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破曉
(一) 李知容前些時查牽機毒案查得昏天黑地,近日終于有了些眉目。 她一直惦記著之前離奇失蹤又在惠和坊遇見的太常寺樂工安金藏。他似乎不僅與被害的春九娘有舊,還和摩睺羅伽和阿芙蓉案都有關。 安金藏的父親是歸順唐朝的安國胡人,驍勇善戰(zhàn),因軍功封定遠將軍,從前也擅用陌刀。 然而安將軍死后,安金藏并沒有承襲父親的封號,而只是在東都太常寺做了一個樂工,隨母親居住在惠和坊,平日里深居簡出,極為低調。 過去幾日,她換掉軍服,在惠和坊挨家挨戶地查問,有誰家曾是軍戶,并曾隨安將軍征戰(zhàn)。這一查不要緊,她震驚地發(fā)現(xiàn),惠和坊登記在冊的叁百多戶粟特居民里,一大半都有身在長安的軍戶親屬,隨安將軍歸順大唐之后即定居長安,也時常來洛陽走動探親。 若阿芙蓉案背后,確是安金藏與公主勾結,那么先前使用陌刀綁走多名女子的案犯下落,或許只有安金藏知道。 她今日來南市,即是聽聞有線報說,近日有人在南市見過此人。他本會易容,近日卻像是故意想被抓住一般,屢屢在南市以原貌出沒,卻又不主動投案。 走在路上,她心中還回味著方才李崔巍的一番話。原來他是在豫王登基后,才知曉當年日月宮的內辛,此間的緣故,還須細細向他拷問。但光是想想他早已知道、卻并不在意自己的狐族身份,她就歡喜得顧不上其他。 她今日也沒有換軍服,只穿了件尋常翻領袍,低調坐在路邊茶攤觀察路人,思考引安金藏出洞的計策。 這一看不打緊,卻瞧見了十叁娘子。她站在人潮熙攘的南市街頭,正皺著眉朝對面的男子認真說著什么。那人背對著李知容,青色官袍,腰背挺直,文官打扮,看身量卻是個武人。 十叁的新歡?可她從來都喜歡的是花枝招展的少年郎,何時又改換口味了? 她看見十叁急促地說著什么,眼角發(fā)紅,竟像是要哭。那人卻巋然不動,只是默然聽著,等她說完,行了一禮,不知說了一句什么,即轉身離去。 她看見那人從面前走過,長相斯文,眼睛卻很有神,仿佛鷹隼。是慣于征戰(zhàn)的弓箭手的眼睛。 十叁見他離去,呆立在太陽下出神,直到被李知容一把拉到茶攤上,才元神歸位,木然道: “你都聽見了?” 李知容白眼翻上天:“在南市,敲鑼都不定聽得見,何況小兒女說悄悄話?!?/br> 十叁倒是出奇地平靜,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氣喝干后,才自嘲地開口: “活了二十余年,才碰到一個真心喜歡的男子,沒想到,此人卻沒看上我?!?/br> 李知容一邊聽著她講心事,一邊留神看著街上的動靜,隨口問道:“講講?!?/br> 十叁娘子一壺茶下肚,滔滔不絕。 原來,方才那人,就是她此前與李知容念叨過的右補闕喬知之,少年時即隨左豹韜衛(wèi)將軍北征同羅、仆固,后隱居洛陽,頗有詩名。 “我與他在酒席上相識,他替我擋酒,被我數落了一通,后來才知,他原本與我是舊識。” “我曾與你說過,我落難前,也是長安好人家的女兒。十叁歲時,闔家被殺,我與我阿娘沒入崔府。我阿娘死后,我曾想過,在崔宅中堂自縊,讓他們生生世世,受冤魂咒詛。” “那夜大雨,我渾身是傷,偷跑出崔府,買了一匹白綾?;馗飞希鲆娏藛讨?。他送我一壺酒,說我還年輕,不應當死在惡人前頭。