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鈴了?！岸Ａ崃崃崃崃?，”每一個“玲”字是冷冷的一小點(diǎn)，一點(diǎn)一點(diǎn)連成了一條虛線，切斷了時間與空間。

    電車停了，馬路上的人卻開始奔跑，在街的左面的人們奔到街的右面，在右面的人們奔到左面。商店一律地沙啦啦拉上鐵門。女太太們發(fā)狂一般扯動鐵柵欄，叫道：“讓我們進(jìn)來一會兒！我這兒有孩子哪，有年紀(jì)大的人！”然而門還是關(guān)得緊騰騰的。鐵門里的人和鐵門外的人眼睜睜對看著，互相懼怕著。

    電車?yán)锏娜讼喈?dāng)鎮(zhèn)靜。他們有座位可坐，雖然設(shè)備簡陋一點(diǎn)，和多數(shù)乘客的家里的情形比較起來，還是略勝一籌。街上漸漸地也安靜下來，并不是絕對的寂靜，但是人聲逐漸渺茫，像睡夢里所聽到的蘆花枕頭里的趕咐。這龐大的城市在陽光里盹著了，重重地把頭擱在人們的肩上，口涎順著人們的衣服緩緩流下去，不能想象的巨大的重量壓住了每一個人。

    上海似乎從來沒有這么靜過——大白天里！一個乞丐趁著鴉雀無聲的時候，提高了喉嚨唱將起來：“阿有老爺太太先生小姐做做好事救救我可憐人哇？阿有老爺太太……”然而他不久就停了下來，被這不經(jīng)見的沉寂嚇噤住了。

    還有一個較有勇氣的山東乞丐，毅然打破了這靜默。他的嗓子渾圓嘹亮：“可憐啊可憐！一個人啊沒錢！”悠久的歌，從一個世紀(jì)唱到下一個世紀(jì)。音樂性的節(jié)奏傳染上了開電車的。開電車的也是山東人。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抱著胳膊，向車門上一靠，跟著唱了起來：“可憐啊可憐！一個人啊沒錢！”

    電車?yán)?，一部分的乘客下去了。剩下的一群中，零零落落也有人說句把話。靠近門口的幾個公事房里回來的人繼續(xù)談講下去。一個人撒喇一聲抖開了扇子，下了結(jié)論道：“總而言之，他別的毛病沒有，就吃虧在不會做人?！绷硪粋€鼻子里哼了一聲，冷笑道：“說他不會做人，他把上頭敷衍得挺好的呢！”

    一對長得頗像兄妹的中年夫婦把手吊在皮圈上，雙雙站在電車的正中，她突然叫道：“當(dāng)心別把褲子弄臟了！”他吃了一驚，抬起他的手，手里拎著一包熏魚。他小心翼翼使那油汪汪的紙口袋與他的西裝褲子維持二寸遠(yuǎn)的距離。他太太兀自絮叨道：“現(xiàn)在干洗是什么價錢？做一條褲子是什么價錢？”

    坐在角落里的呂宗楨，華茂銀行的會計師，看見了那熏魚，就聯(lián)想到他夫人托他在銀行附近一家面食攤子上買的菠菜包子。女人就是這樣！彎彎扭扭最難找的小胡同里買來的包子必定是價廉物美的！她一點(diǎn)也不為他著想——一個齊齊整整穿著西裝戴著玳瑁邊眼鏡提著公事皮包的人，抱著報紙里的熱騰騰的包子滿街跑，實在是不像話！然而無論如何，假使這封鎖延長下去，耽誤了他的晚飯，至少這包子可以派用場。他看了看手表，才四點(diǎn)半。該是心理作用罷？他已經(jīng)覺得餓了。他輕輕揭開報紙的一角，向里面張了一張。一個個雪白的，噴出淡淡的麻油氣味。一部分的報紙粘住了包子，他謹(jǐn)慎地把報紙撕了下來，包子上印了鉛字，字都是反的，像鏡子里映出來的，然而他有這耐心，低下頭去逐個認(rèn)了出來：

