀是個爽快的人,心里擱不住事,就告訴小艾說她的丈夫怎樣負心,她丈夫也是到內(nèi)地去了,聽說在那邊已經(jīng)另外有了人。她訴說了半天,忽然想起來問小艾:“你們金槐可有信來?”小艾苦笑道:“沒有呀,差不多一年沒有信了。

    聽見人家說,現(xiàn)在信不通?!鞍⑿愕溃骸蹦睦?!昨天我還聽見一個人說接到重慶他一個親戚的信。“小艾聽了這話,不由得心里震了一震。

    阿秀也默然了。過了一會,方道:“聽他們說,到重慶去的這些人,差不多個個都另外討了女人。黑良心,把我們丟在這里,打算不要了。我就不服這口氣——我們不會另外找男人呀?他們男人可以我們女人不可以呀?老實說,現(xiàn)在這種世界,也無所謂的!”她漲紅了臉,說話聲音很大,小艾聽她那口氣,仿佛她也另外有了對象了。

    她們這樣在閣樓上面談話,可以聽見金福的老婆在樓下納鞋底,一針一針把那麻線戛戛地抽出來,這時候那戛戛的聲音卻突然的停止了,一定是在那里豎著耳朵聽她們說話。等會一定要去告訴馮老太去了,馮老太的脾氣,也像有一種老年人一樣,常常對小艾訴說大媳婦怎么怎么不好,但是照樣也會對大媳婦說她不好的。小艾可以想象她們在背后會怎么樣議論她,一定說是阿秀在那里勸她,叫她把心思放活動一點。本來像她這樣住在外面,要結(jié)識個把男朋友也很便當(dāng)?shù)摹?/br>
    也說不定她們竟會疑心她有點靠不住。她突然覺得非常厭煩。

    她辛辛苦苦賺了錢來養(yǎng)活這批人,只是讓他們偵察她的行動,將來金槐回來了,好在他面前搬是非造謠言嗎?她倒變成像從前的寡婦一樣了,處處要避嫌疑,動不動要怕人家說閑話。

    她有時候氣起來,恨不得撇下他們不管了,自己一個人到內(nèi)地去找金槐去。但是他的母親是他托付給她的,怎么能不管呢?所以想想還是忍耐下去了,只是心里漸漸覺得非常疲倦。

    她在那吳家做事。吳家現(xiàn)在更發(fā)財了,新買了部三輪車。

    有一天他們的三輪車夫在廚房里坐著,有客人來了,一男一女,在后門口遞了張名片給他,他拿著進去,因見小艾在客堂里擦玻璃窗,便把名片交給她拿上去。小艾把那張“陶攸賡”的名片送上樓去,吳先生馬上就下來了,把客人讓到客堂里坐著。小艾隨即倒了茶送進去,還沒有踏進房門,便聽見里面有一個人說話的聲音有點耳熟。

    她再往前走一步,一眼便看見沙發(fā)上坐著一個胖胖的西裝男子——是有根。不過比從前胖多了,臉龐四周大出一圈來,眉目間倒顯得擠窄了些,乍一看見幾乎不認識了。小艾捧著一只托盤,站在門口呆住了。自從她出嫁以后,一直也沒有聽到有根的消息,原來他發(fā)財了。有根雖然是迎面坐著,他正在那里說話,卻并沒有看見她,小艾的第一個沖動便是想退回去,到廚房里去叫他們家里車夫把茶送進去。正這樣想著,一回頭,卻看見吳太太從樓梯上走下來,吳太太換了件衣服,也下來招待客人了。這里小艾端著個茶盤攔門站著,勢不能再躊躇不前了,只得硬著頭皮走進客廳。吳太太也進來了,大家只顧應(yīng)酬吳太太,對于這女傭并沒有怎樣加以注意。小艾便悄悄地繞到沙發(fā)背后,把一杯茶擱在有根旁邊的茶幾上,他同來的還有一個艷裝的年輕女人,也擱了杯茶在她旁邊,吳先生敬他們香煙,有根卻笑道:“哦,我這兒有我這兒有!我的喉嚨有點毛病,吃慣了這個牌子的,吃別的牌子的就喉嚨疼?!币幻嬲f著,已經(jīng)一伸手掏出一只赤金香煙盒子,打開來讓吳先生抽他的。

