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從龍
(一) 離開城砦之后,她將尚未恢復(fù)完全的安府君交給十叁娘子照顧,隨即打算離開豐都市。 臨走時,卻被府君一把拉住手腕,黃金色瞳孔中光芒未熄,未說一字,只是殷切地望著她。 她本來也有話要與他說。他們之間,還有太多謎題沒解開。為何他在暗中搜集當(dāng)年日月宮被毀的舊事,卻不告訴她;為何他將她逐出豐都市后,又化名作頗黎,與她糾纏;十殿閻羅中那個長相與他極像的少年,究竟是不是他;他為何會突然間失去異能被追殺,而他口口聲聲說的復(fù)仇,又究竟是如何一番打算。 然而此時并不是談這些的時候。她已不再是豐都市府君的門客,他也不必與她有所交待。 再則,她也不愿再聽信誰的一面之詞。 安府君平日里一人千面,自認(rèn)偽裝得十分徹底。誰知當(dāng)他想顯露一二分真心的時候,對方卻早已決意不再上他的當(dāng)。 她輕輕摘開他的手,轉(zhuǎn)頭囑咐十叁好好休養(yǎng),就離開了安宅,像從未回來過一般。 回到地上,洛陽四月的清晨微風(fēng)送爽,旭日東升,照在五鳳樓燦爛金頂上。她長吁一口氣,上馬朝太微城馳去。 今日,她要入宮,面見武太后。 (二) 太初宮內(nèi),晨光微熹,燈盞卻早已亮起,將議事殿照得通明。 大殿深處的暖閣內(nèi),太后正披衣坐在中央,指示上官昭儀整理奏章呈遞給她。 “昌平、朔州、磧北叁處今年軍務(wù)甚急,需催促各部調(diào)運糧草輜重,萬不可懈怠。朕聽聞,新征為冬官侍郎的狄仁杰從前曾任過度支郎中?將昌平城防與軍備案卷另抄一份,交與狄侍郎?!?/br> 上官昭儀口中稱是,手中運筆如飛。武太后站起稍加休息,又補了一句: “朕還有一事,要與你相商。朕想于今年廢御史監(jiān)軍舊制,汝意下如何?” 上官稍加思考,即行禮作答:“御史監(jiān)軍,乃先皇舊制。然古者明君遣將,閫外之事,悉委之將。近來以御史監(jiān)軍,軍中事無大小皆須承稟御史,以下制上,非令典也;如何責(zé)成將帥立功。故臣以為,廢御史監(jiān)軍舊制,乃大勢所趨,應(yīng)當(dāng)施行。”? 武太后欣然點頭:“汝雖久居閨閣,卻熟稔邊防軍務(wù),強于汝阿翁?!?/br> 上官昭儀聽到太后提及她被坐罪處死的祖父上官儀,眼神有些黯然。武太后卻不以為意,從書架上抽出一卷書冊,遞到她手中。 上官翻了一頁,即不忍再看下去。這是她祖父在太宗朝時,與房玄齡、褚遂良等一同編修的《晉書》。 “上官儀,精通佛典,尤擅《叁論》,歷任弘文館直學(xué)士,累遷秘書郎、東西臺叁品,加銀青光祿大夫?!?nbsp; 太后將《晉書》收了回去,倚靠在榻上,像在回憶往事。 “可惜,先皇讓他起草了廢黜朕的詔書。本非他之錯,乃是因先皇畏首畏尾,故將他推出來,做了替罪羔羊?!?nbsp; 太后看了一眼上官昭儀:“汝亦因此遭橫禍,戴罪入宮??稍性??” 上官整頓衣裳深深行禮,坦然道:“ 充作宮婢時,自然有怨。然如今能執(zhí)筆鳳閣,諫言亦能上達(dá)天聽,卻是從前在深宅中做女兒時,萬不敢想之事?!?/br> 武太后哈哈大笑,贊許地看著她: “上官昭儀,吾將汝留侍左右,即是因汝,像極了當(dāng)年的朕。” 上官笑了笑,口稱不敢,順手為太后磨起了墨。太后自顧自繼續(xù)說道: “吾幼年,周國公未喪時,曾隨父母游歷南北,先慈將我如男兒一般教導(dǎo),讓我飽覽史書典籍、又時時考問我財政軍務(wù),教我習(xí)字作書。