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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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她那口吻,好像覺得他這人太無聊了,一二十年前的一封情書,還拿它當(dāng)樁了不起的事,老掛在嘴上說著。世鈞看她那樣子,就也不想再說下去了,就光說了一聲:“那頂好了?!?/br> 他去洗了個澡出來,就到陽臺上去坐著。黑色的天空里微微有幾點星光。夜深了,隔壁一條弄堂里的人聲也漸漸地寂靜下來,卻聽見一個人大聲打呵欠,一個呵欠拖得非常長,是納涼的人困倦到極點了,卻還舍不得去睡。 弄堂里又有一群人在那里輕輕地唱一支歌,四五個人合唱著,有男有女,大概在那里練習(xí)著,預(yù)備旅行的時候唱的。 因為夜深人靜,恐怕吵醒了別人,把聲音捺得低低的,有一句老是唱得不對,便把那一句唱了又唱,連唱一二十遍。世鈞聽得牙癢癢的心里發(fā)急。他們又從頭唱起來了,唱到那一句,還是認(rèn)為不對,就又把那一句一遍一遍唱著,簡直不知道疲倦,也不知道厭煩。世鈞忽然覺得很感動,他覺得有些心酸,而且自己深深地感到慚愧了。他就在這時候下了決心,一定要加緊學(xué)習(xí),無論如何要把思想搞通它。他們行里的工會不很積極,并沒有學(xué)習(xí)班,所以也只有自己看看書。他這一向書倒是看得不少。不過他總覺得,從理論到實踐這一關(guān)要是打不通,一切都是白費(fèi)。但是在現(xiàn)在這家庭環(huán)境里,簡直要有絲毫的改進(jìn)都辦不到。照翠芝說來已經(jīng)是省無可省了,她反正無論什么都跟屏妮袁家里比著。他現(xiàn)在漸漸覺得,要想改變他們的生活方式,用漸進(jìn)的方法是不行的?!鞘撬餍噪x開家里,到外埠去做事,先把他自己鍛煉出來再說?!渲シ珠_一個時期也好。 他自從那天晚上有了這樣一個決定,就更迫切地留心找事。有一天忽然在報上看見政府招考各種人才到東北去服務(wù),他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機(jī)會,他何妨去試試看,考不上也就不提了,真是考上了,再跟翠芝說。那么遠(yuǎn)的地方,她當(dāng)然是不愿意去的,他可以想法子籌一點錢,留給她和兩個孩子作為安家費(fèi),數(shù)目不會太大,翠芝要維持像現(xiàn)在這樣的生活水平是不可能了,那也沒有辦法,反正他并不是不顧他們的生活,也就于心無愧了。 他心里憋著許多話,很想和叔惠商量商量。叔惠自從那天以后,倒有好些日子也沒上他們這兒來過。世鈞想著他在家里樂敘天倫,就也沒有去攪擾他,隔了總有一兩個星期,方才打了電話給他,約他來吃晚飯。那天下午,世鈞卻又想著,他把叔惠約到這兒來,當(dāng)著翠芝,說話反而不便,他不如早一點到叔惠那里去一趟,或者邀他出去,或者就在他家里和他多談一會,然后再和他一同回來。世鈞這樣想著,就也沒告訴翠芝他是到哪里去,就出去了。 他到了叔惠那里,走到三層樓上,卻寂然無聲,不像有人在家。世鈞是來慣了的,他在房門口望了望,看見許太太歪在床上睡中覺,半睡半醒地拿著把芭蕉扇搖著,一半拍在身上,一半拍在席子上,那芭蕉扇在粗糙的草席上刮著,嗤啦嗤啦地響。世鈞便往后退了一步,在門上敲了敲。許太太問道:“誰呀?”一面就坐起身來。世鈞笑著走了進(jìn)來道:“伯母給我吵醒了。”許太太笑道:“就已經(jīng)醒了。睡中覺也只能睡那么一會,多睡了頭疼?!笔棱x笑道:“叔惠在家嗎?”許太太道:“叔惠出去了?!笔棱x坐下來笑道:“伯母可知道,他可是上我們家去了?”許太太道:“他倒沒說?!笔棱x道:“我約他到我們那兒吃晚飯的,我來沒別的,就是想找他早點去。伯母可高興也上我們那兒吃便飯去?”許太太笑道:“我今天不去了。跟你說老實話,天熱,我真怕出門?!笔棱x便又問道: “老伯也出去了?”許太太笑道:“他這兩天忙著呢,不是明天要大游行嗎,他們在那兒忙著寫標(biāo)語。”世鈞笑道:“老伯明天也去游行嗎?”許太太笑道:“是呀,他那么大年紀(jì)了,跑了去夾在那些年青人中間,我說你走得動嗎?他說還要扛上一個大旗呢!”