    吳太太笑道:“把衣裳寬一寬吧?!眱蓚€客人站來脫大衣,小艾拎著個空盤子正想走出去,吳太太卻回過臉來向她咕噥了一聲:“大衣掛起來?!毙“坏蒙锨敖又?,有根把大衣交到她手里的時候,不免向她看了看,頓時臉上呆了一呆,又連看了她幾眼,雖然并沒有和她招呼,卻也有點笑意。但是在小艾的眼光中,這微笑就像是帶著幾分譏笑的意味。她板著個臉,漠然地接過兩件大衣,掛在屋角的一只衣架上,便走了出去,自上樓去了。她到樓上去洗衣服,就一直沒有下車。半晌,忽然聽見吳太太在那里喊:“馮媽,來謝謝陶太太!”

    想必是有根的女人臨走丟下了賞錢。小艾裝作沒聽見,也沒下去。后來在窗口看見有根和那女人上了三輪車走了,她方才下樓。吳太太怒道:“喊你也不來,人家給錢都沒人謝一聲!”

    小艾道:“剛才寶寶醒了,我在那里替他換尿布,走不開?!?/br>
    吳太太把桌上幾張鈔票一推,道:“哪,拿去。你跟趙媽一人一半?!边@錢小艾實在是不想拿,但是不拿似乎又顯著有點奇怪。只得伸過手去,那鈔票一拿到手里,仿佛渾身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她聽他們正在那里談?wù)搫偛艃蓚€客人,吳先生說幾時要請他們來打牌,吳太太卻嫌這一個陶太太不是正式的,有點不愿意。小艾聽他們說起來,大概有根是跑單幫發(fā)財?shù)摹K睦飬s有點百感交集,想不到有根會有今天的一天。想想真是不服,金槐哪一點不如他。同時又想著:“金槐就是傻,總是說愛國,愛國,這國家有什么好處到我們窮人身上。一輩子吃苦挨餓,你要是循規(guī)蹈矩,永遠也沒有出頭之日?;鹌饋砦乙踩ヅ軉螏妥錾?,誰知道呢,說不定照樣也會發(fā)財。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也過幾天松心日子?!?/br>
    她下了個決心,次日一早便溜出去找盛阿秀商量,阿秀有兩個小姊妹就是跑單幫的。小艾把一副金耳環(huán)兌了,辦了點貨,一面進行著這樁事,一面就向吳家辭工,只說要回鄉(xiāng)下去了。她家里的人對于這事卻大不贊成,金福屢次和馮老太說,其實還是幫傭好,出去路單幫,一去就是許多日子不回來,而且男女混雜,不是青年婦女能做的事情。但是小艾總相信一個人只要自己行得正,立得正,而且她在外面混了這幾年,也磨練出來了,誰也不要想占她的便宜。然而現(xiàn)在這時候出門去,旅途上那種混亂的情形她實在是不能想象。一個女單幫只要相貌長得好些,簡直到處都是一重重的關(guān)口,單是那些無惡不作的“黑帽子”就很難應(yīng)付。小艾跑了兩次單幫,覺得實在干不下去了,便又改行背米。運氣好的時候,背一次倒也可以賺不少錢。身體卻有些支持不住了,本來有那病根在那里,辛勞過度,就要發(fā)作起來。

    有一天金福的女兒阿毛正蹲在天井里,用一把舊鐵匙子在那里做煤球,忽然聽見哄通一聲,不知什么東西撞在大門上,她趕出去一看,卻是小艾回來了,不知怎么暈倒在大門口,背的一袋米甩出去幾尺遠。阿毛便叫起來,大家都出來了,七手八腳把她抬進去。

    馮老太看她這次的病,來勢非輕,心里有些著慌,也主張請個醫(yī)生看看。次日便由她嫂嫂陪著她到一個醫(yī)院里去,這醫(yī)院里門診的病人非常多,掛號要排班,排得非常的長,內(nèi)科外科分好幾處,看婦科也不知道應(yīng)當(dāng)排在哪里。金福的老婆見有一個看護走過,便賠著笑臉走上去問她,還沒開口,先叫了聲“小姐”,一句話一個“小姐”。那看護寒著臉向她身上穿著打量了一下,略指了指,道:“站在那邊?!北阕唛_了。