    “訃告……申請……華股動態(tài)……隆重登場候教……”都是得用的字眼兒，不知道為什么轉(zhuǎn)載到包子上，就帶點(diǎn)開玩笑性質(zhì)。也許因為“吃”是太嚴(yán)重的一件事了，相形之下，其他的一切都成了笑話。呂宗楨看著也覺得不順眼，可是他并沒有笑，他是一個老實人。他從包子上的文章看到報上的文章，把半頁舊報紙讀完了，若是翻過來看，包子就得跌出來，只得罷了。他在這里看報，全車的人都學(xué)了樣，有報的看報，沒有報的看發(fā)票，看章程，看名片。任何印刷物都沒有的人，就看街上的市招。他們不能不填滿這可怕的空虛——不然，他們的腦子也許會活動起來。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

    只有呂宗楨對面坐著的一個老頭子，手心里骨碌碌骨碌碌搓著兩只油光水滑的核桃，有板有眼的小動作代替了思想。

    他剃著光頭，紅黃皮色，滿臉浮油，打著皺，整個的頭像一個核桃。他的腦子就像核桃仁，甜的，滋潤的，可是沒有多大意思。

    老頭子右首坐著吳翠遠(yuǎn)，看上去像一個教會派的少奶奶，但是還沒有結(jié)婚。她穿著一件白洋紗旗袍，滾一道窄窄的藍(lán)邊——深藍(lán)與白，很有點(diǎn)訃聞的風(fēng)味。她攜著一把藍(lán)白格子小遮陽傘。頭發(fā)梳成千篇一律的式樣，唯恐喚起公眾的注意。

    然而她實在沒有過分觸目的危險。她長得不難看，可是她那種美是一種模棱兩可的，仿佛怕得罪了誰的美，臉上一切都是淡淡的，松弛的，沒有輪廓。連她自己的母親也形容不出她是長臉還是圓臉。

    在家里她是一個好女兒，在學(xué)校里她是一個好學(xué)生。大學(xué)畢了業(yè)后，翠遠(yuǎn)就在母校服務(wù)，擔(dān)任英文助教。她現(xiàn)在打算利用封鎖的時間改改卷子。翻開了第一篇，是一個男生做的，大聲疾呼抨擊都市的罪惡，充滿了正義感的憤怒，用不很合文法的，吃吃艾艾的句子，罵著“紅嘴唇的賣yin婦……

    大世界……下等舞場與酒吧間“。翠遠(yuǎn)略略沉吟了一會，就找出紅鉛筆來批了一個”a“字。若在平時，批了也就批了，可是今天她有太多的考慮的時間，她不由地要質(zhì)問自己，為什么她給了他這么好的分?jǐn)?shù)：不問倒也罷了，一問，她竟?jié)q紅了臉。她突然明白了：因為這學(xué)生是膽敢這么毫無顧忌地對她說這些話的唯一的一個男子。

    他拿她當(dāng)做一個見多識廣的人看待；他拿她當(dāng)做一個男人，一個心腹。他看得起她。翠遠(yuǎn)在學(xué)校里老是覺得誰都看不起她——從校長起，教授、學(xué)生、校役……學(xué)生們尤其憤慨得厲害：“申大越來越糟了！一天不如一天！用中國人教英文，照說，已經(jīng)是不應(yīng)當(dāng)，何況是沒有出過洋的中國人！”翠遠(yuǎn)在學(xué)校里受氣，在家里也受氣。吳家是一個新式的，帶著宗教背景的模范家庭。家里竭力鼓勵女兒用功讀書，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了頂兒尖兒上——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在大學(xué)里教書！打破了女子職業(yè)的新紀(jì)錄。然而家長漸漸對她失掉了興趣，寧愿她當(dāng)初在書本上馬虎一點(diǎn)，勻出點(diǎn)時間來找一個有錢的女婿。

    她是一個好女兒，好學(xué)生。她家里都是好人，天天洗澡，看報，聽無線電向來不聽申曲滑稽京戲什么的，而專聽貝多芬瓦格涅的交響樂，聽不懂也要聽。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

    …翠遠(yuǎn)不快樂。

    生命像圣經(jīng)，從希伯萊文譯成希臘文，從希臘文譯成拉丁文，從拉丁文譯成英文，從英文譯成國語。翠遠(yuǎn)讀它的時候，國語又在她腦子里譯成了上海話。那未免有點(diǎn)隔膜。