世鈞聽著,便想起叔惠上次說的,說這次回來,發(fā)現(xiàn)他父親現(xiàn)在非常積極。他從前是個名士派樂天派,本來也是有激而成的,因為這社會上有許多事情是他看不慣的,現(xiàn)在解放了,一切都兩樣了,所以他做人的態(tài)度也跟從前不同了。 許太太去給世鈞倒茶,一面和他閑談著,問他那兩個小孩幾歲了,上學(xué)沒有。倒了一杯茶送到桌上擱著,桌上的玻璃下面壓著一張照片,許太太便向世鈞笑道:“你看見過沒有呀,這就是叔惠的媳婦?!笔棱x別過身去看那照片,許太太喜孜孜地也伏在桌上一同看著,忽然聽見有人喊了一聲“伯母”,許太太和世鈞同時回過頭來一看,卻是曼楨。曼楨站在房門口,也呆住了,她大概也沒想到會在這里碰見世鈞。滿地的斜陽,那陽光從竹簾子里面篩進(jìn)來,風(fēng)吹著簾子,地板上一條條金黃色老虎紋似的日影便晃晃悠悠的,晃得人眼花。 世鈞機(jī)械地站起來向她點頭微笑,她也笑著跟他點頭招呼。他聽見許太太的聲音在那兒說話,那聲音好像嗡嗡的,忽高忽低簡直不知道她在那兒說些什么。但是事后憑一種聽覺上的記憶力,再加上猜測,他想著她大概是對曼楨說,叔惠等了半天,當(dāng)她不來了,所以出去了。想必她是和叔惠約好了的。曼楨笑道:“我是來晚了。因為我們公司里在那兒忙著準(zhǔn)備明天游行的事,沒想到鬧到這時候。”許太太笑道:“一定累了,快坐會兒吧?!?/br> 曼楨坐了下來,許太太也在世鈞旁邊坐了下來。許太太始終有點窘,因為她想象著他們見了面一定很窘。房間里有非常靜寂的一剎那,許太太拿起芭蕉扇來搖著,偏是那把扇子有點毛病,扇柄快折斷了,扇一下,就“吱”一響。那極輕微的響聲也可以聽得很清楚。 許太太似乎一時想不出什么話來說,結(jié)果倒是世鈞和曼楨努力找出些話來和她說,想叫她不要感到不安。曼楨先問候裕舫,世鈞便又說起裕舫明天也要去游行的事。談了一會,許太太起身去替曼楨倒茶,曼楨便站起來笑道:“伯母別倒茶了,我回去了,過一天再跟叔惠約吧?!笔棱x道:“我也要走了?!?/br> 兩人一同走了出來。一到外面,馬上沉默下來了。默默地并排走著,半晌,世鈞終于微笑著說:“你找叔惠有什么事嗎?”曼楨道:“我因為看見報上招考各種的人到東北去服務(wù),我想考會計,不知行不行。想問問叔惠可知道那邊的情形?!?/br> 世鈞不覺呆了一呆,微笑道:“你預(yù)備到東北去?。俊甭鼧E笑道:“不知道去得成去不成呢!”她因為要乘電車,只管往大街上走,越往前走越熱鬧,人行道上熙來攘往,不但揮汗如雨,有人一面走一面吮著棒冰,那棒冰的溶液揮灑在別人的手臂上,倒是冰涼的,像幾點冷雨。這樣擁擠,當(dāng)然談話也是不可能的了。世鈞突然說道:“你有事情嗎?一塊兒去吃飯好吧?就在這兒隨便找個地方坐坐,可以多談?wù)??!甭鼧E稍微猶豫了一下,便說了聲“好”,聲音卻很低微。 前面剛巧就是一家廣東小吃店,世鈞也沒有多加考慮,就走進(jìn)去了。天已經(jīng)黑了,離吃飯的時候卻還早,里面簡直沒有什么人。他們在靠里的一張桌子上坐下來,先叫了兩瓶汽水來喝著。這里的陳設(shè)很簡陋,坐的是藤椅子,地方倒還涼爽。他們這張桌子靠近后窗,窗外黑洞洞的是一個小天井,穿堂風(fēng)很大,把那淡綠布窗簾吹得飄飄的。世鈞坐在那昏黃的燈光下,向曼楨望過去,他始終也沒有好好地看看她。她穿著青底小白格子的衣服,頭發(fā)梳得很伏貼,但還是有一點毛毛的;因為天氣熱,用一根帶子在后面松松地一扎。世鈞微笑道:“你還是那樣子,一點也沒變?!甭鼧E笑道:“不見得吧?!?/br> 也許她是憔悴得多了,但是在他看來,她只是看上去有一點疲倦。世鈞倒也很高興,她還是和從前一模一樣,因為如果衣服面貌都和他的記憶中的完全相像,那一定是在夢中相見,不是真的。 曼楨拿起一張菜單來當(dāng)扇子扇,世鈞忽然注意到她手上有很深的一條疤痕,這是從前沒有的。他帶笑問道:“咦,你這是怎么的?”他不明白她為什么忽然臉上罩上了一層陰影。 她低下頭去看了看她那只手。是玻璃劃傷的。就是那天夜里,在祝家,她大聲叫喊著沒有人應(yīng),急得把玻璃窗砸碎了,所以把手割破了。 