    小艾在旁邊看著,心里非常反感。排了班掛號以后,又排了班候診,大家擠在一間空氣混濁的大房間里,等了好幾個鐘頭。小艾簡直撐不住了,一陣陣的眼前發(fā)黑,一面還在那里默默背誦著她的病情,好像預(yù)備考試一樣,唯恐見到醫(yī)生的時候有什么話忘了說,錯過了那一刻千金的機會。后來終于輪到她了,她把準備下的話背了一遍,那醫(yī)生什么也沒說,就開了張方子,叫她吃了這藥,三天后再來看。

    她那天到醫(yī)院去大概累了一下,病勢倒又重了幾分。把那藥水買了一瓶來吃著,也沒有什么效驗,當(dāng)然也就法去復(fù)診了。

    慶祝勝利的爆竹她也是在枕上聽著的。勝利后不到半個月,金槐便有信來了。說他有一年多沒有收到家信了,聽見人家說是信不通,他非常惦記,不知道家里的情形怎么樣?,F(xiàn)在的船票非常難買,他一買到船票就要回來了。

    阿秀有一天來探病,小艾因為阿秀曾經(jīng)懷疑過,金槐或者在那邊也有了女人,現(xiàn)在她把金槐這封信拿出來給阿秀看,不免流露出一絲得意的神情。但是后來說說又傷心起來,道:

    “我這病恐怕也不會好了,不過無論怎樣我總要等他回來,跟他見一面再死。”說著便哭了。阿秀道:“年紀輕輕的,怎么說這種話。你哪兒就會死了,多養(yǎng)息養(yǎng)息就好了?!?/br>
    小艾再也沒想到,這船票這樣難買,金槐在重慶足足等了一年工夫,這最后的一年最是等得人心焦,因為覺得冤枉。

    金槐回來的那天,是在一個晚上,在那昏黃的電燈光下,真是恍如夢寐。金槐身上穿著的也還是他穿去的衣裳,已經(jīng)襤褸不堪,顯得十分狼狽。馮老太看他瘦得那樣子,這一天因為時間已晚,也來不及買什么吃的,預(yù)備第二天好好地做兩樣菜給他吃。次日一早,便和金福的老婆一起上街買菜。

    自從小艾病倒以后,家中更是度日艱難,有飯吃已經(jīng)算好的了,平常不是榨菜,就是咸菜下飯,這一天,卻做了一大碗紅燒rou,又燉了一鍋湯。金槐這一天上午到他表弟那里去,他們留他吃飯,他就沒有回來吃午飯。家里燒的菜就預(yù)備留到晚上吃,因為天氣熱,擱在一個通風(fēng)的地方,又怕孩子們跑來跑去打碎了碗,馮老太不放心,把兩碗菜搬到柜頂上去,又怕悶餿了,又去拿下來,一會擱到東,一會擱到西。

    小艾躺在床上笑道:“聞著倒挺香的?!瘪T老太笑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你胃口也開了,橫是就要好了。你今天也起來,下去吃一點吧?!?/br>
    金桃金海也來了,今天晚上這一頓飯仿佛有一種團圓飯的意義,小艾便也支撐著爬起來,把頭發(fā)梳一梳通,下樓來預(yù)備在飯桌上坐一會。金福幾個小孩早在下首團團坐定,馮老太端上菜來,便向孩子們笑道:“不要看見rou就拼命地搶,現(xiàn)在我們都吃成‘素肚子’了,等會吃不慣rou要拉稀的?!闭f著,忽然好像聽見頭頂上簌的一聲,接著便是輕輕的“叭”一響,原來他們這天花板上的石灰常常大片大片的往下掉,剛巧這時候便有一大塊石灰落下來,正落到菜碗里。大家一時都呆住了。靜默了一會之后,金槐第一個笑了起來,大家都笑了。就中只有小艾笑得最響,因為她今天實在太高興了,無論怎么樣,金槐到底是回來了。

    金槐這次回來,卻是帶著一種黯淡的心情,到內(nèi)地去了這幾年,看見許多事情都是使他灰心的,貪污腐敗,由上面領(lǐng)頭投機囤積,哪里有一點“抗戰(zhàn)建國”的氣象,根本沒在那里抗戰(zhàn)?,F(xiàn)在糊里糊涂的算是勝利了,倒又打起內(nèi)戰(zhàn)來了,真覺得前途茫茫,不堪設(shè)想。這些話他也不對小艾說,小艾只覺得他不像從前那樣喜歡講時事了。

