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節(jié)
姜雍容靠在榻上出神,不知是沒聽見還是沒在意,一直沒有說話。 風從窗外吹進來,紗簾輕輕拂動,她的眸子定在虛空中某一處,久久才眨一下。 自從姜原死后,她便總是如此。 開始風長天以為是中毒的后遺癥,御醫(yī)們也說姜雍容是體虛氣弱,需要好生調(diào)養(yǎng)。 但日日人參rou桂地養(yǎng)著,姜雍容的脈相反而越來越虛弱了。 風長天把魯嬤嬤和思儀都請回來了,魯嬤嬤下廚準備了一桌好菜,年年已經(jīng)有半人高了,跑到姜雍容面前:“母后,吃飯啦!” 姜雍容的目光一點一點回過來:“嗯,好?!?/br> 魯嬤嬤道:“陛下還沒回來,要等陛下回來才行。”這話是跟年年說的,但姜雍容卻道:“好?!?/br> 魯嬤嬤十分憂心。 姜雍容飯也吃,覺也睡,除了時常發(fā)發(fā)呆,再沒有旁的地方不妥,但魯嬤嬤和思儀都有一種感覺,主子好像回到了過去在坤良宮的時光。 ——活著沒什么意思,死了也沒什么可惜。 又像是,原本想要離開世界,卻因著點什么強留了下來。 但強留終究是強留,神魂好像隨時都要飄散。 很快風長天便來了。 姜家在朝堂的勢力清肅干凈,補入了不少能臣干吏,再加上趙成哲和林鳴重返朝堂,風長天索性把政務往這兩人身上一扔,一下朝便回家找雍容。 笛笛上來打起簾子,風長□□里頭瞅了瞅:“怎么樣?” 笛笛搖搖頭:“沒看?!?/br> 風長天遇到比較有意思的折子會讓林鳴挑出來給姜雍容,比如今天這一份。 風長天摘了朝天冠,往笛笛手里一扔,然后進了寢殿。 魯嬤嬤和思儀行禮,年年也跟著拜見,才拜完,便撲到風長天身上。 風長天一把把他抱起來,問他“餓不餓”、“玩什么”、“跟誰玩”、“好不好玩”之類。 年年答:“餓。玩寫字。跟師傅。不好玩?!闭f著有模有樣地嘆了口氣。 風長天抱著去找姜雍容,說起阿都的事,道:“這小子到底是真內(nèi)jian,還是打算跟著姜理沖進皇宮干一干,只有老天爺知道。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要不咱們拿他來玩玩?你說怎么折騰他好?” 姜雍容看著他,目光靜靜的,定定的。 “把他請進皇宮住一陣子怎么樣?然后也給他開一份賬單。全都是御賜之物,怎么著也比他那窩里要貴些對不對?” 姜雍容點頭。 風長天興致勃勃:“你說,是一次把他玩干凈,還是悠著點多玩幾次?” “都好?!苯喝葺p輕撫上他的臉,“長天,你不必費力逗我開心。我很好,只是有點累,想歇歇?!?/br> 她的手很溫柔,臉上的神情也很溫柔。 但這種溫柔總讓他想起她中毒的那一夜,她也是用這種溫柔的笑臉,打算同他訣別。 門外傳來了笛笛的笑聲,緊跟著笛笛緊來回稟:“陛下,主子,傅jiejie來了?!?/br> 在她的身后,傅靜姝踏進殿門。 許久不見,傅靜姝還是舊日白皙小巧的模樣,只是別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不同,姜雍容細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是眼神。 傅靜姝以前的眼神總帶著一絲涼涼的譏誚,仿佛看不起任何人,永遠都在諷刺著這個世間。 現(xiàn)在的眼神卻柔和了不少,帶著一種舒緩的內(nèi)斂,像是被打磨過的玉石。 北疆一別之后,兩人曾斷斷續(xù)續(xù)通過幾封信,先是因為傅靜姝走一處換一處,后是因為京城變故太大,通信便中斷了。 這些日子里,傅靜姝遨游天下,一來是效仿枕夢子,想寫一本《竹書紀夢》那樣的游記,二來是走遍各地的村落,記錄新法在各處推行的情況。 她寄給姜雍容的信里提到的主要是后者。 飯后,笛笛帶年年去書房上課,思儀給姜雍容和傅靜姝送上茶,然后悄悄地退出來。 魯嬤嬤十分感慨:“誰能想到呢?這樣兩個人,竟然有坐在一處說話的一天?!?/br> 思儀也嘆息:“從前那些事,現(xiàn)在想來好像做夢一樣。” 魯嬤嬤看了她一眼:“你還是個小妮子,就這么感慨了?” 殿內(nèi),傅靜姝品了一口茶,嘆道:“好久沒喝過像樣的茶了。” 姜雍容問:“在外頭很辛苦么?” “風餐露宿,風里來,雨里去,可比當初哥哥帶著我四處游學時辛苦多了?!?/br> “既如此,何不安頓下來?” “你不懂,走出去才知道走出去的好處。”傅靜姝道,“姜雍容,外頭的天地寬得很,你若是在宮里實在悶得慌,要不要跟我一起出門走走?” 姜雍容道:“我在這里挺好?!?