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jié)
鄔世南便人先把傅靜姝送回去,茶樓里有片刻的安靜,鄔世南平復(fù)了一下心緒,開口道:“二位請見諒,靜姝是知年一手帶大的,知年是她的兄長,也是她的父母,還是她的玩伴,總而言之,知年是她的一切。” 傅靜姝先天不足,胎里便弱,母親生她時難產(chǎn)而亡,父親沒過幾年也跟著離世,世間只剩這對兄妹相依為命。 傅知年走到哪里都帶著這位meimei,一來是meimei著實粘他,二來他也不放心將meimei交給任何人。 “知年十六歲那年出外游歷,來到鏞城的時候,靜姝生了好大一場風(fēng)寒,知年便在鏞城停留了一年多的時間。我與知年,便是在那時相識的。” 鄔世南嘴角露出一絲極輕的笑意,像是隆冬將近時東方拂過的第一縷春風(fēng),讓他的眸子仿佛都暖了起來。 “當(dāng)年正是年少輕狂時候,我向來眼高于頂,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但遇上了知年,卻不得不甘拜下風(fēng)。他的聰明才智,乃是我平生僅見?!?/br> 第86章 . 種子 爺才不聽 鄔世南說著, 看了姜雍容一眼:“姜姑娘也很聰明,居然猜得到我想要的是什么。我所遇見的人里,要論聰明, 除了知年,便是姜姑娘你了?!?/br> “慚愧。”姜雍容道, “我不是猜中的,而是已經(jīng)問到城中行的正是安慶新法?!?/br> 鄔世南已經(jīng)富甲北疆, 卻從未考慮為自己謀取一官半職。 他對北征能慷慨解囊, 一擲之下, 何止萬金?顯然財富已經(jīng)不是他所求,他所圖的東西必然是超越權(quán)勢、超越財富。 比如——改變這個世界。 “那么姜姑娘再猜一猜,為什么城中會行安慶新法?” 這個答案倒是很簡單。 鏞城知府只是個擺設(shè), 行不行新法全由鄔氏說了算。既不上報朝廷,天高皇帝遠,朝廷自然也無從干涉,新法便在鏞城獲得了一片自由天地。 真正令姜雍容不解的,是為什么新法在各地都被指為禍國殃民, 但在鏞城卻可以如魚得水。 鏞城百姓安居樂業(yè), 家家富庶,民風(fēng)也十分淳樸。姜雍容一路從京城來到北疆, 千里迢迢之下, 鏞城是她見過的、唯一太平安樂的城池。 也是唯一在朝廷管轄之外的城池。 鄔世南沒有回答, 問道:“現(xiàn)在是北疆最好的時節(jié),二位愿不愿隨我在鏞城內(nèi)外走一走, 看一看?” “好好好?!憋L(fēng)長天舉雙手雙腳贊成。 他對于新法啊賦稅啊什么的一竅不通,光用聽的都覺得頭暈,坐在這里除了灌茶全沒別的可干, 偏偏姜雍容又聽得一臉投入,他也不好催她起身。 姜雍容也知道他不愛聽這些,便問鄔世南:“鏞城最有名的酒館在哪里?或是賭坊也行?!?/br> 很明顯,姜雍容生得實在不像問這兩處地方的人,鄔世南微微愣了一下,問道:“有,都離這里不遠,二位……要去么?” “勞駕讓人帶路,請風(fēng)爺去吧?!?/br> 先找好消譴地方,風(fēng)長天便不用坐在她旁邊哈欠連天了。 她原以為風(fēng)長天會迫不及待去尋樂子,望向風(fēng)長天時,還帶著一絲“不必謝這都是我該做的”這款的笑意。 哪知風(fēng)長天眉頭一皺:“怎地?不帶我?” 他湊近她耳邊,低語:“雍容,你該不會瞧著這家伙生得有幾分英雄氣概,就想扔下我吧?” 