要活下去,替家人報仇。太痛苦時,就喝酒。第二日醒來,又是新的人?!?/br> “我未曾說過一個字,他就什么都知道了。可惜那時雨太大,我未曾看清他的臉?!?/br> 十叁娘子微笑著,眼睛望著很遠的地方。 “半個時辰前,我還想著,我此生,也算是等到了好姻緣?!?/br> 李知容不知能說什么,只好拍拍她肩膀。 “方才他說,要隨軍去居延海,不知何時能回來,亦不知能否有命回來。故而不敢承我的美意。” 她一摔茶盅,震得桌子都晃了晃:“都他娘的信口胡沁!睡都睡了,黃粱米飯都熟了叁四回,如今卻來裝什么好人!” 李知容:“??” 十叁言簡意賅:“前幾日我趁他醉酒,把他帶回我的住處,該辦的事,都辦完了?!?/br> 李知容:“……不愧是你?!?/br> 十叁發(fā)完一通感慨,終于想起來關照一下日理萬機的老友,抬頭看她: “阿容,你今日來南市,想必又有公辦。說罷,有什么幫得上的。近日安府君處無甚新活兒派給我,正需找些正事來做?!?/br> 她此時才想起,南市一向由南衙禁軍把控,每隔幾個時辰即全坊巡查一遍,要藏個案犯,簡直難如登天。 可若是那人藏在豐都市,則另當別論了。 “十叁,你可知安府君近日在忙些什么?” 對方笑瞇瞇地抬眼看她:“汝是離開豐都市太久,忘了鬼城的規(guī)矩么。我從來只知道本院里的事。你若是有案子要問,只能親自去拜見府君?!?/br> (二) 從她第一回踏進豐都市時,就知道此處是唐律管不到的法外之地。 邊地流民、落難貴胄、戴罪案犯、妖族術士。如果將這鬼城翻個底朝天,搜出來的陳年舊案夠叁司諸官不眠不休判上幾十年。 天理人情、國法家規(guī),在此處都變得含混不明。人人都有冤屈,卻也都不是清白無辜之人。 況且,這世上哪有清白無辜之人。 她獨自去了長壽寺,輕車熟路地走至地藏殿,劃破手指進了豐都市。雖然已不是安府君的門客,但此處的血統(tǒng)禁制卻依舊奈何不了她。 換句話說,只要安府君不殺了她,她就可以隨時隨地潛入豐都市。 安府君當初相信她是鐵了心,定要斬斷過去與豐都市的長久聯(lián)系,但也相信她不會在離開之后,將此處的秘密公諸于世,讓鬼城再次遭受滅頂之災。 這是在黑暗中試煉叁年,互相憑本能得出的結論。 她行走在熟悉的洛陽道上,遠處永業(yè)塔依然巍峨高聳,燈火粼粼,城中熙攘熱鬧,與地上一般無二,只是多了鬼氣森森。 今年關內大旱,春苗無收,又有許多不堪重稅逃離故土的災民來到洛陽,冒死進豐都市尋求庇護。安府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有中間人作保、又愿折掉兩年壽命的,都收了進來,一時間豐都市人丁興旺雞飛狗跳,竟然頗有盛世氣象。 她看見衣著襤褸的小孩子手拿紙糊的燈籠,一路歡笑著跑過去。 看見斷腿的傷兵坐在路邊唱曲,好與酒家娘子換一碗熱酒。 看見七旬老翁背著米不堪重負,立刻即有青年替他扛過來向前走。 此處是被地上遺棄之人的桃花源。有罪孽,也有希望。 武太后革故鼎新十年,重刑名,嚴法度,薄稅賦,開耕地,眾多寒門從此一躍而起,然而,也有人不幸成了新政的祭品。 朝政板蕩,先死的,往往是最脆弱的黎民。 這也是她遲遲沒有懷疑安府君的原因,盡管他一直十分可疑。 一旦拔刀出鞘,朝廷法度絕對無法容忍這樣一個異端在天子腳下存在,屆時,株連的就不僅僅是數個案犯,而是整個鬼城。 