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情探(微h)
“李知容,你與我一同去?!?/br> 垂拱二年四月初八,李知容已領(lǐng)鸞儀衛(wèi)職一年多,今天卻是第一次與李崔巍兩人外出查案。 案子發(fā)生在洛陽城東北的名剎、武太后為紀(jì)念母親而捐建的太原寺,死的是天竺高僧地婆訶羅的大弟子。因?yàn)樵诂F(xiàn)場搜到了南市春九娘家的浣花箋,案子又牽扯到了當(dāng)今天子在做豫王時的舊事。李崔巍捻著那張紙沉思了片刻,突然眉頭一皺,暗道一聲:“不好,快去南市,找春九娘。” 接著他抬頭看了一圈,視線落在李知容身上,便招了招手,叫她一同即刻前往南市。 不多時,他們便到了南市北端的春九娘宅門前。洛陽南市的北端近似于長安平康坊北曲南曲,是教坊與伎館交雜的煙柳繁盛之地,此刻雖已是日薄西山,坊內(nèi)綿延一里長的各娘子宅中依然傳出杯盤交錯和嬉笑聲音。 她對這塊很熟,只因之前在天香院待了數(shù)月,每天趴在窗邊看風(fēng)景,對坊內(nèi)諸娘子誰家熱鬧誰家冷清都瞧得一清二楚,可此番再來,卻是與李崔巍一同查案,命運(yùn)就是如此吊詭。 他們敲了敲門,沒人應(yīng)門。她便上手推了一下,門卻吱呀一聲敞開了,院中空空無人,有種奇怪的寂靜。 春九娘是洛陽城中有名的花魁,早年是沒入教坊的官妓,因擅彈琵琶兼書畫而頗得貴人賞識,不久便自立門戶,在南市購置了一處私宅,仍常與王侯才子往來。可此日,院中卻無一點(diǎn)響動,他們快步進(jìn)了前院,又上了春九娘所居的東閣,推開門扇,眼前景象讓她不禁叫出聲來。 李崔巍也后一步趕到,看見春九娘躺在榻上,脖子上扎了一根金簪,血沿著脖頸蜿蜒流下,浸濕了錦褥,人已死去多時。 她輕手輕腳地進(jìn)入房間,檢視有無可疑物件。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就在春九娘的榻邊,手邊放著一張紙,已被鮮血浸透了半邊,但仍可看見上面的字跡,是同樣出現(xiàn)在太原寺死者僧房中的一句佛謁: “叁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br> 她將信箋遞給李崔巍,他少見地眉頭緊鎖,眼中帶著慍怒。她又回頭去看春九娘,她依然很美,雖然一雙雛鹿般的清水眼現(xiàn)在已失去了神色,直愣愣地望向榻內(nèi)側(cè)的金漆小屏風(fēng)。 等等,屏風(fēng)?她俯下身去,順著死去的春九娘的視線,也朝著屏風(fēng)望去,發(fā)現(xiàn)那繪著金漆牡丹的小屏風(fēng)中間仿佛還有夾層,于是伸手試探了一下,摸到一張薄薄的絹。她將絹抽出來,發(fā)現(xiàn)是一張地圖,絹色已經(jīng)發(fā)黃,不過依然可以辨認(rèn)出上面的字跡。 正在看著,李崔巍卻將她的胳膊一拉,她向后退幾步,后腦勺撞在他前胸上。接著他一把捂住她的口鼻,低聲道:“快走,房間里有迷魂香?!?/br> 她只在書冊里聽過這味香,是安息國所產(chǎn),用量極少,卻能讓人短時間內(nèi)頭痛昏沉,嚴(yán)重時還會使人神志不清,產(chǎn)生幻覺。因?yàn)橄銡鈽O微弱,近年來洛陽地下黑市中常有人高價倒賣此類香,用在何處,卻無人得知。 她心中一震,馬上收好手中的地圖,正要跟隨他走出房門,卻聽見遠(yuǎn)處隱約有腳步聲。李崔巍左右四顧,只看見榻邊有個木箱籠并未鎖上,兩人便躲了進(jìn)去。 箱籠里空間狹小,又有層層迭迭的綾羅,十分局促。他們此刻卻顧不得那么多,都豎起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她眼尖,瞧見鎖孔處有細(xì)微光亮,便湊上前去往外看。只見一個身量矮小、胡服打扮的男子躡手躡腳走進(jìn)來。他用一塊布密密實(shí)實(shí)護(hù)著口鼻,又背對著箱子,看不見他的臉。那人走到榻前,往屏風(fēng)處摸索著,摸了空之后又趴在地上和床頭仔細(xì)翻找了一番,半晌后方罵了一句臟話,不甘心地在房間內(nèi)繼續(xù)四處翻弄。 箱籠就在床榻旁邊,只要那人一個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了它,難保他們不會暴露。