    翠遠(yuǎn)擱下了那本卷子，雙手捧著臉。太陽滾熱地曬在她背脊上。

    隔壁坐著個奶媽，懷里躺著小孩，孩子的腳底心緊緊抵在翠遠(yuǎn)的腿上。小小的老虎頭紅鞋包著柔軟而堅硬的腳……

    這至少是真的。

    電車?yán)?，一位醫(yī)科學(xué)生拿出一本圖畫簿，孜孜修改一張人體骨骼的簡圖。其他的乘客以為他在那里速寫他對面盹著的那個人。大家閑著沒事干，一個一個聚攏來，三三兩兩，撐著腰，背著手，圍繞著他，看他寫生。拎著熏魚的丈夫向他妻子低聲道：“我就看不慣現(xiàn)在興的這些立體派，印象派！”他妻子附耳道：“你的褲子！”

    那醫(yī)科學(xué)生細(xì)細(xì)填寫每一根骨頭，神經(jīng)，筋絡(luò)的名字。有一個公事房里回來的人將折扇半掩著臉，悄悄向他的同事解釋道：“中國畫的影響?，F(xiàn)在的西洋畫也時興題字了，倒真是‘東風(fēng)西漸’！”

    呂宗楨沒湊熱鬧，孤零零地坐在原處。他決定他是餓了。

    大家都走開了，他正好從容地吃他的菠菜包子，偏偏他一抬頭，瞥見了三等車廂里有他一個親戚，是他太太的姨表妹的兒子。他恨透了這董培芝。培芝是一個胸懷大志的清寒子弟，一心只想娶個略具資產(chǎn)的小姐。呂宗楨的大女兒今年方才十三歲，已經(jīng)被培芝脧在眼里，心里打著如意算盤，腳步兒越發(fā)走得勤了。呂宗楨一眼望見了這年青人，暗暗叫聲不好，只怕培芝看見了他，要利用這絕好的機(jī)會向他進(jìn)攻。若是在封鎖期間和這董培芝困在一間屋子里，這情形一定是不堪設(shè)想！

    他匆匆收拾起公事皮包和包子，一陣風(fēng)奔到對面一排座位上，坐了下來?，F(xiàn)在他恰巧被隔壁的吳翠遠(yuǎn)擋住了，他表侄絕對不能夠看見他。翠遠(yuǎn)回過頭來，微微瞪了他一眼。糟了！

    這女人準(zhǔn)是以為他無緣無故換了一個座位，不懷好意。他認(rèn)得出那被調(diào)戲的女人的臉譜——臉板得紋絲不動，眼睛里沒有笑意，嘴角也沒有笑意，連鼻洼里都沒有笑意，然而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一點(diǎn)顫巍巍的微笑，隨時可以散布開來。覺得自己太可愛了的人，是熬不住要笑的。

    該死，董培芝畢竟看見了他，向頭等車廂走過來了，滿卑地，老遠(yuǎn)地就躬著腰，紅噴噴的長長的面頰，含有僧尼氣息的灰布長衫——一個吃苦耐勞，守身如玉的青年，最合理想的乘龍快婿。宗楨迅疾地決定將計就計，順?biāo)浦?，伸出一只手臂來擱在翠遠(yuǎn)背后的窗臺上，不聲不響宣布了他的調(diào)情的計劃。他知道他這么一來，并不能嚇退了董培芝，因為培芝眼中的他素來是一個無惡不作的老年人。由培芝看來，過了三十歲的人都是老年人，老年人都是一肚子的壞。培芝今天親眼看見他這樣下流，少不得一五一十要去報告給他太太聽——?dú)鈿馑埠?！誰叫她給他弄上這么一個表侄！氣，活該氣！

    他不怎么喜歡身邊這女人。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擠出來的牙膏。她的整個的人像擠出來的牙膏，沒有款式。