那時候一直想著有朝一日見到世鈞,要把這些事情全告訴他,也曾經(jīng)屢次在夢中告訴他過,做到那樣的夢,每回都是哭醒了的,醒來還是嗚嗚咽咽地流眼淚?,F(xiàn)在她真的在這兒講給他聽了,卻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為已經(jīng)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她對他敘述著的時候,心里還又想著,他的一生一直是很平靜的吧,像這一類的陰慘的離奇的事情,他能不能感覺到它的真實性呢? 世鈞起初顯得很驚異,后來卻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只是很蒼白。他默默地聽著,然后他很突然地伸過手去,緊緊握住她那有疤痕的手。曼楨始終微偏著臉,不朝他看著,仿佛看了他就沒有勇氣說下去似的。她說到她從祝家逃了出來,但是最后還是嫁給鴻才了。她越說越快,她不愿意逗留在這些事情上。隨后她就說起她的離婚,經(jīng)過無數(shù)困難,小孩總算是判歸她撫養(yǎng)了。她是借了許多債來打官司的。因此這些年來境況一直非常窘迫。 世鈞便道:“那你現(xiàn)在怎么樣?錢夠用嗎?”曼楨道:“現(xiàn)在好了,債也還清了?!笔棱x道:“孩子現(xiàn)在在哪兒念書?”曼楨道:“他新近剛加入了文工團(tuán)了?!笔棱x笑道:“哦?——他真有出息!”曼楨也笑了,道:“我倒也受了他的影響,我覺得在現(xiàn)在這個時代里,是真得好好地振作起來做人了?!?/br> 世鈞對于祝鴻才始終不能釋然,很想問她可知道這人現(xiàn)在怎么樣了,還在上海吧?但是他想著她一定不愿意再提起這個人,他也就沒去問她。還是她自己提起來說:“聽見說祝鴻才也死了。要解放的時候,他也跟著那些有錢的人學(xué),逃到香港去,大概在那兒也沒什么生意可做,所以又回到上海來。等到解放后,像他們那些投機(jī)囤積的自然不行了,他又想到臺灣去,坐了個帆船,聽說一船幾十個人,船翻了全淹死了?!?/br> 她停了一停,又道:“論理我應(yīng)該覺得快心,可是我后來想想,并不太恨他,倒是恨我自己。因為他根本就是那樣一個人;想著,還自以為是腦筋清楚的,怎么那個時候完全被情感支配了,像我為小孩犧牲自己,其實那種犧牲對誰也沒好處?!幌肫鹉菚r候的事情心里不由得就恨!我真懊悔!”似乎她最覺得難過的就是她自動地嫁給鴻才這一點。世鈞便道:“我倒很懂得你的?!彼幌蛑浪@人是母性的傾向很強(qiáng)的。但是據(jù)他想著,她那時候或者也是因為聽見他跟別人結(jié)婚了,所以也還是因為他的緣故而有了自暴自棄之念。 他沉默了一會,便又接下去說道:“同時我想你那時候也是——也是因為我使你很灰心?!甭鼧E突然把頭別了過去。她一定是掉下眼淚來了。世鈞望著她,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他撫摸著那藤椅子,藤椅子上有一處有點毛了,他就隨手去撕那藤子,一絲一絲地撕下來,一面低聲說道:“我那時候去找你姊姊的,她把你的戒指還了我,告訴我說你跟慕瑾結(jié)婚了。”曼楨吃了一驚,道:“哦,她這樣說的?”世鈞便把他那方面的事情從頭說給她聽,起初她母親說她在祝家養(yǎng)病,他去看她,他們卻說她不在那兒,他以為她是有意地不見他。 回到南京后寫信給她,一直沒有回音,后來他去找她,他們已經(jīng)全家離開上海了。再到她姊姊那里去,就聽到她結(jié)婚的消息。他不該相信的,但是當(dāng)時實在是沒想到,她自己的姊姊會使出這樣的毒計殘害她。曼楨哭著道:“我現(xiàn)在也是因為時間隔得久了,所以對我姊姊的看法也比較客觀了。好在現(xiàn)在——制造她的那個社會也已經(jīng)崩潰了,我們也就——忘了她吧?!?/br> 他們很久很久沒有說話。這許多年來使他們覺得困惑與痛苦的那些事情,現(xiàn)在終于知道了內(nèi)中的真相,但是到了現(xiàn)在這時候,知道與不知道也沒有多大分別了?!贿^——對于他們,還是有很大的分別,至少她現(xiàn)在知道,他那時候是一心一意愛著她的,他也知道她對他是一心一意的,就也感到一種凄涼的滿足。 這爿店里漸漸熱鬧起來了,接連著有兩三起人進(jìn)來吃飯。 世鈞向壁上的掛鐘看了一看,他始終就沒告訴曼楨他今天請叔惠吃飯的事。當(dāng)下他便站起身來笑道:“你坐一會,我去打個電話就來?!?/br> 他到樓上去打電話,打到他家里去,是翠芝聽的電話。