聲音雖低,卻是有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居然不像是開玩笑。 姜雍容:“……” ……英雄氣概? 鄔世南臉色蒼白,身形削瘦,左腿還不甚便利,姜雍容實在不知道風(fēng)長天從哪一處看出了英雄氣概。 等等。 姜雍容的視線落在烏世南的手杖上,驀然之間好像懂得了風(fēng)長天的審美。 英雄氣概=身有殘疾?! 后來她尋了個機會向風(fēng)長天求證,果然,風(fēng)長天義正辭嚴道:“他們身有殘疾還能跟常人一樣活著,這不是英雄氣概是什么?!” 姜雍容:“……” 別說,還真有幾分道理。 最后到底還是三人行。 鄔世南帶著兩人走訪了城內(nèi)的商戶,又去城外看了幾處農(nóng)家。 北疆的夏天沒有絲毫暑熱,風(fēng)又溫柔又清涼,是一年當(dāng)中最好的季節(jié),麥子和稻子在田里綠油油地,隨風(fēng)輕輕起伏,一直連綿到山腳下。 山腳有一條小河蜿蜒流淌,水聲嘩嘩。 農(nóng)人扛著鋤頭從田埂上走過,看見鄔公子紛紛行禮。 他們的神態(tài)平靜又閑適,走向農(nóng)田像是走向自己的孩子,不像云川城外的農(nóng)人,愁苦已經(jīng)刻在了皺紋里。 鄔世南從商政到農(nóng)政,一一解說給姜雍容聽,姜雍容凝神細聽,不時發(fā)問。 風(fēng)長天則撿起石子兒射天上飛過的鳥兒,一射一個準,回城的時候,兩手都拎滿了戰(zhàn)利品。 此行解開了姜雍容多年來的謎團。 傅知年驚才絕艷,由他制訂的安慶新法可以稱得上完美,但法條完美,并不代表執(zhí)行完美。 比如新法規(guī)定荒年或是青黃不接之際,老百姓可以向官府借貸,待豐收時再還,只算一分息。 這原是有益民生的條例,但有些官府趁機抬高利息,老百姓辛苦一年,秋收的糧食全被充作利息收走,顆粒無存。 為了討口飯吃,老百姓只好將田地抵押出去,借錢度日,一旦還不上,田地便保不住了,最后的下場要么賣身為奴,要么賣兒賣女,要么買一包砒霜,一家子吃下去一了百了。 新法實行期間的無數(shù)慘案,便是由此而生,但罵名卻全背在了傅知年身上。 她忍不住問道:“即便縣衙如此,難道府衙不管么?就算府衙不管,上面有監(jiān)察御史,又有吏部考核,難道沒有人發(fā)現(xiàn)?” 鄔世南道:“底下人中飽私囊,上頭人又不查,所以如此。” 這個答案不能令姜雍容滿意,正要再問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鄔世南看她的眼神微微有些異樣。 “姜姑娘,你覺得安慶新法如何?”鄔世南問。 “是救世利民之法,只是……”姜雍容無法說下去,法是好法,卻無法施行下去,是因為官府的腐敗,“只是傅侯cao之過急,如果先理清吏治,再施行新法,也許,世間便可以多幾座鏞城了?!?/br> “姜姑娘知道鏞城行此法多久了么?” 安慶新法是安慶年間的事,距今不過十年,不過鄔世南會這樣問,顯然鏞城開始的時候只會早不會晚,“莫非是在公子與傅侯相識之時?” 鄔世南道:“不,鏞城行此法已經(jīng)有四十多年了。” 姜雍容頓住。 風(fēng)長天都呆了呆,摸著下巴想了想:“是爺聽錯了還是你說錯了?你和傅知年認識也不過是十來年的事吧?” “當(dāng)年鏞城還只是個小鎮(zhèn)子,先是礦工多,后來又開了不少鐵匠鋪子,人越來越多,人人都要蓋房子種地買菜過活。我祖父時便立下一個規(guī)矩,不論是荒年還是青黃不接,大家都可以到鄔家借貸,秋收時還,只收一分息。