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金閣
(一) 神都洛陽,太初宮,辰時。 晚櫻開到極盛,風過時吹落滿園,滿眼繁華,卻是衰敗的前兆。 白衣白發(fā)的李太史正和一位紫衣的王孫在院中下棋。 棋坪上沒有一個棋子,卻盡是落花。 少年相貌、眼神滄桑如老人的嗣雍王李守禮拾起一片花瓣,望向院中的溪流,開口像是自言自語: “故國依舊,物是人非?!?/br> 李崔巍身旁有茶爐茶盞。水沸騰的聲音是院內唯一的嘈雜聲響。 “再過一月,即是故太子賢的祭日。” 白發(fā)的男子先發(fā)制人,拿起了茶爐,水沸聲戛然而止,他的話就像拋出去的石子,在湖心濺起漣漪。 李守禮默不作聲,良久才嗤笑道: “李太史,你以為,我叫你來,是要與你算這筆舊賬么。” 李崔巍拿過兩只茶盞,緩緩將茶水注入,又將清洗過后的燙水倒掉,再從茶碾中取出茶末,緩緩道: “在下原確是如此以為。但嗣雍王此前多次出手幫助鸞儀衛(wèi),又令在下不敢妄斷?!?/br> 他抬起頭,雙眼如鷹隼,直視著李守禮: “只求嗣雍王能多寬限一段時日,在下還有要事未處理,待事畢后,這條命,悉聽嗣雍王處置?!?/br> 對方接過裝著茶末的金罐,搖頭笑道: “汝縱使真當自己是豫讓,吾也當不起趙襄子之名?!?/br> 他緩緩將茶末倒進茶盞,注入沸水,又用茶筅將茶末沖開。 “我從前,確實想過要殺你。” 青草色的茶湯在水中散開。 “我父王無辜慘死在我眼前時,我才十二歲。要不是長兄護惜,我活不過調露二年的冬天??珊髞?,我長兄亦死了?!?/br> “被流放時,我正傷寒未愈,是長兄與父王一路背著我。長安到巴州,有幾千里,李太史知道么?!?/br> 他放下茶筅,安靜地看著茶湯表層乳白色的茶末,如同一層殘雪。 “但我現(xiàn)下,不僅不殺,還要請李太史為我做事?!?/br> 他將其中一盞茶捧起,遞給李崔巍。 “是關于我的叔父,廬陵王。比起太后與圣人,我更不愿看到他做皇帝。李唐的江山,不應斷送在庸人手中。李太史若是助我,我便助你……在圣人要殺容姑娘時,將她帶走藏起來,藏到一處極安全的所在?!?/br> 李崔巍穩(wěn)穩(wěn)接過茶盞,聽見李知容的名字時,心卻慌了一瞬。 “嗣雍王所說的安全所在,可是如我所想一般?!?/br> 他之前就疑惑,先故太子李賢的子嗣們被赦賜放還東都后,都按詔令與圣人一同,被軟禁在宮苑內。為何只有嗣雍王可以隨意進出宮禁,還能參與太平公主的香宴。除非,他確實有瞞天過海、掩人耳目的方法。 對方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笑了笑: “想必你亦有所耳聞。這東都的地下,有一鬼城,名豐都市。而本王的母族,恰巧在那異族都城里也是望族,名喚有蘇氏。本王能在吃人的宮闈里活到現(xiàn)在,全仰仗這一半的狐族血統(tǒng)?!?/br> (二) 李知容自從上回答應了十叁娘子帶酒之后,幾次叁番地去南市尋她,總是撲個空,不知她又去何處花天酒地。 但今日她又來了南市,卻是有要事,來找她對證。 而好巧不巧,今日她遠遠就在酒家望見了那條碧色羅裙,正埋首在壇壇罐罐里,邊喝邊哭,路人見了都繞道走。 她上前拍拍她臉:“十叁,醒醒,出了什么事,你怎這幅模樣?” 她見了李知容,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 “喬公子不要我了,他一去隴西,我便再也見不著他了,嗚嗚嗚嗚?!?