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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愿逢千日醉在線閱讀 - 第六章遠道

第六章遠道

    其實她并沒細想過將李崔巍留在山上之后,第二天怎么辦。

    她想勸他去投軍,或是遁入山中修道,可她剛要開口,就想起在柴房時,李崔巍用不容商量的語氣勸她離開:“我的命,你救不了。”

    她跟著他進山,也是自己的一廂情愿。傳奇故事若是要往下演,需要郎有情而妾有意,而李崔巍卻在她剛包扎好就慌忙起身,坐得離她老遠,一幅擔心被非禮的樣子。

    她心里難過,蹲在那兒往河里扔石子。此時一輪明月從濃霧中升起,照徹周際。眼角瞟見他在河邊打坐,身姿芝蘭玉樹,倒映在水中波光粼粼,確實是一番好風景,又暗暗給自己打氣:美人在側,不能浪費。

    于是她十分刻意地咳了兩聲,主動開始和他寒暄:那個……今夜月亮甚圓。

    李崔?。骸?/br>
    阿容:這樣挨到天明,怪無聊的。不然……我給李家郎君唱支曲吧。

    她清清嗓子,就自顧自開始唱。這支曲子是她小時候從王將軍那里聽來的,那時她練劍沒耐心,他就哄她,說若是今日練劍有成,就教她唱支曲。

    王將軍是隴西人,又在兵營里滾刀子長大,平日連念詩都嫌饒舌,唱起那只曲時卻極認真,起調轉調哀婉悠揚,她那時尚不能理解詞句含義,只覺得動聽。

    他唱,“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  碩人俁俁,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zhí)轡如組……山有榛,隰有苓。云誰之思?西方美人。”

    頭回聽時,阿容覺得曲調熟悉,于是告訴王將軍,她小時候聽過。他沉默了很久,沒有說話。

    此時想起遠在吐蕃生死未卜的王將軍,她心中更加難過,認真把曲子唱完,只聽見林中蟬鳴陣陣,李崔巍坐在岸邊一動不動,像未曾聽見一般。阿容簡直尷尬得要跳入溪水游下山,卻聽見李崔巍開口說:“從前……我阿耶也常唱曲給我聽?!?/br>
    他頓了頓,像下了什么決心似的,自言自語般繼續(xù)說:“我阿娘從前在長安……是歌伎。阿耶十八歲秋闈中榜游北曲,碰見了阿娘,替她贖了身,一同回鄉(xiāng)成親。剛生下我,阿娘便過世了,之后宅中接連失竊又失火,族人便篤定阿娘是妖異不祥之人,而我是妖孽所生。那時幸有阿耶力爭,才將我保下?!?/br>
    “阿耶常說,阿娘不是妖怪,是神仙。是他負了阿娘,讓她落在紅塵里,受了不該受的苦?!?/br>
    李崔巍抬頭看著月亮,眼里無悲無喜。“阿耶尚在時,常在月出之際,帶我去庭中賞月奏曲。他說長安的月色比會稽的更美,春來曲江池上有桃花有美人,可舉酒賦詩,可縱馬長街,若是詩寫得好,便可在酒家以詩抵酒,一醉數日?!?/br>
    “阿耶便是某日對酒酣高樓,聽到樓頭有曲聲美如仙樂,抬眼望見我阿娘?!?/br>
    她聽得認真,李崔巍卻戛然而止,轉頭看她。四目相對,她望見他眼底有光芒閃爍。

    “九歲上,我阿耶也過世了。從那之后,不知為何,院中桃樹便悉數枯死?!?/br>
    她不知怎么安慰他,只好換個話題:“我聽家翁說,長安有大雁塔,若是秋闈中榜,士子便可雁塔題名。日后李公子去長安,定可在雁塔上找到尊父筆跡?!?/br>
    李崔巍低頭笑了,說,若是她愿聽,他也會唱一支曲子。她點頭如啄米,李崔巍便低聲唱起來,卻是用越州方言,吐字綿軟溫柔,卻字字重如千鈞。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br>
    李崔巍唱完回頭看她,卻發(fā)現她已經抱著膝蓋睡著,手上的草藥汁粘在臉上都不知道。搖搖頭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好讓她靠在身上。

    次日阿容是被太陽曬醒的,睜開眼發(fā)覺自己靠著李崔巍的肩膀,忙不迭地撐著手站起,卻忘了自己崴了腳,一個沒站穩(wěn)又倒在李崔巍懷里。正在面紅耳赤,聽得身后有老者咳嗽聲,她嚇得打了一個激靈:“阿翁?”