    他向她低聲笑道：“這封鎖，幾時完哪？真討厭！”翠遠(yuǎn)吃了一驚，掉過頭來，看見了他擱在她身后的那只胳膊，整個身子就僵了一僵，宗楨無論如何不能容許他自己抽回那只胳膊。他的表侄正在那里雙眼灼灼望著他，臉上帶著點(diǎn)會心的微笑。如果他夾忙里跟他表侄對一對眼光，也許那小子會怯怯地低下頭去——處女風(fēng)韻的窘態(tài)；也許那小子會向他擠一擠眼睛——誰知道？

    他咬一咬牙，重新向翠遠(yuǎn)進(jìn)攻。他道：“您也覺著悶罷？

    我們說兩句話，總沒有什么要緊！我們——我們談?wù)?！“他不由自主的，聲音里帶著哀懇的調(diào)子。翠遠(yuǎn)重新吃了一驚，又掉回頭來看了他一眼。他現(xiàn)在記得了，他瞧見她上車的——非常戲劇化的一剎那，但是那戲劇效果是碰巧得到的，并不能歸功于她。他低聲道：”你知道么？我看見你上車，前頭的玻璃上貼的廣告，撕破了一塊，從這破的地方我看見你的側(cè)面，就只一點(diǎn)下巴?！笆悄私j(luò)維奶粉的廣告，畫著一個胖孩子，孩子的耳朵底下突然出現(xiàn)了這女人的下巴，仔細(xì)想起來是有點(diǎn)嚇人的?！焙髞砟愕拖骂^去從皮包里拿錢，我才看見你的眼睛，眉毛，頭發(fā)?！安痖_來一部分一部分地看，她未嘗沒有她的一種風(fēng)韻。

    翠遠(yuǎn)笑了?？床怀鲞@人倒也會花言巧語——以為他是個靠得住的生意人模樣！她又看了他一眼。太陽光紅紅地曬穿他鼻尖下的軟骨。他擱在報紙包上的那只手，從袖口里出來，黃色的，敏感的——一個真的人！不很誠實，也不很聰明，但是一個真的人！她突然覺得熾熱，快樂。她背過臉去，細(xì)聲道：“這種話，少說些罷！”

    宗楨道：“嗯？”他早忘了他說了些什么。他眼睛盯著他表侄的背影——那知趣的青年覺得他在這兒是多余的，他不愿得罪了表叔，以后他們還要見面呢，大家都是快刀斬不斷的好親戚；他竟退回三等車廂去了。董培芝一走，宗楨立刻將他的手臂收回，談吐也正經(jīng)起來。他搭訕著望了一望她膝上攤著的練習(xí)簿，道：“申光大學(xué)……您在申光讀書！”

    他以為她這么年青？她還是一個學(xué)生？她笑了，沒做聲。

    宗楨道：“我是華濟(jì)畢業(yè)的。華濟(jì)?！彼i子上有一粒小小的棕色的痣，像指甲刻的印子。宗楨下意識地用右手捻了一捻左手的指甲，咳嗽了一聲，接下去問道：“您讀的是哪一科？”

    翠遠(yuǎn)注意到他的手臂不在那兒了，以為他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是由于她端凝的人格，潛移默化所致。這么一想，倒不能不答話了，便道：“文科。您呢？”宗楨道：“商科。”他忽然覺得他們的對話，道學(xué)氣太濃了一點(diǎn)，便道：“當(dāng)初在學(xué)校里的時候，忙著運(yùn)動，出了學(xué)校，又忙著混飯吃。書，簡直沒念多少！”翠遠(yuǎn)道：“你公事忙么？”宗楨道：“忙得沒頭沒腦。

    早上乘電車上公事房去，下午又乘電車回來，也不知道為什么去，為什么來！我對于我的工作一點(diǎn)也不感到興趣。說是為了掙錢罷，也不知道是為誰掙的！“翠遠(yuǎn)道：”誰都有點(diǎn)家累?！?/br>
    宗楨道：“你不知道——我家里——咳，別提了！”翠遠(yuǎn)暗道：

    “來了！他太太一點(diǎn)都不同情他！世上有了太太的男人，似乎都是急切需要別的女人的同情?！弊跇E遲疑了一會，方才吞吞吐吐，萬分為難地說道：“我太太——一點(diǎn)都不同情我。”