    他一回來就找事,沒有幾天,便到一個小印刷所去工作。

    小艾的病他看著很著急,一定逼著她要她好好的找個醫(yī)生看看。這一天他特為請了假陪她去,醫(yī)生給她檢查了一下,說是zigong炎,不但生育無望,而且有生命的危險,應(yīng)當(dāng)開刀,把zigong拿掉。開刀自然是需要一大筆錢。兩人聽了,都像轟雷擊頂一樣。還想多問兩句,看護已經(jīng)把另一個病人引了進來,分明是一種逐客的意思,只得站起身來走出去了。

    回到家里,小艾在閣樓上躺著,大家在樓下吃晚飯,金槐一個人先吃完,便到閣樓上去,拿熱水瓶倒了杯開水喝,一面就在她對面坐下,捧著杯子,將手指甲敲著玻璃杯,的的作聲。半晌,方才自言自語道:“這怎么辦呢,開刀費要這么許多,到哪兒去想辦法呢?”小艾翻過身來望著他說道:“你不要愁了,我也不想開刀?!苯鸹钡拐苏?,因道:“你不要害怕,許多人開刀,一點也沒有什么危險的?!毙“溃骸拔也皇桥拢也辉敢忾_刀?!苯鸹钡溃骸盀槭裁茨??”問了這樣一聲以后,自己也就明白過來了,她一定是想著,要是把zigong拿掉,那是絕對沒有生育的希望了,像這樣拖延下去,將來病要是好些,說不定還可以有小孩子。他便又說道:“還是自己身體要緊,醫(yī)生不是說不開刀很危險的?”

    小艾沒有回答。金槐心里也想著,這時候跟她辯些什么,反正也沒有錢開刀,仿佛辯論得有些無謂,便沒有再說下去了。因見她臉色很凄楚的樣子,便坐到她床沿上去,想安慰她兩句。他一坐坐在她一條手絹子上,便隨手揀起來,預(yù)備向她枕邊一拋,不料那手絹子一拿起來,竟是濕淋淋的,冰涼的一團。想必剛才她一個人在樓上哭,已經(jīng)哭了很久的時間了。

    他默然了一會,便道:“你不要還是想不開……有小孩子沒小孩子我一點也不在乎。只要你身體好?!毙“环沓锼?,半晌沒有做聲。許久,方才哽咽著說道:“不是,我不是別的,我只恨我自己生了這病,你本來已經(jīng)夠苦的了,我這樣不死不活的,一點事也不能做,更把你拖累死了?!苯鸹鄙爝^手去撫摸著她的頭發(fā),道:“你不要這樣想?!敝徽f了這樣一句,聽見外面梯子格吱格吱響著,有人上樓來了,就也沒說什么了。

    自從金槐回來以后,金福的老婆因為叔嫂關(guān)系,要避一點嫌疑,不好再住在閣樓上,便帶著孩子們回鄉(xiāng)下去了。金福這時候仍舊在吳先生行里做出店,便和吳先生商量,晚上就住在寫字間里。金槐這里只剩下馮老太和他們夫妻兩個,頓時覺得耳目一清。金福的幾個孩子在這里的時候,一天到晚兒啼女哭,小艾生病躺在床上,病人最怕煩了,不免嫌他們討厭,但是這時候他們走了,不知為什么倒又有點想念他們。

    現(xiàn)在家里一共這兩個人,倒又老的老、病的病,金槐晚上回來,也覺得家里冷清清的。

    金槐雖然說是沒有小孩子他一點也不介意,但是她知道他也和她一樣,很想有個孩子。人到了中年,總不免有這種心情。

    樓下孫家有一個小女孩子很是活潑可愛,金槐總喜歡逗著她玩,后來小艾和他說:“你不要去惹她,她娘非常勢利,看不起我們這些人的?!苯鸹甭犃诉@話,就也留了個神,不大去逗那個孩子玩了。有一天他回家來,卻又笑著告訴小艾:

    “剛才在外頭碰見孫家那孩子,弄堂里有個狗,她嚇得不敢走過來。我叫她不要怕,我拉著她一起走,我說你看,它不是不咬你么,她說:”剛才我要走過來,它在那兒對我喊。

    ‘“他覺得非常發(fā)噱,她說那狗對她”喊“,告訴了小艾,又去告訴馮老太。又有一次他回來,告訴她們一個笑話,他們弄堂口有個擦皮鞋攤子,那擦皮鞋的看見孫家那孩子跑過,跟她鬧著玩,問她鞋子要擦吧,她把脖子一扭,臉一揚,說:”棉鞋怎么好擦呢?“金槐仿佛認為她對答得非常聰明。小艾看他那樣子,心里卻是很悵惘,她因為自己不能生小孩,總覺得對不起他。

    她一直病在床上,讓她婆婆伺候著,心里也覺得不安,而且馮老太有腳氣病,也不大能多走動,這一向小艾仿佛好了些,便照常起床cao作。阿秀有一天來看她,阿秀的丈夫已經(jīng)從內(nèi)地回來了,把另一個女人也帶到上海來,阿秀便和他離了婚,正式跟了她相與的那個男人。阿秀把她離婚的經(jīng)過演述了一遍,然而她今天的來意,卻是因為惦記著小艾的病,她聽見說現(xiàn)在某處有個“小老爺”治病非常靈,勸小艾去求個方子,沒曉得她已經(jīng)好了。小艾聽說那“小老爺”怎樣怎樣靈,心里卻也一動,暗想她這病要是能夠治得除了根,或者可以有小孩子。從前有一次,樓上二房東家里有人生病、把一個看香頭的女人請了來,小艾在旁邊看著她作法。至少這種人不像醫(yī)生那樣的給她自卑感。這些人都是騙取窮人的血汗錢騙取慣了的,再小的數(shù)目他們也并不輕視,倒不像一般醫(yī)生,給窮人看病總像是施舍,一副施主的面孔。

    那天晚上金槐回來,她就沒有告訴他阿秀勸她到那地方去看病的話,因為她知道他一定是不贊成的。后來馮老太卻當(dāng)作一件新聞似的告訴了他,說有個什么“小老爺”,是一個夭折的小孩,死后成了“仙”,給人治病非常靈驗,阿秀介紹小艾也去看。金槐聽了很生氣,說那些都是迷信騙錢的把戲。

    他倒是主張小艾另外去找個醫(yī)生看看,因為上次那醫(yī)生說她不開刀非常危險,現(xiàn)在倒好了些了,似乎那醫(yī)生的診斷也不是一定正確。但是小艾非常不愿意找醫(yī)生,而且病既然好些了,當(dāng)然也不必去看了,家里也沒有富裕的錢,所以說說也就作罷了。

    小艾用錢雖然省儉,也常常喜歡省下錢來買一點不必要的東西。有時候到小菜場去,看見賣梔子花的,認為便宜,就帶兩枝回來插在玻璃杯里,有時候又去買兩朵白蘭花來掖在鬢發(fā)里面。又有一次她聽見鄰居在那里紛紛談?wù)擉愕す鹱詺⒌氖?,說是被一個流氓逼死的,丟下多少箱衣服首飾,多少根金條。她很想看看筱丹桂生前是什么樣子,走過報攤,便翻翻看報上可有筱丹桂的照片,買一張來看看。那報販隨便拿了一張報紙給她,指指上面一個漂亮女人的照片說是筱丹桂,她便買了回來,后來才知道并不是的。她對于紹興戲不大熟悉,比較更愛看申曲,因為申曲比較接近金槐他們的鄉(xiāng)音,句句都可以聽得懂。她自從到他們家里來,口音也跟他們同化了。

    她到阿秀家里去回看她,碰見從前一塊兒背米的一個女人,大家叫她陳家浜阿姐。她大著個肚子,說:“真是討厭,家里已經(jīng)有了四個,再養(yǎng)下來真養(yǎng)不活了,這一個我預(yù)備把他送掉了?!毙“溃骸澳强偵岵坏冒??”陳家浜阿姐道:“真的,我真在那兒打聽,有誰家要,養(yǎng)下來就給抱了去了,比跟著我餓死的好?!?/br>
    她有事先走了,小艾便向阿秀仔細打聽她家里的情形,從前一同背米只曉得她人很好,卻連她的姓名都不清楚。聽阿秀說,她家里也是很好的人家,不過苦一點。小艾沉吟了一會,便道:“她那孩子要是真想給人,不如給就給我吧。我可也沒有錢,不過我自己也沒有小孩子,總不會待錯他的?!卑⑿阈Φ溃骸耙墙o你,大家都是知道的,她更可以放心了。”