然好景不長,周國公死后,尸骨未寒之時,親叔伯們就將朕母女逐出大宅,另謀居所。當(dāng)是時,朕年十四?!?/br> “朕的叔伯侄兒們曾言,朕身為女子,才學(xué)過人,每每出頭露面,強詞奪理,不敬父兄,遲早橫遭災(zāi)禍。” 上官磨墨的手停了一停。 “上官昭儀,汝可知,身為女子,才學(xué)過人,如何才能自保么?” 太后回首,拿起一支筆,nongnong地蘸了半干的墨汁,鋪開一張紙。 “不要低頭,要走到最高處去,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汝之才學(xué)稟賦,詞句文章,經(jīng)略時策,重于兒女情愛,重于宮闈私斗,重于博一個母慈子孝的虛名,是真正應(yīng)當(dāng)流傳后世之物?!?/br> 話音未落,殿外遙遙傳來稟告,言稱北衙右千牛備身兼鸞儀衛(wèi)中郎將李知容請面圣述職。 太后面露笑容,將筆擱到一旁:“果真如卿所言,李中郎也不是甘居人下之材?!?/br> 紙上是龍飛鳳舞的飛白體行楷,兩個大字:“從龍”。 (叁) 李知容從太初宮出來時,已近正午,日光普照神都。 方才,她主動請纓,要求接手徹查牽機毒案。 在有蘇氏城砦中不小心聽見皇室與狐族的舊怨時,她就對于李太史不讓她插手牽機毒案原因明白了八九分。此案的要害不在于李旦,而在于太平公主。李旦的皇位本就朝夕不保,但再往下查,若是真動了太平公主,李旦一定會同她拼命。 被拔了爪牙的龍,在朝野中也仍有無數(shù)附庸,更何況,李旦還有與安府君的盟約。 可她不能因此就坐以待斃。她要在李旦出手之前,盡可能地收集他當(dāng)年的罪狀,連同公主參與犯下的種種罪孽。若是有一日果真橫遭大難,起碼她死得明白。 讓她驚訝的是,太后竟同意了。不僅同意,還抽調(diào)了來俊臣所執(zhí)掌的推事院中數(shù)個得力人手給她,一時間,鸞儀衛(wèi)中一派欣欣向榮的氣象。 她忙著收集證據(jù)、整理案卷,查問證人,忙了數(shù)天后才發(fā)覺,已有多日沒看見李太史了。 上次見著他時,還是那夜下雨。難不成他是染了風(fēng)寒?這么想著,她更加快處理起手中的案卷,好能早些交接完,回去探望一下李太史。 縱使他們真斷了緣分,總還是有情義在。 然而快日暮時,她策馬出宮門,卻在宮門外撞見了嗣雍王。 那夜在有蘇氏城砦中撞見他,兩廂的身份都被識破,再見時,她一時不知怎樣打招呼。好在嗣雍王主動化解尷尬,上前低聲問候道: “李中郎,數(shù)日不見,汝可安好?” 她匆忙點頭就要離去,卻被嗣雍王拉?。骸袄钪欣桑钐方諝庋潛p,需按時服食湯藥。本王這里有幾服常用的,煩請李中郎交與太史令?!?/br> 李知容:“???” 嗣雍王與她大眼瞪小眼片刻之后,對方才一拍額頭道:“啊呀,原來李太史此舉是一廂情愿?是本王疏忽了,本王方才是信口胡沁,請李中郎不要在意?!?/br> 李知容一把手拽過他領(lǐng)子,語氣焦急:“嗣雍王,請不要戲弄在下。李太史出了什么事?” 嗣雍王眼睛瞇起來,饒有興味地看著她:“李中郎,太史令他為了你,與本王做交易,改裝易容,進(jìn)了豐都市。凡人進(jìn)豐都市要受何代價,李中郎想必也知道?!?/br> 折耗兩年壽命,歷剜心之痛。她知道,卻從沒見過哪個傻子當(dāng)真會做。 她顧不上再與嗣雍王對峙,策馬調(diào)頭,飛速朝城北通遠(yuǎn)坊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