/br> 傅靜姝翻了個白眼:“你都瘦得快跟我當初似的了,風一吹就能倒。難怪你男人要千里急詔把我召來,大約是讓我來見你最后一面?!?/br> 姜雍容道:“出門在外,說話別這么沖,小心被打?!?/br> 傅靜姝瞪了她一眼,這一眼顯然不帶惱意,她道:“說真的,你現(xiàn)在還有什么不足?后宮里只有你一個,連寢宮都跟皇帝住成了一處,將帝后做成了百姓的平頭夫妻,你還有什么不高興的?” 姜雍容望向窗外。 窗外的天空很藍,風拂過樹梢,沙沙作響。 為什么? 一切都照她所想要的方向前進,姜家也好,新法也好,再也沒什么麻煩。 她想要的都有了,甚至比她想要的還要多,還要好。 可是,那深深的倦怠揮之不去。 “你還恨我父親么?”她問傅靜姝。 “恨?!备奠o姝道,“好在他已經(jīng)死了?!?/br> “你為什么恨他?” “這還用說嗎?他心狠手辣,心腸歹毒,殘害無辜……罪行滔天,罄竹難書,百死難贖,根本不配活在這世上!” “我和他是一樣的人。”姜雍容聲音輕極了,“因我而起的戰(zhàn)亂,而我而起的紛爭,因我而死的人……并不比他少。” 而且,我和他一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擋了道,一律殺無赦。 哪怕是,血rou至親。 “他能殺的人,其實我也能殺,他能做的事,其實我也能做。他不配活著,其實我也不配?!?/br> 風長天手枕在腦后,躺在屋脊上。 風把姜雍容的聲音吹到他的耳朵里,清晰得就像是她在耳邊低語。 他猛地坐起來,想跳下去晃醒姜雍容——醒醒啊你跟你爹才不是一樣的人! 等等,穩(wěn)住,不能讓雍容知道他在上面偷聽。 不過傅靜姝這女人果然是不會聊天,枉費他費那么大勁把她找回來。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干嘛聊姜原?。苛牧乃谕忸^的見聞不好嗎?多說說百姓們有了新法之后日子過得怎么樣了不好嗎?雍容一定喜歡聽! 就在他滿腹牢sao的時候,一抬眼,遠遠就看見趙成哲和林鳴聯(lián)袂往隆德殿來。 風把兩人吹得衣袂飄飄,看起來神情都十分嚴肅,像極了他在御座上打瞌睡時,兩人齊聲喚醒他的樣子。 一看就是有事。 風長天嘆了口氣,自自在在躺屋頂?shù)挠崎e時光結束,他就要被拉去御書房做牛做馬了。 趁兩人進殿之前,風長天掠下地,落在兩人身后:“哎,別叩門了,吵?!?/br> 好在兩人已經(jīng)習慣了自家陛下的神出鬼沒,回身行禮之后,立即道:“河北道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急報,洛州、豐州、恭州、望州,四州十三郡,皆陷入了蝗災!” 風長天前前后后加起來也算是當了不少日子的皇帝,雖沒怎么見過豬rou,卻見過好多次豬跑。 一聽到“蝗災”兩個字,就知道這玩意跟“水患”、“□□”、“叛亂”、“黃河決堤”等等之類是同一級別的麻煩事,接下來勢必是昏天黑地的朝會以及堆積如山的奏折,腦袋頓時發(fā)緊,兩腳下意識就想開溜。 兩位輔政重臣當然深知他的德性,立即上前一步,躬身道:“請陛下移駕御書房,共商大計!” “走走走,商商商?!憋L長天無可奈何轉身,只是還沒邁出兩步,忽然就站住了。 等等! 他怎么沒想到呢? “陛下?”趙成哲警覺地靠近了一點,林鳴配合默契,從另一邊堵住了風長天的去路。 風長天嚴肅地問道:“蝗災的災情十分嚴重,一天也耽擱不得,是不是?” 趙成哲一愣,難得聽到陛下問出如此正經(jīng)的話,一時竟回不上。 林鳴答道:“蝗災過處,顆粒無收,耽擱一天,便是無數(shù)百姓的性命。” 風長天深深地點頭,表情是前所未有的鄭重。 然后,他身形一閃,上了房頂,轉眼便不見了蹤影。 只有一句話從天空飄落:“爺不玩了,你們找皇后去吧!” 趙成哲和林鳴雙雙扼腕,防到了前面也防到了后面,可誰能防得住上面?! 不過扼腕之余,兩人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絲亮光。 找皇后…… 對啊,這事找到皇后,可比皇帝陛下要靠譜得多! * 姜雍容的書案瞬間被奏折淹沒了。 她這些日子已經(jīng)連起坐都有些乏力,此時卻不得不強打起精神挑燈夜戰(zhàn)。 每一瞬的時間過去,就有更多的地方遭災,就有更多災民流離失所,以及更多的百姓餓死街頭。 一要阻止災情擴散,保護好周邊州郡,二要賑濟已遭災的地域,更要撥款拔人,安置災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