一聽見翠芝的聲音,他不由得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她是離他那樣遙遠(yuǎn),簡直陌生得很。他問道:“叔惠來了吧?”翠芝道: “來了?!笔棱x道:“我不能回來吃飯了,你陪他吃吧。你留他多坐一會,我吃完飯就回來。”他從來沒做過這樣拆濫污的事,約了人家來吃飯,自己臨時又不回來。過天他可以對叔惠解釋的,但是他預(yù)料翠芝一定要非常生氣。她倒也沒說什么,也沒問他現(xiàn)在在哪兒,在那兒忙些什么。 翠芝那邊掛上了電話,便向女傭說道:“不用等了,一會兒就開飯?!笔寤菰诳蛷d里聽見了,她走了進(jìn)來,他便笑道: “世鈞不回來吃飯了?他上哪兒去了?”翠芝一坐下來便把鉤針拿起來,編織珠子皮包,道:“誰知道他!真豈有此理,你難得來一趟的!”叔惠笑道:“那倒也沒有什么,我又不是外人?!贝渲ゲ徽Z,只是低著頭編織著。半晌,她突然昂起頭來,淡笑著望著他說道:“你這些天不來,大概是因為不敢來,怕我再跟你說那些話?!笔寤菸⑿Φ溃骸澳膬??”翠芝道:“我憋了這些年了,今天我一定要跟你說明白了——”叔惠沒等她說下去,便很懇切地說道:“翠芝,我知道你一向?qū)ξ曳浅:?,我這個人實在是不值得你這樣喜歡的。其實你這不過是一種少女時代的幻想,而后來沒有能實現(xiàn),所以你一直心里老惦記著。”翠芝想道:“他那意思還不是說,我一向是個要什么有什么的闊小姐,對于他,只是因為沒有能得到他,所以特別念念不忘?!?/br> 憤怒的淚水涌到她眼眶里來了。她哽咽著道:“你這樣說可見你不懂得我。我一直是愛你的,除了你我從來也沒有愛過別人。”叔惠道:“翠芝!——我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到了這個年齡了,應(yīng)該理智點?!钡撬胫呀?jīng)理智得夠了,她過去一直是很實際的,一切都是遵照著世俗的安排,也許正因為是這樣,她在心底里永遠(yuǎn)惋惜著她那一點脆弱的早夭的戀夢,永遠(yuǎn)丟不開它,而且年紀(jì)越大只有越固執(zhí)地不肯放手。 她哭了。叔惠心里也非常難過,但是他覺得這時候?qū)λ膊荒芤晃兜匕参?,反而害了她。他很艱難地說道:“我覺得,你一直不能忘記年輕時候那些幻夢,也是因為你后來的生活太空虛了。實在是應(yīng)當(dāng)生活得充實一點?!贝渲ゲ徽Z。叔惠又道:“世鈞現(xiàn)在思想有點轉(zhuǎn)變了,你要是再鼓勵著他點,我相信你們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翠芝忿忿地道:“你從來也不替我著想,就光想著世鈞?!笔寤菸⑿Φ溃骸拔疫@完全是為你打算呀。真的,為你自己的幸福起見,你應(yīng)當(dāng)對他多一點諒解。你仔細(xì)想想就知道了?!?/br> 翠芝就像不聽見似的。這時候李媽卻在外面樓梯上一路喊下來:“小少爺呢?來洗澡呀!回回都要人家三請四請?!庇粥洁熘溃骸熬褪沁@樣不愛干凈!”翠芝大概是怕有人進(jìn)來,一面拭著淚,便很快地站起身來,走到陽臺上去了。叔惠就也跟了出來,見她面朝外伏在欄桿上,他就也靠在欄桿上,在這黑暗的陽臺上默默地陪著她。 半晌,忽然二貝一路嚷了進(jìn)來道:“媽,吃晚飯了!”她跑到陽臺上,翠芝在她頸項上撫摸著道:“你洗過澡沒有?”二貝道:“洗過了?!贝渲サ溃骸跋催^澡怎么還這樣黏?” 一面說著話,三個人便一同進(jìn)去吃飯。 要是照迷信的話,這時翠芝的耳朵應(yīng)當(dāng)是熱的,因為有人講到她。起初世鈞一直沒有提起他家里的事情,后來曼楨說:“真是,說了這么半天,你一點也沒說起你自己來。”世鈞笑道:“我???簡直沒什么可說的——一事無成。所以這次叔惠來,我都有點怕見他。多少年不見了,我覺得老朋友見面是對自己的一種考驗。”說著,不由得深深地嘆了口氣。曼楨道:“你怎么這樣消極?我覺得現(xiàn)在不像從前了,正是努力做事的好機(jī)會?!笔棱x頓了一頓,他略微有點忸怩地笑道: “其實,我這兩天倒也是在考慮著,想到東北去?!甭鼧E聽見這話卻是十分興奮,忙道:“那好極了!”世鈞向她臉上看了看,見她確實是非常高興的樣子。他要是去的話,在她總想著,翠芝也會一同去的,很有這可能大家都在一起工作,一天到晚見面,她不見得沒想到這一層,但是好像并不介意似的。 