    又道:“要不你還是等她養(yǎng)下來再說。我勸你要領(lǐng)還是領(lǐng)個女的,明天你自己再養(yǎng)個兒子。”小艾只是苦笑,也沒有說什么。

    阿秀答應(yīng)就去跟那陳家浜的阿姐說,她大概就在這個月里也就要生產(chǎn)了。小艾回到家里,和家里的人說了,金槐沒說有什么意見,他心里想領(lǐng)一個小孩也好,免得她老惦記著,成了一樁心事。馮老太卻很不以為然,當(dāng)面沒好說什么,背后就跟金槐叨叨:“其實你哥哥這么些小孩子,你們就領(lǐng)他一個不好嗎,又要到外頭去領(lǐng)一個干什么?”說了不止一次了,金槐自然也沒去告訴小艾,卻被他們同住的一個女人聽見了,便把這話傳到小艾耳朵里去。其實小艾也并不是沒想到這一層,本來金福夫婦正嫌兒女太多,要是過繼一個給他們兄弟,正是求之不得的,可以減輕一點負擔(dān)。但是小艾總想著,既然要一個小孩,就不要讓他知道他不是她生的,不然現(xiàn)放著他親生父母在那里,等會辛辛苦苦把他帶大了,孩子還是心向著別人。所以她哥嫂的小孩她決計不要,即使他們因此有點不樂意,她自己覺得沒什么對不起他們的,這一家子從她婆婆起,這些年來全是她在那里赤膽忠心的照應(yīng)他們,就算她在這樁事情上是任性一點,仿佛也無愧于心。

    沒有幾天的工夫,阿秀跑了來告訴小艾,陳家浜阿姐已經(jīng)生了,是個女孩子。小艾便和她一同去,把孩子抱了來。馮老太起初雖然反對,等到看見了孩子,倒也十分疼愛,興興頭頭的幫著調(diào)代乳糕,縫小衣服,給孩子取了個名字叫引弟。

    有一天晚上金福來了,聽見說領(lǐng)了個孩子,當(dāng)著他夫婦的面。

    也沒好說什么,后來金槐出去買香煙了,只有馮老太一個人在那里,金福便皺著眉和馮老太說:“自己養(yǎng)的叫沒有辦法——現(xiàn)在東西這樣漲,自己飯都要沒的吃了,還去領(lǐng)這樣一個小孩子來,一天到晚忙著小孩子,把一個人也絆住了,不然這時候毛病好了些,也可以出去做事了。”小艾在閣樓上,馮老太曉得她聽得見的、向金福遞了個眼色,金福也沒留神。

    小艾在上面聽見了,未免有些刺心,因為他說的這話也都是實情,在現(xiàn)在這種時候領(lǐng)個孩子來,也許是有一點瘋狂。

    物價已經(jīng)漲成天文數(shù)字,到了天盡頭了,還是漲,還是漲。家里一點現(xiàn)錢也不能留,一拿到工錢就要搶著買柴買米買大頭,一個措手不及,就等于白做了。小艾想法子去領(lǐng)了一點絨線生活來做,貼補家用。有時候她到馬路上去看看櫥窗里陳列著絨線衫式樣,滿街都是買賣銀元的小販,穿卡其短外套的,穿長袍的,斯文一脈地踱來踱去,五步一個,十步一個,都是把兩塊銀洋握在手心里微微搖著,發(fā)出那極細微的清脆的唧唧之聲。在那春天的黃昏里,倒是像街頭一片蟲聲唧唧。