/br> 李知容:“哪個喬公子。是先前借了你酒錢不還的那個,還是想納你做第五房小妾的那個?” 十叁斬釘截鐵地搖頭:“都不是,是我的如意郎君,右補闕喬知之!” 李知容已經不想再數這是她的第幾個如意郎君,只想轉移話題: “十叁,趁你還沒醉死,快與我交待,你先前與我說的那個表兄頗黎,現(xiàn)在在何處?” 聽見頗黎這兩個字,十叁的酒醒了一半: “頗……頗黎,你沒見著他么?啊,對了,我忘了,忘了介紹你們認識?!?/br> 安府君此前交待過十叁,要她在上元梅宴之前便告知李知容他會去,試圖通過親戚關系來讓阿容放下戒備心。 殊不知,十叁娘子在當夜撞見桃花運之后,就把他的囑咐拋到了九霄云外,而安府君則一直以十叁的表兄自居,以為阿容是因此才對自己格外照顧。 李知容繼續(xù)套話:“可我已經見過了。你的表兄,是不是碧色眼睛,身量高大,脾氣有些古怪?” 十叁腦子還沉浸在失戀的悲傷中不可自拔,不耐煩地點點頭:“是啊,就是他。見到就好,我的差事就算辦完了?!?/br> 李知容:“??什么差事?” 十叁意識到失言,連忙捂著額頭裝醉。李知容知曉了前因后果,又想起安府君昨夜的奇怪表現(xiàn),心中更生疑竇。此人在豐都市向來都是橫著走,誰能將他傷成那樣?而且,他昨夜一副訣別的樣子,難道是豐都市有什么異動? 她拽起十叁的袖角:“別喝了,陪我回一趟豐都市?!?/br> (叁) 殷辛伐有蘇 , 有蘇氏以妲己女焉?!秶Z·晉語一》 夜五更,鬼城豐都市北,有蘇氏城砦內。? 鬼城中妖族勢力錯綜復雜,為御敵,望族多依山建立城砦,居高臨下,堅壁清野,遠遠望去,龐大高聳的城砦如同天宮樓閣。 自上古以來,會幻術的狐族望族中,最古老而得眾望者有二,一曰涂山,二曰有蘇。此二族中,常有才貌出眾、幻術過人的女子,與人族君王聯(lián)姻。 前朝外戚獨孤信即是有蘇氏后裔。生叁女,皆為皇后,因此有蘇氏在豐都市的名望,在本朝超過了涂山氏,是鬼城中也是最為顯赫的妖族。武太后臨朝稱制后,隴西士族受到打壓迫害者眾多,紛紛逃到母族尋求庇護,一時之間,鬼城中的勛貴舊族充塞,一度與府君分庭抗禮,不分軒輊。 而府君一旦失勢,最能得益者,即是有蘇氏。 今夜是有蘇氏繼承人大婚之夜。有蘇氏狐族嫁女,自商代以來的傳統(tǒng),是要在豐都市抓一人,做人牲祭天。今夜令全族尤為激動的是,此番用來祭天的,是昔日豐都市至高無上的府君大人。 城砦內層層迭迭的房屋內,深入云霄的最高處,是有蘇氏貴戚所住的金閣。? 此時。閣內燈火通明,賓客們計劃通宵達旦地痛飲,等吉時一到,就將人牲綁到祭壇上,放干了血祭天,即宣告完成婚儀。 距離吉時,尚有一個時辰。 金閣內大小房間有上千個,皆由望不見盡頭的長廊貫通,房間與長廊用紙扇門相隔,上面以彩漆與金箔繪滿美人與妖獸,走在廊中,能聽見房間內傳出的嬉鬧與大笑。 阿容在走廊上緊張地左顧右盼,用團扇掩著嘴,低聲朝走在一旁的十叁娘子說話,轉頭時,滿頭珠翠碰得叮當作響: “安府君當真被鎖在金閣內?” 半個時辰前,她們得知安府君被抓之后,即扮作狐族樂伎,隨著新嫁娘的婚隊進了城砦。 “是。有蘇氏這一代,有個皮相很不錯的小郎君,原先與我相好過。我今日以將他的情史告訴他新歡相逼,問出了府君的下落。誰知那小子只告訴了我在金閣,卻沒說金閣里有一千多間房。” 李知容:“……” 她嘆氣,低聲指揮她道:“十叁,你從東側開始找,我從西側找,不要漏掉任何一間屋,尤其注意暗門、地道和隔間。” 