她知道這場命定的戰(zhàn)爭遲早會來,只是天真地希望能來得再遲一些。 她戴著從十叁娘子處借來的兜帽一路潛行,徑直去往安府君的府邸。豐都市藏不住生人,她到來的消息,怕是早已經傳到了安宅。 然而在她穿過最后一個坊門時,卻倏忽看見一個人影跑過,是安金藏。 她邁開步追了過去,那人只是沒命地向前跑,身姿矯健,翻墻越瓦。她緊緊跟在他身后,卻發(fā)現(xiàn)他時不時還向后望一望,好像在確認她是否還在追。 不像是逃跑,倒像是在引導她去某個地方。 她一路跟著,街巷越來越狹窄寂靜,最后到了一處無人的庭院,安金藏終于轉過身,她正要拔刀,對方卻瞬間移到她跟前,冰冷刀刃抵上她脖頸。 刀口平直,雙開刃,有血槽。一把舊陌刀。 “大人,在汝心中,叁司的律法,與豐都市的規(guī)矩,哪一個更重?!?/br> 刃口鋒利,再近一寸就會要她的命。她想著含冤的孫夫子、失蹤的王將軍,想起家破人亡的李崔巍,又想起闔家罹難的十叁娘子,認真答道: “叁司的律法?!?/br> 安金藏冷哼一聲,刀刃卻移遠了一些: “叁司的律法,如今不過一張廢紙?!?/br> 她不動聲色,眼睛卻瞟著他手腕的動作:“若是無人遵守,律法從來只是一張廢紙?!?/br> 安金藏與她僵持了一會,突然卸了刀上的力,朝她做了個請的手勢。 “在下有冤屈,須面陳鸞儀衛(wèi)。此前時機未到,多有唐突。” 他帶她走到庭院另一側,花木清幽,院墻上爬滿紫藤,墻下有一個簡陋祭壇,上有木牌,刻著南市春九娘。 “九娘是狐族?!?nbsp; 他低下頭去,認真撥弄爐里的香灰。 “我與她從小一起長大,兩小無猜。后來她被選入教坊,我即去了太常寺做樂工。不久她因舞技超絕,得太子青眼,征召入府,我為她高興?!?/br> “誰知她猝然橫死,卻是因為聽了不該聽的,看了不該看的。豫王說她是賊,我不信。” 他用手朝臉上抹了抹,像是被香灰迷了眼睛。 李知容想起在春九娘宅中發(fā)現(xiàn)的商路圖,豫王一直在尋找它的下落。如果說她真偷了什么,應當就是那幅圖。 “豫王于我有知遇之恩,我阿耶又是大唐的忠臣,故而為了結后事,拖延到此時?!?/br> 他突然開始刨九娘祭壇前的土,把李知容嚇了一跳。難不成土里埋著誰的尸首? 他用刀、用手刨了寸許,又拂去浮土后,她看見太陽照射下,坑中閃著微光。 她上前又深挖了一些,終于看清,那土下埋著的不是人,而是陌刀,層層迭迭,不知其數。 “阿耶死后,豫王善待歸化長安的沙陀軍遺孤。故而,我自入太常寺起,即為豫王府門客。留守長安的數百沙陀軍余部,皆歸豫王暗中驅使?!?/br> “誰知就在四月,留守長安的余部全軍覆沒,聽說是被人下了迷藥,自相殘殺而死。毒藥正是我曾親自為公主府采買過的阿芙蓉?!?/br> “我去時,弟兄們全被扔在龍首原外的亂葬崗。我將他們的刀帶回,做了個衣冠冢?!?/br> 長安四月,也是鸞儀衛(wèi)折損大量線人與暗樁,又親眼看見裴伷先被毒死之時。 她單手拎起安金藏的衣領,聲色俱厲地問他:“馬錢子這味藥你可知道,可也曾經手過?” 她話音剛落,院角卻傳來另一聲回應: “李中郎,鸞儀衛(wèi)審案,都是這樣濫用私刑的么?!?/br> 她回頭,看見一個熟悉身影翻過墻朝她走來,顯然已經是聽了不少墻角。 “牽機毒案,尚與安金藏無關。人我須扣在此處,李中郎不能帶走?!?