    那是蔣匪幫在上海的最后一個春天,五月里就解放了。樓底下孫家上了國民黨的當(dāng),以為他們在上海可以守三個月,買了許多咸魚來囤著。在解放后,孫家連吃了幾個月的咸魚,吃得怨極了。解放后,金槐非常熱心的學(xué)習(xí),又像從前小艾剛認識他那時候一樣,總拿著本書,到印刷所去也帶來帶去,在電車上看。在家里也常常把新民主主義、社會發(fā)展史講給她們聽。小艾雖然很喜歡聽他發(fā)議論:她仿佛有一種觀念,認為理論是男子的一種裝飾品,所以他說話的時候,她總是帶著得意的微笑靜靜聽著,卻不求甚解。她最切身地感到的還是現(xiàn)在物價平穩(wěn),生活安定,但是人是健忘的動物,幾天好日子一過,把從前那種噩夢似的經(jīng)歷也就淡忘了。

    那年下半年,金桃結(jié)婚了,新立起一份家來,自然需要不少費用,金槐和小艾商量著,幫了他一筆錢,所以剛有一點積蓄,又貼掉了,過年的時候吃年夜飯,照例有一尾魚,取“富貴有余”的意思,小艾背著馮老太悄悄和金槐笑著說:

    “去年不該吃白魚,賺了點錢都‘白余’了。今年我們買條青魚。”

    年三十晚上,金福也到他們這里來吃團圓飯。金福到上海來這些年,一直很不得意,在吳先生行里做出店,吳先生欺負他老實,過去生活程度那樣漲,老是不給他加工錢,他現(xiàn)在老婆兒女都在鄉(xiāng)下,晚上一個人在寫字間里打地鋪,很是凄涼。這一天在金槐這里吃年夜飯,酒酣耳熱的,卻是十分高興,笑道:“現(xiàn)在我們算翻身了,昨天去送一封信,電梯一直坐到八層樓上,他媽的,從前哪里坐得到——多走兩步路倒也不在乎此,我就恨他們狗眼看人低,那口氣實在咽不下,哪怕開一兩個人上去,電梯里空空的,叫他帶一帶你上去,開電梯的說:給大班看見他要吃排頭的!”

    第二年秋天,金福辭掉了生意,很興奮地還鄉(xiāng)生產(chǎn)去了。

    十月里他們鄉(xiāng)下要土改了。

    金桃結(jié)了婚以后,馮老太便輪流的這邊住住,那邊住住,這一向她住在金桃那里。這一天小艾要想出去一趟,去看看劉媽,托托她可有什么絨線生活介紹她做。她把引弟也帶了去,因為馮老太不在這里,把孩子一個人丟在家里不放心。引弟現(xiàn)在大了些,從前剛抱來的時候還看不出,現(xiàn)在卻越長越不好看了,冬瓜臉,剪著童化頭發(fā)、分披在兩旁,她卻是兩只招風(fēng)耳,把頭發(fā)戳開了,豎在外面。人家說她難看,小艾還不服氣,總是說一個小孩要那么好看干什么,有許多孩子小時候長得好看,大了都變丑了。

    這一天她帶著孩子到劉媽那里去,劉媽還是第一次看見引弟,便笑道:“喲,這孩子兩耳招風(fēng)!”又笑道:“不是我說,自己養(yǎng)的長得丑是沒辦法,你領(lǐng)為什么不領(lǐng)個好看點的。”小艾和劉媽究竟比較客氣,只得微笑道:“再大一點不知道可會好一點。人家說‘女大十八變’嘛!”

    劉媽和她好幾年沒見面了,敘談起來,便告訴她說:“你可曉得,陶媽現(xiàn)在享福了,做老太太嘍!”小艾猜著她是說有根發(fā)財?shù)氖虑椋阊b作不知道。劉媽便從頭告訴她,有根那時候跑單幫發(fā)了財,后來生意做得很大。現(xiàn)在是沒有那樣好了,囤貨的生意也不能做了,但是劉媽說:“像他那樣,‘窮雖窮,還有三擔(dān)銅。’”小艾聽了這話,不免又把自己的境況和他比較著,心里想像金槐這樣一直從事于正當(dāng)勞動,倒反而還不如他。那天回到家里來,心里不免有許多感慨的,這兩天金槐的印刷所里工作特別忙,晚上要做“加工”,夜深才回來,他們的二房東十點鐘就關(guān)電門,他摸黑爬到閣樓上來,把桌子椅子碰得一片聲響,把小艾也驚醒了。他因為太疲倦了,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一個身也沒翻,汗出得多了,生了一身痱子,小艾見他累得這樣,又覺得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