這一分息是免得有些人發(fā)懶勁,只想著借貸度日,不肯下勤力干活?!?/br> 鄔世南道:“當(dāng)年傅知年來到鏞城,對這一點深為贊許,他說若是能將這一點推及整個天下,世間不知能救多少饑民。他基于這一點,幫著鏞城完善了各項法例,那便是新法的雛形?!?/br> 和所有人一樣,姜雍容是在安慶年間才知道新法,卻不知道,新法早存在于世上,它像種子一樣散落在北疆深山的一處小城,傅知年帶著它前往京中,想讓它在世間每一處地方生根發(fā)芽。 要讓一棵種子長成參天大樹,需要先松土,再施肥,然后勤加照拂,給它充足的雨水和陽光,剩下的就是耐心的等待。 “所以,新法的推行,除了清正的吏治,還需要漫長的時間?!苯喝莸男奈⑽㈩澏?,聲音極輕。 像是亙久的謎題終于解開,姜雍容聽到自己心中有空蕩蕩的回響。 而先帝初初繼位,內(nèi)沒有穩(wěn)固朝政,外沒有肅清貪官庸吏,得到傅知年便如獲至寶,強行推行新法,不異于在堅硬貧瘠的土地上鑿開一個坑,埋下種子就準備讓它迅速抽枝展葉。 可是,以傅知年和先帝的聰明,難道他們不知道這一點嗎? 短期內(nèi)強勢推行新法,不給新法成長所需的陽光雨露,其結(jié)果必然是流血犧牲。 要么是用反對者的,要么是用他們自己的。 “誰知道呢?”鄔世南輕輕嘆息,“也許再聰明的人都有犯糊涂的時候吧?!?/br> * 當(dāng)夜姜雍容和風(fēng)長天住在鄔氏大宅。 姜雍容遲遲不能入睡。 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半天,她索性起床,點起燈,磨開墨,開始將記憶中的安慶親新法默寫出來。 窗外響起一聲嘆息。 是風(fēng)長天的聲音。 無論什么時候,只要聽到他的聲音,姜雍容心中便涌起一股暖意,嘴角也涌上一絲笑意。 推開窗,果然看見風(fēng)長天負手站在窗下庭院中。 鄔氏的庭院頗有幾分小橋流水的江南風(fēng)情,,風(fēng)長天正站在小橋之上,負手而立,身姿頎長挺拔,在星月的光芒下如一道完美的剪影。 天上月如鉤,地上人如玉。 此情此景,足以入畫。 然后就聽風(fēng)長天道:“雍容啊,長夜漫漫,無心睡眠,不如出來烤個小鳥吃吃?!?/br> 姜雍容:“……” 他背后那只手果然拎著一串白天打下來的鵪鶉。 水就在手邊,風(fēng)長天蹲在水邊,給鳥們拔毛,洗凈。 要在北疆營造出這樣一處江南小景,即使是鄔氏這樣的巨富之家也不容易,姜雍容真不知道明天鄔世南看見這里一地鳥毛時會是何等反應(yīng)。 洗好之后,風(fēng)長天就在水邊生起一堆火,還掏出兩只瓷罐,一只里頭是鹽,一只里頭是蜂蜜。 “……”姜雍容,“風(fēng)爺,你大半夜不睡,跑去廚房做賊了?” “爺有什么法子?”風(fēng)長天專心地給鵪鶉們抹蜂蜜,“你在屋里翻來覆去睡不著,我也跟著睡不著,后來我看你屋里燈都亮了,那我也干脆去找點事做。” 姜雍容:“……” 姜雍容:“風(fēng)長天我問你,你是不是什么都聽得見?” “唔,”風(fēng)長天頭也沒抬,“一道板壁之隔,想不聽見都難吧?” “你……”姜雍容一時間不知該怎么說他,“那你在天虎山上豈不是夜夜給人吵死?” “怎么會?”風(fēng)長天奇怪地看她一眼,“那幫臭小子睡不睡關(guān)爺屁事,爺才不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