十叁朝她拋了個媚眼,表示讓她放心,接著就裊裊婷婷地朝前走去,拉開東側第一扇門,巧笑倩兮地問諸位貴客要不要添酒。 她長吁一口氣,閉上眼,屏息凝神,仔細思索安府君究竟會被關在何處。 祭壇在城砦最高處,也就是金閣的上方,祭壇的出入口卻無人把守,她方才已去查看過。若是安府君真的被關在這金閣內,那么定會在其被關押之處附近增設人手,以防不測。但金閣中人多眼雜,想不走漏風聲地藏一個人并不容易。按照現(xiàn)下的情況判斷,他應當是在婚宴之前,即被押進了城砦,關在了較為隱蔽的地方。 這金閣中,最為隱蔽而安全的地方,會是何處? 她睜開眼,疾步拉住剛關上門回到走廊的十叁娘子: “十叁,你可知有蘇氏家主的住處是哪間?” 十叁略加思索之后,雙眼一亮: “有蘇氏原先的家主近日剛卸任,新一任的家主……可不就是我那舊相識!對了,今夜要娶新婦的那個,也是他?!?/br> 李知容拍手:“十叁,我頭一回覺得你有這么多相好,實在是個好事。走,帶我去他的住處?!?/br> (四) 有蘇氏家主的住處在金閣的盡頭,緊鄰著祭壇入口。 堂皇的數間房,燈盞將房間照徹,金玉珠寶堆積成山,里面卻空無一人。看來家主也被拉去歡飲了。然而如此重地卻無人守衛(wèi),也有些蹊蹺。 阿容讓十叁在門外守著,自己先進去探看。房內部也以紙扇屏風隔開,最里面一間瞧著是臥房。她躡手躡腳地走進去查看,陳設都豪奢浮華,但看似并無機關或暗道。 她正在內室里搜檢,忽然門前傳來十叁娘子過分熱情的寒暄聲音: “呀,好巧,你怎也來了。哦,對了,今天是你的婚宴。哈哈哈哈?!?/br> 阿容心頭一緊,加速排查起房中物什。哪里可能有機關?香桌香案,長幾床榻、書椅屏風……等等,床前的佛龕,怎么看怎么古怪。 鮮卑諸部祖先信奉巫教,建造佛堂佛龕也常常坐西朝東,可這座佛龕卻是南北向擺放,不合常理。 此時刷地一聲,不遠處的房門被拉開,像是家主起了疑心,要進屋查看。阿容連忙藏到屏風后,卻聽見十叁一把攔住了他,開始胡言亂語: “我今日是特來看你的。這城砦如此難進,我都闖進來了,為何還對我如此冷淡。” 那家主還要進內室,還沒跨兩步,就被十叁拽了回去,吻在一塊。霎時,房中就只剩這對狗男女的旖旎聲響。 阿容聽得連連皺眉,感嘆十叁為了救朋友,大老遠地來破壞人家的婚事,也不知是作孽還是積德。 她隨即走至佛像前,左右查看,將蓮花座左右轉動,那佛像卻突然睜眼,是一雙璀璨的黃金瞳。接著佛龕無聲滑動,露出一個堪堪僅容一人通過的小口。 竟被她猜對了。 她抽出方才從客人身邊順的佩刀,一步步小心地走進暗室。那地道石階修得狹窄陡峭,下方似是無底斷崖。她一邊走,一邊凝神聽著屋外的動向,卻漸漸聽不見了聲響。 等她走完最后一級石階,抬頭適應了光線時,才發(fā)現(xiàn)地上盡是枯骨,像是一處被廢棄已久的墓xue。 她輕輕喚了一聲安府君。聲音孤寂地在洞xue中回蕩良久,無人回應。 她心中一陣失望,轉身欲走,卻聽見在極暗的暗處,有人啞著嗓子開口: “我在這里?!?/br> 她也不顧地上全是骷髏,跌跌撞撞地循著聲音跑過去,只看見安府君被用數十根極粗的鐵鏈鎖在角落里,身上全是血跡,有兩根鐵鏈甚至直接穿過他的手腕,將他牢牢釘在墻上。 見她走過來,他卻偏過頭去,眼神晦暗,全然不見平日的飛揚跋扈。 “你也是來看我笑話的么?!?/br> 她不理他,只是掂了掂手中佩刀,又細細查看了一遍那幾根鐵鏈,蹲下身問他: “怕不怕痛?” 安府君:“?” 