他默然了一會,便又微笑道:“不過我想想真懊悔,從前實習(xí)工作也沒做完;這次報考的人一定很多,我恐怕沒什么希望。”曼楨笑道:“你又來了!你決不會考不上的。再說,就是考不上,在新社會里,像你這樣的人還怕沒有出路么?”世鈞笑道:“你總是鼓勵我。 ——老實說,我對新中國的前途是絕對有信心的,可是對我自己實在缺少信心?!?/br> 他隨即說起他的家庭狀況,說起翠芝。他總覺得他不應(yīng)當(dāng)對著曼楨說翠芝不好,但是他的口吻間不免流露出來,他目前要想改變他的生活方式是很困難的,處處感到掣肘的苦痛。 他說翠芝也是因為出身的關(guān)系,從小驕縱慣了,這些年來又一直生活在一個小圈子里,來往的人都是些無聊的奶奶太太們。當(dāng)然他自己也不好,他從來也不去干涉她,總是客客氣氣的,彼此漠不相關(guān)。他一方面責(zé)備著自己,但是可以聽得出來他們感情不大好,他的心情也是非常黯然。曼楨一直默默無言地聽著。她終于說道:“聽你這樣說,我覺得你們換一個環(huán)境一定好的。譬如到東北去,你做你的事,翠芝也可以擔(dān)任另外一方面的工作,大家都為人民服務(wù),我相信一個人對社會的關(guān)系搞好了,私人間的關(guān)系自然而然地也會變好的?!?/br> 世鈞默然。他也相信翠芝要是能夠到東北去,也許于她很有益處,但是她根本不會去的。他不想再說下去,便換了個話題道:“噯,我最近聽見一個消息關(guān)于慕瑾,說抗戰(zhàn)的時候他在六安,給國民黨抓去了,他太太可慘極了,給他們拷打逼著要錢,后來就死了?!甭鼧E道:“是的,我也聽見說。” 她沉默了一會,又愴然道:“他一定受了很大的刺激?!笔棱x道:“這人現(xiàn)在不知道到哪兒去了?”曼楨道:“我聽見一個同鄉(xiāng)說,慕瑾帶著他女兒到四川去了,那女孩子那時候還小,他把她送去交給他丈人家撫養(yǎng)。這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后來一直也沒聽到他的消息?!彼^了一會,又嘆道:“那次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倒是說的,說政治一天不清明,就一天不能夠安心工作——他是只想做一個單純的鄉(xiāng)村醫(yī)生,可是好像連這一點也不能如愿?!?/br> 他們這時候已經(jīng)吃了飯出來了,在站臺上等電車。世鈞道:“我送你回去?!甭鼧E道:“不用了,你過天再來吧,我們以后總也不短見面的?!庇幸惠v電車開過來了,曼楨笑道: “那么,再見了?!彼D了一頓,卻又很匆促地微笑道:“即使不能一塊兒到東北去,反正——只要是在一條路上走著,總是在一起的?!笔棱x聽了這話,只覺得心里一股子熱氣涌上來,眼睛都有點濕潤了,也不知道是誰先伸出手來的,他緊緊地握住她兩只手。時間仿佛停住了,那電車遠(yuǎn)遠(yuǎn)地開駛過來,卻已經(jīng)到了跟前,燈火通明的,又開走了。她也走了,只剩他一個人站在站臺上。 他回到家里,叔惠還在那兒,和大貝談得很熱鬧。二貝在燈下看連環(huán)圖畫。翠芝獨自一個人坐在一個幽暗的角落里,織她的珠子皮包。世鈞坐下來和叔惠說話,翠芝覺得他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平常她從來不去注意到這些的,今天也是因為被叔惠勸得有些回心轉(zhuǎn)意了。 所以忽然地對世鈞關(guān)心起來。她看他一直不大開口,但是又好像是很興奮。她便有點疑惑,難道他今天是有意地躲出去的,存心試探他們,讓他們有一個單獨談話的機(jī)會。 等兩個孩子上樓去了,房間里安靜下來了,世鈞便和叔惠談起現(xiàn)在招考各種人才到東北去的事,他很簡潔地說,“我決定去報考。”他出其不意地這樣一宣布,叔惠不由得笑了起來道:“今天怎么回事,大家都要到東北去!今天早上曼楨打電話給我,說她也想去?!贝渲ズ鋈婚_口問道:“誰呀?是不是你們那個女同事?”叔惠道:“是的,就是那個顧小姐。”翠芝便默然了。 世鈞聽見她這樣問著,就猜著她一定是想起那封信來了。 再由這上面聯(lián)想到他們同時決定要到東北去,兩相對照,當(dāng)然是要疑心了。這事情倒有點麻煩。本來他想到東北去,也預(yù)料著她一定要反對的,但是他打定主意無論如何要說服她,現(xiàn)在這說服的工作恐怕更棘手了?!