    她阿翁,活過叁朝年逾九十天下知名的醫(yī)學宗師,什么陣仗沒見過,此時卻有點心堵。站在溪對面拍了拍胸口穩(wěn)定情緒,才招招手叫他倆過來?!袄罴依删癯坷钫幸慌倘タh衙報官,說主母毒殺長孫李崔巍,且曾坑殺府中多名婢女。如今李宅已被官兵圍住,正在后院中翻檢尸首。吾特來告知小郎君,回宅中指認兇跡。”

    阿容一高興,趟著齊膝深的溪水連滾帶爬地朝阿翁跑過去,抱著他不撒手。

    李崔巍跪謝孫夫子,孫夫子抬手將他扶起,又建議道:“這幾日李郎宅中已不宜住人,如若不嫌棄寒舍簡陋,我便讓阿容收拾出一件上屋,供李郎暫住……省得阿容日日跑去李宅探望,李郎也好安心讀書?!?/br>
    他這番直截了當的cao作顯然驚呆了阿容與李崔巍,倆人反倒不好意思起來。于是孫夫子反問道:“汝可愿意?”  阿容連忙用哀求的眼神看著李崔巍,他只好客客氣氣地承了情,細想卻總覺得像是被孫夫子擺了一道,日后怕不是要變入贅孫婿,想到這一層,羞得紅了耳根。

    那之后,李崔巍便住在藥鋪內兩進的小宅院中的上屋,日日在孫夫子眼皮底下目不斜視,一心只讀圣賢書,不得不在心中暗嘆孫夫子這招實在是高。阿容每日得去藥鋪中幫忙,閑下來便來給他送個茶水點心什么的,兩人每天說不上幾句話,卻覺得日子悠長,頗堪回味。

    然而數日之后,阿容在藥鋪看店回來,進了門便聽見堂中有朗朗笑聲,是來了客人。她以為是王將軍大捷凱旋,歡歡喜喜地跑進門,卻看見堂中上首坐著一個陌生人,身著布衣扎著道士發(fā)髻,卻隱隱有股威儀。他正在與阿翁高聲談笑,兩人像是故識。那人身邊站著一人,也身著道袍,年紀輕些,卻一幅清貴自矜之態(tài),不像坐著的那個平和可親。

    阿翁見她回來,便拉著她向那人行禮,道:“阿容,見過白云子先生。先生與阿翁乃前朝舊識,闊別多年。今日相見才得知,吾等皆在天臺山長居數年,卻未曾碰面。”

    那被稱作白云子的人忙將她攙扶起,笑說:“今日果是吉日,能于孫夫子處得一徒,已是意外之喜,竟又得見孫夫子家的女公子,果真超凡出塵?!?/br>
    她這時抬頭,方才看見坐在堂中的除了兩位客人,還有李崔巍。他也換上了白色布衣道袍,頭發(fā)也梳作道士髻,端坐下首,目光炯炯地看著她,欲言又止。

    她心中當下明白,今日恐是與李崔巍最后一別。會稽郡于他已是污濁之地,久居只能陷于其中不得翻身,而今日白云子有意收他為徒,不啻于救他于水火。

    于是她朝李崔巍抬頭一笑,對方竟怔住,眉頭微蹙,像是愁思未解。

    天色不早,阿翁有意留他們過夜,囑咐阿容收拾客房。待阿容收拾出兩間房已是深夜,走至院中,果然看到李崔巍在院中枇杷樹下呆坐,見她來了也不說話,只是毫不躲閃地看著她,像要把她此時的樣子刻在心里。阿容迎著他的目光走過去,卻走得十分沉重艱難。兩人相對無言,在樹下對望許久,李崔巍才開口:“你若不想我走,我就留下?!?/br>
    她抬頭望著他深邃眉眼和額前細碎白發(fā),第一次主動伸出手去撩開他額際散落的發(fā)絲,在他發(fā)頂停了停才收回,手還在微微發(fā)顫。

    她朝他努力綻開一個笑,結結巴巴地給他講故事:“我新近讀了個傳奇,講有個書生進京趕考未中,回鄉(xiāng)途中碰到一個牧羊女,書生有意于牧羊女,卻得知她原是洞庭叁公主,已被許配了涇水龍王十太子,怎奈那夫婿是個浪蕩子,成日虐待她,她便流落在雪地中牧羊?!?/br>
    她笑著講故事,眼里卻流下淚來?!袄罾?,你能隨先生入山修道,離開這傷心之地,我十分歡喜。若你真放不下阿容,便將阿容看作那牧羊女。本非同路之人,相逢已是造化,不應再強求以后?!?/br>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說完便扭頭要走。阿翁常說懸壺濟世不過是與人為善,她堅信她放手于他是最好。李崔巍卻在此刻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衣角,聲音發(fā)顫地追問:“你還沒講完?!?/br>
    阿容回頭,淚眼盈盈地望他。李崔巍不放手:“后來呢,那書生……和那牧羊女,后來怎樣?!?/br>
    阿容偏過頭去,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后來,書生為救牧羊女,入洞庭湖見了龍王,調來水兵血洗涇水龍宮,給牧羊女報了仇。因龍與人不可成婚,書生和龍女最終只能日日隔著洞庭湖相望,孤獨終老?!?/br>
    她狠狠心,用力掙了一下衣袖,李崔巍放開了手,她便快步離開,眼淚撲簌撲簌掉下來,她怎么擦都擦不完。

    不遠處的客室中亮著燈,那白日侍候在白云子旁邊的年輕道士正坐在窗前,靜靜聽完了兩人對話,若有所思。

    第二日,阿容睜眼,發(fā)現天光已亮,發(fā)瘋似地下床跑進院中,卻只看到叁間空空的客室。她又跌跌撞撞跑出門,一直跑到街上,走到橋頭,再也不見李崔巍的身影。她那么舍不得,還是弄丟了李郎。

    那之后的很多年,她都在問自己后不后悔,卻始終沒有問出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