她將佩刀含在嘴里,拉起長裙,露出綁在腿上的幾個木筒,又從袖間掏出一個火折子。 “怕痛也忍著點?!?nbsp; 木筒里裝的是火藥。她臨走時以防萬一,從李含光處誆了幾個,為防搜身,綁在了腿上。 她走到稍遠一點的地方,將火藥筒綁在鐵鏈盡頭與石壁相接的地方,點燃了火折子。隨著一聲爆響,鐵鏈果然被炸斷,但也炸起了無數鐵屑和骨頭碎片。她躲閃不及,只好抱頭蹲下來。 然而下一瞬她就被一個人牢牢罩住,抱著她滾到一處大石下躲避,他帶著血腥氣的呼吸就在她耳后,是鮮活的生命氣息。他還活著。她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來。 風住火熄,她連忙去查看他的手臂。他卻將手藏在身后,開玩笑道:“如此關心我,還說對我無意?!?/br> 他暗金色的眼睛終于有了光亮,像一頭不懷好意的獅子盯著一只鹿。她一緊張,說話就開始結巴: “我,我們先出去?!?/br> 兩人攙扶著一前一后從地道出去,阿容暗想,也不知道十叁和那家主進行到了哪一步。 果然,出了地道口,即聽見一陣不堪入耳的聲音。阿容心中暗道阿彌陀佛,又想起府君這個血跡淋漓的樣子,出門怕是沒走兩步就會被抓起來,要先替他尋件新衣袍。于是她趕忙打開家主的衣柜,搜了件寬大的獅子戲牡丹織錦圓領袍給他。 她背轉身等著,隔著一扇紙門外,是十叁娘子和家主旁若無人的激烈聲響,背后還有安府君換衣服的窸窣聲音,她那一瞬間仿佛回到了天香院,簡直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少頃,房間外聲響漸悄,燈燭也暗下來。接著紙扇門被拉開,十叁慵懶地倚在門外朝他倆招手:“我將他敲暈了,快走。” 阿容朝十叁遞去敬佩的眼神,叁人即刻便走到主室,打算離開。 可當他們拉開門時,卻被屋外的火光晃得差點睜不開眼。 幾十個衛(wèi)兵已將屋外攔得水泄不通,手中擎著火把,都是有蘇氏的家臣。 十叁驚愕地回頭,那方才裝暈的有蘇氏新任家主此時剛坐起身來,衣裳都懶得整,只是用一雙微醺的狐貍眼斜睨著十叁: “十叁娘子,汝今日問我安府君之事時,我即起了疑心。騙你到此,只是剛好需要個女人與我演戲,來毀了這場婚事而已?!?/br> 家主話音剛落,衛(wèi)兵中讓出一條道,一個穿著新嫁娘盛裝的女子沖到跟前來,淚眼婆娑地看看地上衣衫不整的夫君,又看看一旁春風滿面的十叁娘子,立即掩著袖子跑了出去。 李知容心想完了完了,這回不僅惹了有蘇氏,還惹了新娘的母族,日后回豐都市怕是得夾著尾巴做人了。 但現(xiàn)下她已經顧不得善后,當務之急,是不讓他們把安府君帶走。 他現(xiàn)在沒有一絲異能,又受了重傷,叁人面對整個城砦的防衛(wèi)武力,不能說是生機渺茫,簡直可以說是毫無勝算。 然而她的特長,就是在絕路中找到生路。 方才的火藥筒還剩一只,她朝十叁使了個眼色,對方心領神會,立馬挽袖提刀,護在安府君身前。阿容隨即用火折子將火藥點燃,朝前奮力一擲,一陣慘叫過后,奢靡無比的金閣被他們砸出一個大坑,四周灰塵漫天,閣內的賓客聽到響動,也都出來看熱鬧。 叁人馬上趁亂下樓,沿著雕花鏤金的闌干一路朝下,這城砦極深廣,房屋成千上萬,如同迷宮。樓梯也四散分布,曲曲折折,不能直通到城外。 他們一面躲著追兵,一面拼了命地朝前奔逃,在幽深華麗的走廊里四處摸索,卻越躲越偏僻,到了一處極隱蔽的長廊內時,外面的追兵聲音竟都聽不見了。 