獎偛啪蜎]想到叔惠會沖口而出地說出曼楨也要去的話。但是也不能怪叔惠,叔惠又不知道他們不久以前為了那封信曾經(jīng)引起一些糾葛。至于他今天在叔惠家里碰見曼楨的事情,叔惠更是絕對想不到的,根本就不知道他上那兒去過。 叔惠真是十分高興,因為世鈞終于有了前進(jìn)的決心。他當(dāng)然極力地鼓勵他去,并且攛掇著翠芝跟他一塊去。翠芝只是默默地坐在幽暗的一隅,她那面色有點不可測。叔惠也知道她對于這件事決不是馬上就能接受的,過一天他還是要切切實實地勸勸她,今天因為剛才有過那一番談話,他想她也許還是很傷感,所以他也沒有多坐,稍微談了一會就走了。 客人走了,鎖在亭子間的狗應(yīng)當(dāng)可以放出來了。但是誰也沒想到,盡自讓它在那里悲哀地嗚嗚叫著。 翠芝依舊坐在那里織皮包。世鈞斜靠著桌子角站著,把手里的一支香煙撳滅了。看情形是免不了要有一場爭吵。但是她開口說話的時候,態(tài)度卻是相當(dāng)冷靜,她問道:“你怎么忽然想起來要到東北去的?”世鈞道:“我那天看見報上招考,就一直在那兒考慮著?!贝渲サ溃骸澳阋欢ㄊ且驗轭櫺〗阋ニ阅阋惨?。你看見她了吧?”世鈞道:“看倒是看見她的,就是今天,我走過叔惠那兒,預(yù)備去催他早點來,剛巧她也在那兒,我就約她一塊去吃飯。不過這一點你要相信我,我決定到東北去絕對與她沒有關(guān)系。” 當(dāng)然她是不相信的。她心里想,世鈞一直是愛著那個女人的,只要看那次為了那封信他生那么大的氣,就可以知道了。但是他因為是一個盡職的丈夫,所以至今沒有什么越軌的行為。一方面他多少也有些夫妻之情,可是自從那回他嫂嫂在他面前說她同叔惠的話,他從此對她就兩樣了——是的,當(dāng)時還不大覺得,現(xiàn)在想起來,自從那天起他一直對她非常冷淡,并且去找那顧小姐去了。翠芝想到這里,就像整個的身子都掉進(jìn)了冷水缸里似的。 剛巧正是今天,她跟叔惠徹底地談過之后,正是心里覺得最凄涼的時候,卻連世鈞也要離開她了。過去從來也沒有真正地跟他靠攏過,而現(xiàn)在她將永遠(yuǎn)地失去他了——她正像一個人浩然有歸志了,但是忽然地發(fā)現(xiàn)她是無家可歸。 她啞著喉嚨說:“我知道,你現(xiàn)在簡直不拿我當(dāng)個人了。 你一定是聽了嫂嫂的話,疑心我了?!笆棱x怔了一怔微笑道: “哪有那么回事?”翠芝道:“那天她不是跑來造了我許多謠言!”世鈞笑道:“嫂嫂根本神經(jīng)病——咦,你怎么知道的?” 翠芝道:“你以為你不告訴我我就不知道了?”世鈞道:“我不告訴你也有道理的,我怕你因為她那些廢話,跟叔惠在一起反而要拘束了?!?/br> 翠芝聽見他這話,心里卻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他對她竟是這樣信任,她實在覺得慚愧,雖然她在行為上并沒有真的怎樣,恐怕在心里是背叛了他一千遍。想想實在對不起他,就是平常兩口子過日子,也有許多事情都是她的過錯,她很想要他知道她現(xiàn)在明白過來了,但是這時候要是對他表示懺悔,不是好像自己心虛,倒反而證實了人家說她的壞話。所以心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半天,這話始終也沒說出口來。 她忽然很強(qiáng)硬地說道:“你要到東北去我也要跟你一塊兒去?!笔棱x很注意地向她看了一眼,微笑道:“本來是希望你能夠一塊兒去的?!贝渲サ溃骸胺凑悴灰雭G掉我!”世鈞笑道:“你今天怎么了?也有點神經(jīng)?。 彼爝^手去在她手背上輕輕地拍拍,撫慰地,同時也帶著點倦怠的意味。經(jīng)他這一安慰,翠芝也不知道怎么的,倒落下兩點眼淚來了。世鈞笑道:“咦?——等會給大貝看見了難為情吧?”翠芝別過頭去,抬起一只手來揩眼睛,一方面卻嗤嗤地笑起來了。 世鈞也笑了。他心里想著,翠芝要是能夠把她那脾氣改了,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事了,就怕她不過是一時的沖動,就像人家每年年頭歲尾下的那些決心一樣,不一定能持久的。是否能持久,那還是要看她以后是不是能夠把思想搞通了,真能夠刻苦耐勞,在這社會上做一個有用的人。