    翠遠(yuǎn)皺著眉毛望著他，表示充分了解。宗楨道：“我簡直不懂我為什么天天到了時候就回家去?；氐侥膬喝?？實際上我是無家可歸的?！彼氏卵坨R來，迎著亮，用手絹予拭去上面的水漬，道：“咳！混著也就混下去了，不能想——就是不能想！”近視眼的人當(dāng)眾摘下眼鏡子，翠遠(yuǎn)覺得有點(diǎn)穢褻，仿佛當(dāng)眾脫衣服似的，不成體統(tǒng)。宗楨繼續(xù)說道：“你——你不知道她是怎么樣的一個女人！”翠遠(yuǎn)道：“那么，你當(dāng)初……”宗楨道：“當(dāng)初我也反對來著。她是我母親給訂下的。

    我自然是愿意讓我自己揀，可是……她從前非常的美……我那時又年青……年青的人，你知道……“翠遠(yuǎn)點(diǎn)點(diǎn)頭。

    宗楨道：“她后來變成了這么樣的一個人——連我母親都跟她鬧翻了，倒過來怪我不該娶了她！她……她那脾氣——她連小學(xué)都沒有畢業(yè)?！贝溥h(yuǎn)不禁微笑道：“你仿佛非常看重那一紙文憑！其實，女子教育也不過是那么一回事！”她不知道為什么她說出這句話來，傷了她自己的心。宗楨道：“當(dāng)然哪，你可以在旁邊說風(fēng)涼話，因為你是受過上等教育的。你不知道她是怎么樣的一個——”他頓住了口，上氣不接下氣，剛戴上了眼鏡子，又褪下來擦鏡片。翠遠(yuǎn)道：“你說得太過分了一點(diǎn)罷？”宗楨手里捏著眼鏡，艱難地做了一個手勢道：

    “你不知道她是——”翠遠(yuǎn)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她知道他們夫婦不和，決不能單怪他太太，他自己也是一個思想簡單的人。他需要一個原諒他，包涵他的女人。

    街上一陣亂，轟隆轟隆來了兩輛卡車，載滿了兵。翠遠(yuǎn)與宗楨同時探頭出去張望；出其不意地，兩人的面龐異常接近。在極短的距離內(nèi)，任何人的臉都和尋常不同，像銀幕上特寫鏡頭一般的緊張。宗楨和翠遠(yuǎn)突然覺得他們倆還是第一次見面。在宗楨的眼中，她的臉像一朵淡淡幾筆的白描牡丹花，額角上兩三根吹亂的短發(fā)便是風(fēng)中的花蕊。

    他看著她，她紅了臉，她一臉紅，讓他看見了，他顯然是很愉快。她的臉就越發(fā)紅了。

    宗楨沒有想到他能夠使一個女人臉紅，使她微笑，使她背過臉去，使她掉過頭來。在這里，他是一個男子。平時，他是會計師，他是孩子的父親，他是家長，他是車上的搭客，他是店里的主顧，他是市民。可是對于這個不知道他的底細(xì)的女人，他只是一個單純的男子。

    他們戀愛著了。他告訴她許多話，關(guān)于他們銀行里，誰跟他最好，誰跟他面和心不和，家里怎樣鬧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他讀書時代的志愿……無休無歇的話，可是她并不嫌煩。戀愛著的男子向來是喜歡說，戀愛著的女人向來是喜歡聽。戀愛著的女人破例地不大愛說話，因為下意識地她知道：男人徹底地懂得了一個女人之后，是不會愛她的。

    宗楨斷定了翠遠(yuǎn)是一個可愛的女人——白，稀薄，溫?zé)幔穸炖锬阕约鹤炖锖浅鰜淼囊豢跉?。你不要她，她就悄悄地飄散了。她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她什么都懂，什么都寬宥你。你說真話，她為你心酸；你說假話，她微笑著，仿佛說：

    “瞧你這張嘴！”

    宗楨沉默了一會，忽然說道：“我打算重新結(jié)婚?！贝溥h(yuǎn)連忙做出驚慌的神氣，叫道：“你要離婚？那……恐怕不行罷？”