這走廊的天花板與地板都是上等烏木,兩側的隔扇門都以純金雕飾,完完整整刻著一條巨龍,龍身蜿蜒,布滿整條長廊,那龍頭所在的門扇縫隙處,隱隱透著微光。 有人。 他們屏住呼吸,急速向前走著,身后卻突然傳來數人的聲音,閑適散漫,像是根本不知樓上的異動。 “今日這宴席,是和廬州那位被廢的貴人有關么?!?/br> 另一個人壓低了嗓子訓斥同伴:“立儲之事,甚為機要,不可在外面亂提。” 隨即又低低笑道:“不過,當今天子朝夕被廢,于狐族倒是好事。” 那人好奇:“為何?” “汝沒有聽說過么。約莫六年前,圣人還是豫王時,曾隨商船南下,尋到了九尾天狐的最后一支血脈。本想用那孩子為他的父親與皇妹續(xù)命,不知為何,未能成功?!?/br> 那人的話在空寂長廊里分外清晰,她每個字都聽得真切,心中頓時像舊創(chuàng)口被劃了一道一般。 安府君走在她身旁,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 那幾人邊聊著宮闈秘聞邊往前走,卻也并沒有過多注意他們叁人。擦肩而過時,有一人又朝同伴問起: “可太后為何會因此對豫王心生芥蒂?千里迢迢為父兄和meimei尋長生藥,豈不是孝感動天,兄妹情深?” “你有所不知。十余年前,也是為了救那公主,先皇曾授意羽林軍西入昆侖,尋到了九尾天狐余脈在山中的住處,將日月宮毀得僅剩焦土??上f并未尋得不死藥,無功而返,那領兵的將軍還因此遭了罷黜。也是自那時,天家即與狐族結下了梁子。豫王此舉,無異于再次向狐族示威。” 她心中震動不已。原來,李旦那日在天女尼寺中和他說的,不要讓他找太平公主尋仇,是這個意思。原來,她父母與同族們當年的下場,竟如此慘烈。 他們仍舊與那幾人前后并行,安府君卻暗暗握緊了拳。只聽那幾人繼續(xù)興致勃勃地聊著: “不過,這些宮闈舊事,汝又是從何得知?” “我有個相熟的,在府君處當差。聽聞府君暗中搜集此類消息,已有幾年……” 話音未落,府君即不做聲地伸出一只腳,那人話沒說完,就冷不防被絆倒。 她只聽得半句話,卻也聽見了府君早已知道她當年全家被滅的原委??伤麨楹螐膩矶紱]有告訴過她?是怕她怒火攻心,去找李氏一家尋仇,還是另有打算?幾年來,是不是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還沒等她思考清楚,被絆倒那人即一聲慘叫,又拽倒了走在一旁的同伴。那同伴一個不穩(wěn),即撲在長廊側邊的客室門上。誰知隔扇門看似堅固,實則脆弱,被他這么一撲,竟然整扇朝內塌陷下來。他們叁人即完完整整地暴露在滿屋的人面前。 客室內似在進行秘密議事,一間大屋里滿滿坐了上百號人,卻全都戴著狐貍面具。被響動驚到,都齊齊回頭。霎時,李知容有一種捅了狐貍窩的錯覺。 (五) 屋內燈光幽暗,只照見正中一個年輕男子,他沒有戴面具,李知容因此瞧得真切: 是嗣雍王,李守禮。 然而在她所未曾注意到的客室角落,有一雙眼睛,也正透過狐貍面具靜靜望著她。 李崔巍今夜折了兩年的壽命,又受剜心之痛,改裝易容,頭一次進豐都市,卻是接受了嗣雍王的談判條件,前來參與有蘇氏協(xié)助廬陵王復辟的議事,暗中收集叛亂證據。 他不知道今夜李知容為何會來此,直到他看見被她牢牢護在身后的那個臉上有血痕的男人。 原來,她是來救他的。 她那般舍生忘死要去救的,原來,不只有他李太史一個。 心頭又一陣劇痛。這是凡人來豐都市要承受的后果,自從他踏入長壽寺門的那一刻,這鉆心的疼痛就會一直持續(xù),直到他離開豐都市后數天才會停止。 