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同樣的情形,同是在舊社會里糊里糊涂做了半輩子的人,摜不下的包袱不知有多少,這回到東北去要是去得成,對于他正是一個嚴(yán)重的考驗。在這一點上,他和她是有一種類似兄妹的感覺了。他微笑著牽著她的手,輕輕搖撼了一下。 他想,這是他們感情上的再出發(fā)。 十八 這是在沈陽了。這一天晚上有一個晚會,專為歡迎這次到東北來的工作人員,由當(dāng)?shù)氐奈墓F(tuán)演出余興節(jié)目。世鈞心里想著,曼楨看見了一定要想起她那個榮寶了。曼楨今天沒有來,因為有點感冒,在宿舍里休息著。 臺上剛演完了“喜報”,掌聲四起,坐在世鈞和翠芝中間的二貝,拍手拍得太用勁了,在椅子上一顛一顛的,衣兜里的一只蘋果也滾到地下去了。翠芝俯身去拾,她已經(jīng)改了裝,穿上了列寧服,頭發(fā)也剪短了。這一低頭就露出一大截子脖子,白脖子上覆著漆黑整齊的頭發(fā)。其實同是剪發(fā),電燙的頭發(fā)不過稍微長些,但是對于一個時髦人,剪掉這么兩三寸長一段蜷曲的發(fā)梢簡直就跟削發(fā)修行一樣,是一個心理上的嚴(yán)重的關(guān)口,很難渡過的。翠芝也是因為現(xiàn)在的眼光有點改變了,看見曼楨的頭發(fā)剪短了,看著并不覺得不順眼,才毅然地剪去了。世鈞本來有點擔(dān)心她跟曼楨在一起不會怎樣融融洽洽,他在動身以前曾經(jīng)請曼楨到他們家里吃過一次飯,讓她和翠芝見見面,那時候翠芝的態(tài)度還是很有保留的。但是后來大家一同上路,在旅行中最能夠看出一個人的性格了,她漸漸地也就對曼楨多了一層認(rèn)識,還沒到沈陽,兩人已經(jīng)感情很好了。 翠芝從口袋里掏出手絹子來,把那只蘋果擦得亮晶晶的遞給二貝,那是東北著名的紅玉蘋果,翠芝便和世鈞說:“這蘋果真好,帶兩個回去給曼楨吃?!边@樣說著的時候,坐在他們前面的一個人便有點吃驚似的回過頭來看了一看。世鈞看那人十分眼熟,但是這時候大家都穿著制服,在那燈光下,帽檐的陰影一直罩到眉心,一時倒也認(rèn)不出來是誰了。難道是慕瑾么?究竟有一二十年沒見面了,在開口招呼之前不免有片刻的猶豫。 慕瑾是好像聽見一個女人說話間提起曼楨的名字,他以為他一定是聽錯了,因為腦子里常常想起這個名字,聽見兩個聲音相近的字,就以為是說曼楨,因此他只是惘然地回過頭來,不經(jīng)意地看了一眼,看見翠芝,他并不認(rèn)識她,就又別過頭去了。世鈞卻向前湊了一湊,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拍,笑道:“慕瑾兄!你幾時來的?”慕瑾一回頭看見是他,倒怔住了,笑道:“咦,你也在這兒!真想不到?!笔棱x很熱烈地和他握手。慕瑾其實對世鈞的印象并不怎么太好,總覺得他過去是有虧負(fù)曼楨的地方,但是現(xiàn)在一來是他鄉(xiāng)遇故知,而且大家同是革命的大家庭里的一員,所以也覺得十分親切。 世鈞道:“我上次聽見人說,你在六安遇到那些不幸的事情——”慕瑾微微嘆了口氣,道:“咳,提起來簡直是——” 他仿佛也不愿意細(xì)說了。剛才世鈞初看見他的時候還不覺得什么,在這一剎那間,他臉上那些憂傷憔悴的暗影全現(xiàn)出來了。世鈞默然望著他。慕瑾伏在椅背上愣了一會,忽然說道: “所以我從前那種想法是不對的。我是對政治從來不感興趣的,我總想著政治這樣?xùn)|西范圍太大了,也太渺茫了,理想不一定能實行,實行起來也不見得能合理想。我寧可就我本人力量所及,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做一點自己認(rèn)為有益的事,做到一點是一點。但是在那種惡勢力底下,這是行不通的,哪怕你把希望放到最低限度,也還是行不通。”他越說越興奮,又道:“所以還是那句話:”政治決定一切。你不管政治,政治要找上你?!医Y(jié)果是弄得家破人亡!“說到這里,他臉上卻現(xiàn)出一些淡淡的笑容。 世鈞問道:“那么這幾年你一直在哪兒?”慕瑾道:“后來我就離開六安了,把我那個小女孩送到她外婆那兒去,他們那時候在重慶。我也是因為受了那次的打擊,對于工作覺得非?;倚?,就東漂西蕩的,一直到今天解放了,我覺得實在沒有理由不振作起來了,因為現(xiàn)在招考醫(yī)務(wù)人員到東北來,所以我也參加了?!?/br> 談得久了,世鈞老往前湊著,覺著有點不得勁,便道: “噯,你坐到后邊來,談話方便些?!