    宗楨道：“我不能夠離婚。我得顧全孩子們的幸福。我大女兒今年十三歲了，才考進(jìn)了中學(xué)，成績很不錯?！贝溥h(yuǎn)暗道：

    “這跟當(dāng)前的問題又有什么關(guān)系？”她冷冷地道：“哦，你打算娶妾?！弊跇E道：“我預(yù)備將她當(dāng)妻子看待。我——我會替她安排好的。我不會讓她為難?！贝溥h(yuǎn)道：“可是，如果她是個好人家的女孩子，只怕她未見得肯罷？種種法律上的麻煩……”宗楨嘆了口氣道：“是的。你這話對。我沒有這權(quán)利。

    我根本不該起這種念頭……我年紀(jì)也太大了。我已經(jīng)三十五了?！按溥h(yuǎn)緩緩地道：”其實，照現(xiàn)在的眼光看來，那倒也不算大。“宗楨默然。半晌方說道：”你……幾歲？“翠遠(yuǎn)低下頭去道：”二十五?！白跇E頓了一頓，又道：”你是自由的么？“翠遠(yuǎn)不答。宗楨道：”你不是自由的。即使你答應(yīng)了，你的家里人也不會答應(yīng)的，是不是？……是不是？“

    翠遠(yuǎn)抿緊了嘴唇。她家里的人——那些一塵不染的好人——她恨他們！他們哄夠了她。

    他們要她找個有錢的女婿，宗楨沒有錢而有太太——?dú)鈿馑麄円埠茫?，活該氣?/br>
    車上的人又漸漸多了起來，外面許是有了“封鎖行將開放”的謠言，乘客一個一個上來，坐下，宗楨與翠遠(yuǎn)給他們擠得緊緊的，坐近一點(diǎn)，再坐近一點(diǎn)。

    宗楨與翠遠(yuǎn)奇怪他們剛才怎么這樣的糊涂，就想不到自動地坐近一點(diǎn)，宗楨覺得她太快樂了，不能不抗議。他用苦楚的聲音向她說：“不行！這不行！我不能讓你犧牲了你的前程！你是上等人，你受過這樣好的教育……我——我又沒有多少錢，我不能坑了你的一生！”

    可不是，還是錢的問題。他的話有理。翠遠(yuǎn)想道：“完了?！币院笏喟胧菚奕说模墒撬恼煞驔Q不會像一個萍水相逢的人一股的可愛——封鎖中的電車上的人……一切再也不會像這樣自然。再也不會……呵，這個人，這么笨！這么笨！她只要他的生命中的一部分，誰也不希罕的一部分。他白糟蹋了他自己的幸福。那么愚蠢的浪費(fèi)！她哭了，可是那不是斯斯文文的，淑女式的哭。她簡直把她的眼淚唾到他臉上。他是個好人——世界上的好人又多了一個！

    向他解釋有什么用？如果一個女人必須倚仗著她的言語來打動一個男人，她也就太可憐了。

    宗楨一急，竟說不出話來，連連用手去搖撼她手里的陽傘。她不理他。他又去搖撼她的手，道：“我說——我說——這兒有人哪！別！別這樣！等會兒我們在電話上仔細(xì)談。你告訴我你的電話?！贝溥h(yuǎn)不答。他逼著問道：“你無論如何得給我一個電話號碼?！贝溥h(yuǎn)飛快地說了一遍道：“七五三六九?！?/br>
    宗楨道：“七五三六九？”她又不做聲了。宗楨嘴里喃喃重復(fù)著：“七五三六九，”伸手在上下的口袋里掏摸自來水筆，越忙越摸不著。翠遠(yuǎn)皮包里有紅鉛筆，但是她有意地不拿出來。

    她的電話號碼，他理該記得。記不得，他是不愛她，他們也就用不著往下談了。

    封鎖開放了。“叮玲玲玲玲玲”搖著鈴，每一個“玲”字是冷冷的一點(diǎn)，一點(diǎn)一點(diǎn)連成一條虛線，切斷時間與空間。

    一陣歡呼的風(fēng)刮過這大城市。電車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往前開了。宗楨突然站起身來，擠到人叢中，不見了。翠遠(yuǎn)偏過頭去，只做不理會。他走了。對于她，他等于死了。電車加足了速力前進(jìn)，黃昏的人行道上，賣臭豆腐干的歇下了擔(dān)子，一個人捧著文王神卦的匣子，閉著眼霍霍地?fù)u。一個大個子的金發(fā)女人，背上背著大草帽，露出大牙齒來向一個意大利水兵一笑，說了句玩笑話。翠遠(yuǎn)的眼睛看到了他們，他們就活了，只活那么一剎那。車往前當(dāng)當(dāng)?shù)嘏埽麄円粋€個的死去了。