李知容見這陣仗不對,只好訕訕地跟嗣雍王打了個招呼,回頭拉起安府君就跑。 屋內眾人一時沒反應過來,隨即便意識到密會被撞破,馬上吼叫著抓刺客,都沖出廊道去抓他們叁人。 叁人左奔右突,又順著長廊盡頭僅有一個方向的樓梯上了樓,一路往上,直逃到山窮水盡處,迎面吹來冷颼颼的風。 是祭壇入口。 他們回頭,有蘇氏的家臣列隊整齊,用長槍與利刃將他們團團圍住。身后是祭壇的高臺,祭壇下是萬丈懸崖,遠處,唯一輪明月高懸。 窮途末路,退無可退。她終于抽出了腰間的佩刀,朝十叁笑著對望一眼,兩人即把頭發(fā)與長裙扎起,相背站立,將安府君護在身后。 如果今日戰(zhàn)死在此處,倒也不算窩囊。 她這樣想著,就徑直沖出去,先用佩刀絞掉最近對手的斬馬刀,給自己換了個趁手的兵器,接著又奪了一桿槍,順著掃倒數個兵士。 今日并未穿鎧甲,被砍成rou泥也只是瞬剎間的事。她只是不想跪著死。 血從傷口中涌出,躲避砍殺時,她冷不防朝后倒下,卻被人穩(wěn)穩(wěn)托住,恍惚間聞到一陣白檀香。 她驚喜地回頭,看見那人戴著狐貍面具,卻是一頭烏發(fā),托住她之后,也只是客氣而疏離地將她推開。 怎么會是他。李知容自嘲地笑自己癡心妄想。不遠處十叁娘子和安府君抗著數個兵士的刀,力不能支,她抹掉臉上的血,又殺入陣中去,卻沒看見身后的人也拔出了長刀,隨她一同拼殺。 不知如此廝殺了多久,他們叁個都已力竭,家臣們卻都同時放下了武器朝,朝城砦方向望去。 家主出現(xiàn)在城樓上方,遙遙觀望著祭壇。在他身后,弓弩手齊整列隊,箭鋒光芒冷冽。 “今日雖婚宴不成,可這人牲卻不能放。就當做,對有蘇氏先祖的祭禮?!?/br> 他抬手,無數箭鋒即對準了祭壇上的人。 無力回天。 她閉上了眼,眼前浮現(xiàn)的卻是通遠坊樸素的小院。李太史看她時,眼神總是安靜又悲傷。他們明明有過很好的時光,卻總是錯過。 家主的手落下,弓弩齊射,天地俱寂。 隨后,她聽見一陣渺遠鈴聲。 那鈴聲越來越響,漸漸浩如江河,彌漫天地,聲如雷震。 她睜開眼,眼前一切卻都被金光籠罩。 她回頭,看見方才還一身是血如同修羅的安府君,此時靜靜地坐在祭壇中央,周身上下金光燦燦,睜眼時,暗金色瞳孔中流淌著黃金顏色,淡漠無情,如同神佛。 在他身后,一個廣大至無邊無際的幻象從夜空中冉冉升起,那是一只光是巨口即能吞噬天地的九尾白狐。黃金雙目大如車輪,光是看一眼,就讓人戰(zhàn)栗不已。 叁日之期恰在此時結束,他仍是豐都市的府君。 下一瞬,狐妖開口,卻是獅子般的怒吼。無邊氣浪滾滾而來,掀翻了整個祭壇,眼前的壯闊樓宇搖搖欲墜,墻倒屋塌,處處都是慘叫。 她被氣浪掀起,卻被一人護著滾到角落。無數石塊瓦礫與木片飛濺在四周,有一塊砸到那人背上,他悶哼一聲,嘴角流出鮮血,滴落在她衣襟上。 又是方才那個人。她被他護在墻角,烏黑發(fā)絲垂在她臉頰邊,有白檀香氣。 她掙扎坐起,一把掀開了那人的面具。 也是一張清秀俊俏的臉,卻不是李崔巍。他的臉色蒼白,眼睛只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如同見到故人。 她道了聲謝,即站起身,踉蹌著踏過滿地瘡痍,拉起倒伏在一旁的十叁娘子,朝安府君走去。 李崔巍擦了擦嘴角的鮮血,看著她攙著十叁娘子,在城砦中眾人咬牙切齒的注視下?lián)P長而去。 又一次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