/br> (叁) 垂拱叁年九月,虢州人楊初成詐稱郎將,偽造手詔,募兵迎廬陵王復辟,二十八日伏誅。 能如此迅速地獲知謀逆消息,卻是因先前嗣雍王在鬼城中密會時,走漏給鸞儀衛(wèi)的風聲。 比起嫁禍父親的仇敵,這位舊皇孫似乎更恨他的叔父——昔日短暫在位即被廢的廬陵王李顯。 李家父子相爭、兄弟鬩墻,早已是天下皆知的秘密,因此鸞儀衛(wèi)也并不大驚小怪,只是按部就班地搜集余黨消息、平叛戰(zhàn)報,再抄送給太后。 李知容手上的牽機毒案,卻又陷入停滯。不是因缺乏證據,而是因牽連甚廣,再查下去,怕會有大禍亂。 那日她在豐都市撞見安金藏,又發(fā)現(xiàn)了幾百把陌刀。她后來將那陌刀上的姓名與高宗朝的將士名冊比對,又去了趟長安龍首原,四處尋訪尸首下落與死者的親友,收集到的證據雖不完整,卻足以構成圣人在皇子時期即私交外臣、豢養(yǎng)重兵等數條死罪。 然而此案若要查明,勢必提及豐都市的所在。她不愿走到那一步,故而絞盡腦汁,思考如何將牽連的范圍劃至最小。 那天她遇見安府君,他主動提起牽機毒案,讓她起了警覺,可安府君畢竟是老狐貍,十分狡猾,始終沒有讓她找出地下城與牽機毒案的確鑿證據。 他們二人如今相見,都十分淡然。他對于先前扮成頗黎接近她的事閉口不提,她也就暫時不去追究。 興許,他是真的寂寞,只是想換個身份尋開心而已。這樣想,她會覺得輕松一些。 翻檢埋藏的證物時,安府君就靜靜站在一旁看著她,突然開口: “人與狐終有一戰(zhàn)。到那時,你還要與我為敵么。” 她收拾好證物,站起來拍拍手上的灰土: “如果真有那一日,不用再對我手下留情?!?/br> 安府君跨上前一步,低頭怒視她: “人族都貪生怕死、薄情寡義!你這樣維護他,他又何曾珍惜過你?依我看,他不過是個心口不一的偽君子,我等著看你再一次被他拋下的好戲?!?/br> 他話出口之后,才發(fā)覺不小心連自己也罵了進去,眼里閃過一絲懊悔。 李知容早已發(fā)覺,下意識就要揶揄回去,笑著問他: “狐貍講話,怎么都不顧前后呢。” 洛陽五月,花開到荼蘼。墻外傳來孩童吹笛,歌謠咿呀。墻內兩人都覺得氣氛太過自然親切,像回到他還是頗黎的時候,不禁都默然。 她抬頭看向墻角的祭壇,終于先開口: “這世上,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狐族擅幻術,又長壽,本就是強者。若一朝得勢,今日對你俯首帖耳的豐都市舊族,亦會借你之名,屠盡仇人。你今日是替六國滅暴秦的西楚霸王,明日即是天下人避之不及的無道昏君?!?/br> “權柄在手時,正邪異位,只在瞬剎之間?!?/br> 安府君此時看見她腰間仍佩著從前他送的那把刀,眼神一動。 “我不跟隨任何人,我有自己要行的道?!?nbsp; 她轉身要走,手無意間碰到他的手,殘留的余溫一點點消失。他張口要說什么,卻終是未說出口。 李知容離開后許久,長壽寺門前停著的一架牛車也緩緩離開。車前垂著皇親所用的紫色絲絳,車中坐著一位面容俊美的僧人,看著李知容遠去的方向: “此人留不得,府君殺不了她,我就替他出手。” 車中另一人拿著雪白拂塵,手比拂塵還要白,一雙狐貍眼滴溜溜轉動: “時局未定,莫要打草驚蛇。況且……明堂大宴后,鸞儀衛(wèi)的人,一個也跑不了。” pо18h?(ωo?1⒏ νip)