    翠遠(yuǎn)煩惱地合上了眼。他如果打電話給她，她一定管不住她自己的聲音，對他分外的熱烈，因為他是一個死去了又活過來的人。

    電車?yán)稂c(diǎn)上了燈，她一睜眼望見他遙遙坐在他原先的位子上。她震了一震——原來他并沒有下車去！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鎖期間的一切，等于沒有發(fā)生。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

    開電車的放聲唱道：“可憐啊可憐！一個人啊沒錢！可憐啊可……”一個縫窮婆子慌里慌張掠過車頭，橫穿過馬路。開電車的大喝道：“豬玀！”

    呂宗楨到家正趕上吃晚飯。他一面吃一面閱讀他女兒的成績報告單，剛寄來的。他還記得電車上那一回事，可是翠遠(yuǎn)的臉已經(jīng)有點(diǎn)模糊——那是天生使人忘記的臉。他不記得她說了些什么，可是他自己的話他記得很清楚——溫柔地：

    “你——幾歲？”慷慨激昂地：“我不能讓你犧牲了你的前程！”

    飯后，他接過熱手巾，擦著臉，踱到臥室里來，扭開了電燈。一只烏殼蟲從房這頭爬到房那頭，爬了一半，燈一開，它只得伏在地板的正中，一動也不動。在裝死么？在思想著么？整天爬來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時間罷？然而思想畢竟是痛苦的。宗楨捻滅了電燈，手按在機(jī)括上，手心汗潮了，渾身一滴滴沁出汗來，像小蟲子癢癢地在爬。他又開了燈，烏殼蟲不見了，爬回窠里去了。

    （一九四三年八月）

    琉　璃　瓦姚先生有一位多產(chǎn)的太太，生的又都是女兒。親友們根據(jù)著“弄瓦，弄璋”的話，和姚先生打趣，喚他太太為“瓦窖”。姚先生并不以為忤，只微微一笑道：“我們的瓦，是美麗的瓦，不能和尋常的瓦一概而論。我們的是琉璃瓦。”

    果然，姚先生大大小小七個女兒，一個比一個美，說也奇怪，社會上流行著古典型的美，姚太太生下的小姐便是鵝蛋臉。鵝蛋臉過了時，俏麗的瓜子臉取而代之，姚太太新添的孩子便是瓜子臉。西方人對于大眼睛，長睫毛的崇拜傳入中土，姚太太便用忠實流利的譯筆照樣給翻制了一下，毫不走樣。姚家的模范美人，永遠(yuǎn)沒有落伍的危險。亦步亦趨，適合時代的需要，真是秀氣所鐘，天人感應(yīng)。

    女兒是家累，是賠錢貨，但是美麗的女兒向來不在此例。

    姚先生很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要他靠女兒吃飯，他卻不是那種人。固然，姚先生手頭并不寬裕。祖上丟下一點(diǎn)房產(chǎn)，他在一家印刷所里做廣告部主任，薪水只夠貼補(bǔ)一部分家用。支持這一個大家庭，實在不是容易的事。然而姚先生對于他的待嫁的千金，并不是一味的急于脫卸責(zé)任。關(guān)于她們的前途，他有極周到的計劃。

    他把第一個女兒猬餳薷了印刷所大股東的獨(dú)生子，這一頭親事猬庠不是十分滿意。

    她在大學(xué)里讀了兩年書，交游廣闊，暫時雖沒有一個人是她一心一意喜歡的，有可能性的卻不少。自己揀的和父母揀的即使是不相上下的兩個人，總是對自己揀的偏心一點(diǎn)。況且姚先生給她找的這一位，非但沒有出洋留過學(xué)，在學(xué)校的班級比她還低。她向姚先生有過很激烈的反對的表示，經(jīng)姚先生再三敦勸，說得唇敝舌焦，又拍著胸脯擔(dān)保：“以后你有半點(diǎn)不順心，你找我好了！”猬夂投苑交崦婀多次，也覺得沒有什么地方可挑剔的，只得委委屈屈答應(yīng)了下來。姚先生依從了她的要求，一切都按照最新式的辦法。不替她置嫁妝，把錢折了現(xiàn)。對方既然是那么富有的人家，少了實在拿不出手，姚先生也顧不得心疼那三萬元了。