彪S即向大貝悄悄地說了聲:“大貝,你坐到前邊去?!贝筘惐闩艿角芭湃ィ湍借獡Q了一個座位。慕瑾在世鈞旁邊坐了下來,世鈞望著他笑道: “曼楨也來了呀。”慕瑾驚異地微笑道:“哦?——她一個人來的呀?她——我在六安的時候聽見說她結(jié)婚了?!彼X得祝鴻才那樣的人決不會同她一起到東北來的。世鈞道:“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婚了,里面曲折很多,等她自己告訴你吧?!蹦借犓@樣說,倒又呆了一呆。她已經(jīng)離婚了——她終于和世鈞結(jié)合了嗎?于是就又微笑著問道:“你跟她——”說到這里,又覺得還是不便問,就又把下半句改為:“——一起來的?”世鈞知道他一定是誤會了,便道:“呃,一起來的。——呃,我都忘了介紹,這是我的愛人。”翠芝現(xiàn)在對于愛人這名詞已經(jīng)相當(dāng)習(xí)慣了,當(dāng)下就向慕瑾含笑點頭。慕瑾自是心頭一松。他總算是十分沉得住氣的,但是在剛才的一番話里,幾分鐘內(nèi)他臉上的顏色倒變了好幾回。要是不留神也許看不出來,世鈞看得很清楚。 慕瑾別過身去四面張望著,笑道:“咦,曼楨呢?今天也來了嗎?”世鈞笑道:“她沒能來,大概她路上受了點感冒,有點發(fā)熱,在宿舍里躺著呢。——噯,你等會去看看她吧,正用得著你這個醫(yī)生?!蹦借Φ溃骸拔掖龝腿タ此!?/br> 最后的一個節(jié)目“光榮燈”已經(jīng)上場了,大家靜默下來看戲,世鈞卻一時定不下心來,他有點萬感交集。慕瑾顯然是仍舊愛著曼楨的。他真替曼楨覺得高興,因為她對慕瑾一直有很深的友情,而且他知道,從前要不是因為他,他們的感情一定會發(fā)展下去的。 他心里想著,應(yīng)當(dāng)怎樣去促成他們的事情。臺上的“光榮燈”正演到熱鬧的地方,鑼鼓喧天。世鈞偶爾別過頭去一看,他旁邊的一個座位卻是空的。慕瑾等不及劇終,已經(jīng)走了。 世鈞惘然地微笑了。他是全心全意地為他們祝福。 一九五一年怨 女 一 上海那時候睡得早,尤其是城里,還沒有裝電燈。夏夜八點鐘左右,黃昏剛澄淀下來,天上反而亮了,碧藍(lán)的天,下面房子墨黑,是沉淀物,人聲嗡嗡也跟著低了下去。 小店都上了排門,石子路下只有他一個人踉踉蹌蹌走著,逍遙自在,從街這邊穿到那邊,哼著京戲,時而夾著個“梯格隆地咚”,代表胡琴。天熱,把辮子盤在頭頂上,短衫一路敞開到底,裸露著胸脯,帶著把芭蕉扇,刮喇刮喇在衣衫下面扇著背脊。走過一家店家,板門上留著個方洞沒關(guān)上,天氣太熱,需要通風(fēng),洞里只看見一把芭蕉扇在黃色的燈光中搖來搖去??粗^暈,緊靠著墻走,在黑暗中忽然有一條長而涼的東西在他背上游下去,他直跳起來。第二次跳得更高,想把它抖掉,又扭過去拿扇子撣。他終于明白過來,是辮子滑落下來。 “cao那!” 用芭蕉扇大聲拍打著屁股,踱著方步唱了起來,掩飾他的窘態(tài)。 “孤王酒醉桃花宮,韓素梅生來好貌容?!?/br> 一句話提醒了自己,他轉(zhuǎn)過身來四面看了看,往回走過幾家門面,揀中一家,砰砰砰拍門。 “大姑娘!大姑娘!” “誰?”樓上有個男人發(fā)聲喊。 “大姑娘!買麻油,大姑娘!” 叫了好幾聲沒人應(yīng)。 “關(guān)門了,明天來。”這次是個女孩子,不耐煩地。 他退后幾步往上看,樓窗口沒有人。劣質(zhì)玻璃四角黃濁,映著燈光,一排窗戶似乎凸出來作半球形,使那黯舊的木屋顯得玲瓏剔透,像玩具一樣。 “大姑娘!老主顧了,大姑娘!” 嘭嘭嘭盡著打門。樓上半天沒有聲音,但是從門縫里可以看見里面漸漸亮起來,有人拿著燈走進(jìn)店堂。門洞上的木板咔啦塔一聲推了上去,一股子刺鼻的刨花味夾著汗酸味,她露了露臉又縮回去,燈光從下頦底下往上照著,更托出兩片薄薄的紅嘴唇的式樣。離得這樣近,又是在黑暗中突然現(xiàn)了一現(xiàn),沒有真實感,但是那張臉?biāo)煜ち耍潭痰哪樑渲L頸項與削肩,前劉海剪成人字式、黑鴉鴉連著鬢角披下來,眼梢往上掃,油燈照著,像個金面具,眉心豎著個棱形的紫紅痕。她大概也知道這一點紅多么俏皮,一夏天都很少看見她沒有揪痧。 “這么晚還買什么油?快點,瓶拿來?!彼斐鍪謥?,被他一把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