阿容打算直接打開箱子出來,將那人當(dāng)場拿住。要動時,李崔巍卻握住了她的手臂,沉默著對她搖了搖頭。 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他神色有異,額角冒出細(xì)密冷汗,握著她的手臂卻熱得發(fā)燙。以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要是她貿(mào)然出去與那人纏斗,中了迷魂香的李崔巍就會成為對方的攻擊目標(biāo)。她只好繼續(xù)屏住呼吸,一邊觀察他的情況,一邊留神聽著外面的動靜。 柜子里憋悶不通風(fēng),又有衣服上熏香的甜膩氣息,熏得她也一陣陣頭暈。兩人挨得極近,因李崔巍是后進(jìn)來的衣柜,只好整個人籠在她身上,挪動間難免肌膚相觸,濕熱氣息就在她耳邊,一呼一吸間,讓她心亂得能跑馬。 李崔巍此刻垂下眼睫,雙目緊閉,眉頭緊鎖,像在忍耐巨大痛苦。她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他脖頸上,想給他guntang的身子添些涼意。 可她不知這樣其實(shí)是適得其反。李崔巍顫抖了一下,睜開眼看著她,卻像是在穿過她看著另外一個人。 一步,兩步。那人現(xiàn)在就在離他們咫尺之遙的地方,甚至一度要俯下身子查看箱籠。她警覺地聽著,一只手握在身側(cè)的佩刀上。 突然,窗外傳來一聲貓叫。那人又罵了一聲,不甘心地快步離開了房間,須臾間便消失在廊檐外。 她長吁一口氣,推了推李崔巍,想要扶他起來。他卻像終于脫力一般,重重倒在她懷里,怎么晃動都沒反應(yīng)。她急了,將李崔巍的手臂搭在肩上,一把推開箱蓋,費(fèi)力半拖半扛地將他拖出了箱籠,一只手捂著口鼻,一只手扶著他,踉踉蹌蹌地走出春九娘的宅院。 為防止暴露行蹤起見,他們之前將馬拴在了距此處尚有一段距離的坊門外,這樣挪過去怕是要一會兒工夫?,F(xiàn)在尚不知兇手去了何處,若是那人突然折回,再加上李崔巍現(xiàn)在狀況難測,她怕是難以應(yīng)付。她咬了咬牙,左右看了看,瞧見離春九娘家最近的一處宅院上掛著牌子:劉紫衣,心中一喜。這位jiejie倒是她在天香院的老相識。于是她迅速扣了扣門,開門后,便帶著他閃了進(jìn)去。 半個時辰后,李崔巍醒來,睜開眼模糊間,只看到一個身影在榻前,俯身倒藥湯,身姿溫柔靈巧,像極了一位故人。 他伸手,想觸碰那個影子,他曾在夢中千萬次地觸碰,可她都像一縷輕煙,只是渺遠(yuǎn)地笑著,再接近一點(diǎn),便會消散無形。他經(jīng)常在深夜從這樣的夢中驚醒,再也睡不著,只能睜眼到天亮。 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 他徒勞地伸手:“阿容?!?/br> 她放下手中藥壺,回頭看他。 他眼前罩了一層迷霧,看不真切,只望見她臉上模糊光影,深深淺淺,像是在笑,眼神卻無比悲傷。 他伸手抓向她,居然抓到了她的袖角,于是用力一拉。她沒撐住,倒在榻上,下巴撞到他胸膛,又慌亂坐起身,可他仍舊死死攥著她胳膊不放手。 阿容覺得,這個人今天比上回在天香院見到時還要無賴。她奮力想把手臂掙脫出來,他卻笑著將她拉近他,眉眼里是她從未見過的柔情。 “阿容,我找了你很久,從越州一直到洛陽?!?/br> 李知容披著李崔巍的外衣,在空蕩蕩的南市北里走了許久。身后一直跟著那個人不緊不慢的靴聲。四下無人,寂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 李知容不知眼下算是個什么陣仗。難不成李崔巍認(rèn)出了她?可明明安府君已替她換了一張臉,雖說天下美人總有幾分相似,可為何偏偏盯住她不放?若沒認(rèn)出她,緣何彼此又叁番五次地糾纏不清? 月上中天,她走得很急躁,外衣上的余熱蒸熏著她的臉,她不知自己雙頰緋紅。 坊門口停著一輛牛車,李知容看清車轅上有鸞儀衛(wèi)的徽志,更加快了腳步。 不料沒走幾步,衣袖便被拽住,她不得不站定回頭。月光下李崔巍的眼睛亮如黑曜石,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坊內(nèi)悄無一人,四周宅院里的燈影與人聲雜沓像漂浮在九天之上。 她也專注回望過去,不知道在期待著什么,心跳如鼓。 