    結(jié)婚戒指，衣飾，新房的家具都是猬夂退的未婚夫親自選擇的，報上登的：

    卻是姚先生精心撰制的一段花團(tuán)錦簇的四六文章。為篇幅所限，他未能暢所欲言，因此又單獨(dú)登了一條“姚源甫為長女于歸山陰熊氏敬告親友”。啟奎嫌他羅唆，怕他的同學(xué)們看見了要見笑。猬餿暗潰骸澳憔退嫠去罷！八十歲以下的人，誰都不注意他那一套?！?/br>
    三朝回門，卑卑褪下了青狐大衣，里面穿著泥金緞短袖旗袍。人像金瓶里的一朵梔子花。淡白的鵝蛋臉，雖然是單眼皮，而且眼泡微微的有點(diǎn)腫，卻是碧清的一雙妙目。夫妻倆向姚先生姚太太雙雙磕下頭去。姚先生姚太太連忙扶著。

    才說了幾句話，傭人就來請用午餐。在筵席上，姚太太忙著敬菜，卑卑道：“媽！別管他了。他脾氣古怪得很，魚翅他不愛吃?！?/br>
    姚太太道：“那么這鴨子……”

    猬獾潰骸把甲櫻紅燒的他倒無所謂?！?/br>
    猬庹酒鶘砝床疾爍meimei們，姚先生道：“你自己吃罷！

    別盡張羅別人！“

    猬馓孀約杭辛艘恢幌鶴櫻半路上，啟奎伸出筷子來，攔住了，他從她的筷子上接了過去，筷子碰見了筷子，兩人相視一笑。竟發(fā)了一回呆。猬夂熗肆常輕輕地抱怨道：“無緣無故搶我的東西！”

    啟奎笑道：“我當(dāng)你是夾菜給我呢！”

    姚先生見她們這如膠如漆的情形，不覺眉開眼笑，只把胳膊去推他太太道：“你瞧這孩子氣，你瞧這孩子氣！”

    舊例新夫婦回門，不能逗留到太陽下山之后。啟奎與猬猓在姚家談得熱鬧，也就不去顧忌這些，一直玩到夜里十點(diǎn)鐘方才告辭。兩人坐了一部三輪車。那時候正在年下，法租界僻靜的地段，因為冷，分外的顯得潔凈。霜濃月薄的銀藍(lán)的夜里，惟有一兩家店鋪點(diǎn)著強(qiáng)烈的電燈，晶亮的玻璃窗里品字式堆著一堆一堆黃肥皂，像童話里金磚砌成的堡壘。

    啟奎吃多了幾杯酒，倦了，把十指交叉著，攔在猬餳縞希又把下巴擱在背上，閑閑地道：“你爸爸同mama，對我真是不搭長輩架子！”他一說話，熱風(fēng)吹到猬獾畝朵底下，有點(diǎn)癢。她含笑把頭偏了一偏，并不回答。

    啟奎又道：“猬猓有人說，你爸爸把你嫁到我家里來，是為了他職業(yè)上的發(fā)展?！?/br>
    猬獠鏌斕潰骸罷饈鞘裁椿?？?/br>
    啟奎忙道：“這話可不是我說的！”

    猬獾潰骸澳閽諛畝聽來的？”

    啟奎道：“你先告訴我……”

    猬馀道：“我有什么可告訴你的？我爸爸即使是老糊涂，我不至于這么糊涂！我爸爸的職業(yè)是一時的事，我這可是終身大事。我可會為了他芝麻大的前程犧牲我自己嗎？”

    啟奎把頭靠在她肩上，她推開了他，大聲道：“你想我就死人似地讓他把我當(dāng)禮物送人么？你也太看不起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