李崔巍沉吟許久才開口,聲音仍舊喑?。?/br> “李中郎,你很像……李某的一位故人?!?/br> “李某……曾傾心于此人??上迥昵霸跁な?,后再無消息?!?/br> 他額前有細(xì)碎鬢發(fā)垂下,聲音難得地有些頹唐。李知容張了張口,卻沒有說話,眼里泛著朦朧霧氣,像一條擱淺的魚。 “李太史,我從前未曾見過你。大抵是認(rèn)錯了?!?/br> 她眼看著李崔巍的眼神一寸寸地灰了下去,手抖得不能自控,只好攥緊拳頭。 然而畢竟是李太史,涵養(yǎng)過人,片刻后便恢復(fù)了風(fēng)度,微笑著要送她上車。 晚風(fēng)微涼,她也在發(fā)著抖,卻不是因?yàn)槔?。上車掛了簾,李崔巍吩咐將李中郎送至公主府——李知容才反?yīng)過來那駕車的小士卒方才已在坊門看他倆在燈下卿卿我我許久,繃不住又紅了臉。她一向自詡臉皮厚,可在臉皮更厚的李太史面前,簡直是班門弄斧。 他不上牛車,撐著車簾不放,在車下盯了她許久,目光灼灼。 她勉強(qiáng)擠出一個笑來,伸手去拉車簾。 他不放。李知容笑,手上用力。他依然不肯放,她再用力。 嘶啦。這宮里的竹簾委實(shí)質(zhì)量不行,當(dāng)下被李知容扯出一個豁口。她覷見駕車小兄弟臉都綠了。 李崔巍仍舊不放手。李知容咬咬牙,心中暗道,李崔巍,這是你逼我的。 接著,她放開嗓子,半醉半嬌嗔地大聲對李崔巍喊:“李太史,汝今日已多次唐突容某,現(xiàn)下這般情狀,是今夜不放容某回府么?” 她嗓門本來就大,這句話說完,嬌滴滴的尾音還在空蕩巷中來回飄蕩了許久。她覺得駕車小兄弟臉已經(jīng)發(fā)紫了。 李崔巍不自然地咳了一聲,終于放下了車簾。她長吁一口氣,閉上眼心中默誦阿彌陀經(jīng)。卻聽得他簾外輕聲補(bǔ)了一句,容姑娘,明日神都苑夜宴,莫要遲到。 這是他第一次不稱她作李中郎。她心虛地吩咐小兄弟啟程上路,對方如蒙大赦,將青牛驅(qū)使得如千里駒一般,不多時后便回了公主府。 她如今明面上是千金公主的義女,又日日去宮里當(dāng)差,因此安府君便在公主府的后園中替她安排了一處別院。地方雖偏僻了些,但勝在清凈,若是安府君有事需要通傳,也方便避開府中耳目。 她神思飄忽地回了住處,進(jìn)門卻掩起了鼻。滿屋都是濃得化不開的酒氣。真是奇怪,她平日里房中并不藏酒,難不成是進(jìn)了外人? 她暗暗握住劍柄,睜大眼睛往黑黝黝的屋內(nèi)望去,看見的卻是在她床上睡得不省人事的十叁娘子。 十叁是她見過酒品最不好的狐貍,醉前與醉后簡直判若兩人。然而她生平只愛兩件事,美酒與美少年,且排名不分先后。幸好,迄今為止十叁碰到的美少年酒量都甚至不如她,不然李知容簡直無法可想。 她罵罵咧咧地將十叁娘子面朝上翻了過來,又替此人蓋上被子,不料卻被一把抱住,接著十叁娘子那張酒氣四溢的美人臉直湊到眼前。 十叁娘子閉著眼睛,在李知容頸側(cè)四處亂嗅,像是獵犬成了精。李知容沒好氣地給她腦殼一記爆栗: “醒醒,十叁,我是阿容,不是你的小郎君。” 十叁眉毛皺成八字,睜開眼,委屈巴巴地看著她:“阿容,才進(jìn)宮幾日,你便與宮里的男人廝混到這般地步了。你不要十叁jiejie了么。” 她趕忙捂緊領(lǐng)口,語無倫次:“什什什么廝混,沒有的事,十叁,你不要亂講。” 十叁揪著她衣領(lǐng)振振有詞:“這白檀香,我從未在你身上聞到過,且這香是內(nèi)府所制,只供秘書省……怎的,看上了哪個小翰林?” 李知容簡直驚駭。原來十叁娘子還有這般本事,一時語塞。想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十叁??幾日不見,你追小郎君追到了秘書?。俊?/br> 醉酒美人朝她翻了個白眼:“秘書省有何難進(jìn)的,公主府我不也進(jìn)了么?!?nbsp; 說罷又醉死過去。 李知容搖頭,起身望見窗欞外月亮流光皓白,想起李崔巍深沉的眉眼,忍不住又長長嘆了一口氣。 十叁娘子仿佛夢囈般地,在榻上問她:何事悲傷? 她輕聲回答,有一故人,日日相見,卻不能相認(rèn)。 榻上人翻了個身子,許久,才又自言自語般嘟噥了一句: 即今相對不盡歡,別后相思復(fù)何益。? 李知容站在窗前,沉思了許久,心中終于有了決斷。 這一次,她要李崔巍徹徹底底對她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